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相信林助教了。**-
當看過所有的設計圖,我就知道,真正作弊的人是楊輝。只一眼,我記住了名字和地址。之所以沒有順着林助教的話說,還當面扔掉了紙片,因爲今天我的身份是假的。只有這樣,等日後艾倫進入鳳凰,林助教不會聯想到我。對她來說,今天我不過是個沒眼光的小主管而已。這就足夠了。
艾倫。
我想起他那畫筆的手,蒼白卻有力。我想起他的畫,流露着沉靜和平和。遭遇了這麼多事,他還依舊心無旁騖,他仍維持尊嚴和驕傲。那麼,我就能讓他成爲鳳凰的明日之星。
到家的時候,外面又下起了雪,鵝毛般飛揚。一瞬間,天地潔白。
明明正指揮着踏歌在掛畫。一幅油畫,濃郁的金色來自光源,一個女孩抱着雙