29.合之六

尹天愣愣的看着她, 彷彿一點兒都不明白她的意思,然而卻有一股巨大的、不知名的恐懼如毒蛇一般悄悄的往他胸口裡鑽,他死命的抗拒那個恐怖的毒物, 勉強自己發出一聲乾笑, “海燕, 你說什麼呢?”

海燕低垂着眼簾, 長長的睫毛在瓷白的面頰上投下了深深的陰影, 濃密的令人毛骨悚然,她的聲音平平淡淡,沒有半點情緒包含在裡面, 既不怨恨,也不欣喜, “具體的情況如果你有興趣的話, 可以找霍金教授談談, 我自己也不是非常瞭解。我只知道一點:尹天這個人從我記憶裡消失了!啊,彆着急, 請聽我把話說完,”她能感覺到尹天蓄勢待發的那股力量波動,所以先開口截住了他,“你一定覺得很奇怪,我現在明明在跟你說話啊!而且過去的事情都記得的那麼清楚, 怎麼會把你忘記了呢?其實我自己也很奇怪, 不明白爲什麼會這樣。我記得媽媽、記得星宿、記得緋堂, 甚至連時永亮、丁叔叔都記得清清楚楚, 可是, 單單你——尹天,我不記得了!在我的記憶裡, 我知道我結了婚,有一個丈夫,可是這個丈夫是誰,他對我怎麼樣,我卻一點概念都沒有。他們跟我解釋了一大堆醫學上面的概念,我也不是很懂。不過,用通俗一點的話來說,這種狀況好像叫做‘選擇性失憶’。也就是說,我,選擇性的,把你遺忘了。你,聽明白了嗎?”

毒蛇吐出了毒液,隨着血液迅速的流竄到了四肢百骸,他連舌頭都麻木了,一句話都掙不出來,心裡卻在瘋狂大叫:不!不能!不要!!

海燕雙臂緊抱着雙腿,尖尖的下巴擱在膝蓋上,渾然不知自己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會給面前的人帶來怎樣的打擊,“人的記憶並不像計算機硬盤上面的文件,一個個排列的那麼清楚,刪除掉一個也不會影響到其他。所以我的記憶其實是很混亂的,這些天我都很迷茫,腦子裡迷迷頓頓的,很難過。我不喜歡這樣,所以就逼着星宿、緋堂還有尹星他們回答我的問題,我就像個外人一樣審視着我自己這二十四年的人生,這感覺很奇妙呢!樂觀一點去想,可不是每個人都有這麼客觀的看待自己的機會哦!你剛剛跟我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可是,對我來說,我沒有那些具體的感受。你所謂的那些‘恩情’,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反倒是,根據我瞭解到的你對我所作過的、包括對星宿所作過的那些事情,絕對不可能讓現在的我對你有任何的留念。所以,之前的我們的婚姻到底是什麼樣子,我已經不想知道了。好也罷,歹也罷,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從我跳樓的那一刻起,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就已經結束了。你肯放了我固然很好,不肯也沒什麼太大的關係,反正我也不會再跟你回去。分居到達一定的年限,婚姻自然就無效了,不是嗎?不過,我想以你這麼厲害的人的性格,應該不會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死守着一個又瞎、又瘸、腦袋還有點問題、而且肯定不會履行夫妻義務的女人,又有什麼趣兒呢?”她淡淡的笑着,以一句調侃自己的話語結束了這前所未有的長篇大論。

尹天已經失去了語言能力,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來。他能說什麼呢?唯一可讓他倚恃的、通過長年累月相處所積累下來的感情,已經不存在了。她輕飄飄的一句“忘了”,就抹煞了他們這六年的夫妻生活。好荒謬!實在是太荒謬了!他簡直要仰天大笑,哈哈,厲害!她果然夠狠!!

海燕擡起了頭,將臉側向一邊,她似乎是想做“左顧右盼”這個動作,卻做不下去。她還不是很習慣自己的盲人角色,一直都沒什麼表情的臉上掠過了一抹痛苦,但隨即就被她的微笑壓了下去,她微側着臉,含笑問道,“我好像記得是跟你結婚以後眼睛纔出了問題,十八歲以前的我是不用戴眼鏡的,對嗎?”

海燕等了一會兒,卻聽不到尹天的迴音,她笑了笑,“算了。”鬆開了抱膝的手臂,右腿又軟趴趴的滑倒在了地上。她摸索着身後的榕樹樹幹,揪着那長長的樹須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左腿上,她不得不抱着樹幹以求得平衡。

一直注意着他們動向的星宿飛奔過來,一把摟住了海燕,嘴裡埋怨道,“要起來跟我說一聲嘛!摔着了怎麼辦?”

海燕嘻嘻一笑,鬆開了抱樹的雙手,改摟住星宿的脖子,“再摔一下,說不定又撞好了,到時候眼睛也不瞎了,腿也不瘸了,也不用再做那勞什子的手術了,豈不是好?”

“淨胡說!”星宿捏了捏她臉頰,逗的她哈哈大笑,他才一把將她攔腰抱起,輕輕鬆鬆的往病房方向走,嘴裡還在柔聲的問着,“累了嗎?要不要睡一會兒?還是想吃點什麼?”

“我要睡覺!你要陪我睡哦!”海燕像個孩子般任性的回答着,但滿臉都是笑容,她摟緊星宿的脖子,從他的頸旁探出頭來,雖然沒有焦距,但大致方向還是沒錯,她衝着尹天粲然一笑,“再見!”

尹天看着她,雙目一陣溼熱。他最最喜歡看她的笑容,甚至還曾對她說過,只要她肯常常對他笑,他就是把命給她也甘心。可是,她卻是那樣的吝嗇她的笑容,即便笑了,也是淺淺的、淡淡的一抹,而且稍縱即逝。如今她要跟他分手了,卻給了他這樣一個前所未有的笑容,這麼的燦爛、這麼的心無芥蒂、這麼的——動人。她,是存心想要他的命嗎?

直到星宿和海燕的身影消失,尹星和林平才慢慢的走了過來,看着尹天殭屍般直挺挺的背影,兩人對視一眼,都很無奈。尹星握住輪椅的扶手,林平轉到他身前去,小心翼翼的問道,“我們先回去吧!好不好?”

尹天不作聲,林平也就不敢動,就這麼半弓着身子站在他面前等。良久良久,久到林平都覺得腰痠的厲害了,尹天才吐了口氣,仿若冰箱裡面被凍了兩個月的火腿驟然化凍了一般癱了下來,靠回了輪椅椅背上,淡淡的道,“阿平,我想跟星談談,你先回去吧!可好?”

林平看看他,又看看尹星,只見尹星微笑着點了點頭,他才直起腰來,“好吧!我在家裡等你。”跟尹星點點頭,轉身離去。

尹星推着輪椅,開始繞着草坪慢慢的散步,尹天不開口,他也就不作聲,臉上的表情非常的安祥,步伐一派悠閒。慢慢的走到了草地的那一端,迎面就看見了一身黑衣卻捧着一大捧雪白的海芋的緋堂光。尹星站定,含笑跟他打了個招呼,“來看海燕嗎?她可能睡了哦!”

緋堂光黝黑的眸子掃過尹天的臉龐,直接定格在尹星身上,點了點頭,腳步並未停頓,便徑自走開了。尹天靠在椅子裡,手指輕輕釦着輪椅的扶手,很平淡的開了口,“你們是一夥的,是嗎?”

尹星一點兒也不慌張,彷彿他早就知道尹天會說出這一句話一般,微微笑着,推着輪椅繼續往前走,“可以這麼說吧!不過,聯盟的使命已經達成,差不多也要解散了。接下來,就要各憑本事嘍!”

“我不會答應離婚的。”扶手上的手指驀地掐緊,尹天的聲音低沉的仿若自地底涌出,“你不妨去告訴他們,即便是有名無實,她這一輩子都是我的妻子。”

“無所謂吧!”尹星昂首看天,細細碎碎的金色陽光自濃密的樹葉間點點瀉出,流金一般閃爍着,異常的漂亮。名分這種東西,束縛的只是在意它的人吧?對於不稀罕的人來說,它又算什麼呢?

“是嗎?”尹天冷笑,“你能弟奪兄妻?還是星宿敢子娶父妻?即便是緋堂家,怕也是容不得一個有夫之婦進門當媳婦兒吧?”

尹星訝然失笑,“我?哥哥,你怎麼會這麼想?”

“那你爲什麼要跟我作對?如果你不是想把她據爲己有的話。”尹天終於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目光裡流淌着無窮無盡的怨毒。

尹星坦然接招,毫不畏懼尹天的眼神,“因爲我視她爲同伴,她有着跟我相通的思想,我很珍惜她的存在,不希望她過的不快樂。”

“那你爲什麼不一開始就阻止?那盤錄像帶——你早就有了吧?”尹天冰冷的看着他,根本不相信他的說詞。

“那是因爲,確認同伴的過程比較漫長了一點。”尹星淡淡的笑着,目光很溫柔,“我只是想看清楚,她是不是真的表裡如一而已。”

“說的很動人!”尹天冷冷一笑,“她又不在這裡,你那齷齪的心思爲什麼不敢說出來?你得不到幸福,你愛的那個人今生更是幸福無望,所以,你也不肯眼看着我幸福。對嗎?而且,比起從未擁有過,得到後再失去的痛苦更是可怕。你打着這種主意,是不是?”

“是的,哥哥,您總是那麼英明睿智。”尹星柔聲迴應,態度謙卑極了。

兩個人都沉默了,不再對話。尹星推着輪椅在草坪周圍來來回回的轉悠,尹天不喊停,他也當真就這麼逛下去。已經不知道兜了幾個圈子了,陽光漸漸的烈起來,兩人的鼻尖都沁出了細細的汗珠,尹星把尹天推到一片濃密的樹蔭下面,剎好車閘,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笑道,“大哥您稍等,我去給您拿點喝的來。”尹天不置可否,他便轉身走開了。

五分鐘後,尹星拿着兩瓶水回來,就看見尹天維持着剛纔的姿勢,坐在輪椅裡一動也不動。尹星把水遞給他的時候才發現,他根本不是在發呆,而是仰着頭望着對面的大樓,已然看的發癡了。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果不其然,那是海燕的病房。尹星笑着搖搖頭,將水瓶輕輕的放在尹天的手上。他可真的不是故意停在這裡的哦!

對面大樓裡都是高級病房,不僅是單人獨間,設施應有盡有,而且還有自己獨立的陽臺,病人即使不出門下樓,也可以享受到充足的陽光。此刻三樓那間的陽臺上就相對而坐着兩個人,背對着這邊的是緋堂光,黑色的外套已經脫下,在這麼強烈的陽光下,誰也穿不住黑色的衣服吧!海燕依然是那身寬大的白袍子,素顏朝天的坐在那裡,半點也不畏懼陽光,反而擡着臉,眼睛睜的大大的。她感受不到“刺眼”的感覺,只體會到陽光的熱度而已。大樓離這裡有一段距離,所以聽不清兩人在說些什麼,只能看到小几上面放着一個小巧的CD機子,底端延伸出兩副耳機,分別戴在他們兩人的耳朵上。兩人輕輕的搖晃着身子,間或爆發出一陣大笑。笑聲是聽不到的,但可以看到他們的表情,很顯然,他們非常的開心。過了一會兒,星宿自屋子裡走了出來,手裡拿着水杯和藥片,海燕笑吟吟的拿下一隻耳機,摸索着給星宿戴上,然後就着他的手吃藥,動作非常的流暢自然,顯然是已經習慣了這樣吃藥。緋堂光拿起放在一旁的報紙,輕輕的給她扇着。

尹天就這麼昂着頭,靜靜的看着對面那一派溫馨的畫面。過了約半小時,星宿起身,抱着海燕進了屋,緋堂光收拾着小几上面的東西,也隨之進去。玻璃門掩上了,窗簾也拉了起來,不再見一絲動靜。

尹天緩緩旋開手中飲料瓶的蓋子,慢慢舉起,然而他並沒有喝進口,而是讓瓶口停頓在自己脣邊,嘴裡沒頭沒腦的冒出一句話,“誰會贏?”

尹星卻也明白他在說什麼,笑了笑,仰頭灌下一大口水,“大哥看呢?”

“我是在問你。”尹天淡淡的掃了他一眼,不怒而威。

“誰都不會贏吧!”尹星笑嘆一聲,在他看來,至少目前這幾年,那個人是不會有“愛情”這個念頭存在的,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有也未可知。緋堂光和星宿怕是還有很長很長一段路要走呢!

“嗯!”尹天點點頭,這才貼上瓶口,咕嘟咕嘟一口氣灌下大半瓶水,呼出一口氣,平靜地道,“送我回家吧!”

“是的!”尹星自然從命,他親自開車將尹天送回住處,扶着他下車進屋的時候,尹天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嘴脣貼着他的耳畔,既輕且柔的吐出一句話,“親愛的星,你要付出代價的。”

尹星低眉順眼,長長睫毛下掩蓋着的寶藍色雙眸裡閃動着旁人難以理解的光芒,“我知道,我等着您。”

尹天一哂,“從未得到過所以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是嗎?”

尹星微笑不語,看着林平搬來輪椅,扶他坐了上去,這才躬了躬身,“我走了,大哥,海燕做手術的時候我會打電話來通知您。”

“不必!”尹天坐在輪椅上,脊背挺的筆直,他極其冷然的看着尹星,“我跟海燕的事情你不必再插手,至於我們之間的帳,以後再慢慢算。眼下,你還是回去多陪陪你母親的好。”目光閃動,脣角便慢慢浮現一抹嘲諷的笑意,“你們可以單獨相處的機會不是很多了,要珍惜哦!”

尹星依舊微笑,然而那笑意不再溫暖,而是散發着冰冷的寒氣,他不再看尹天,只是衝林平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天!”林平有些擔心的喚了聲,尹天擡手製止了他,淡淡的道,“我們進家吧!”

“哦,好。”林平只得住口,慢慢的推着輪椅走進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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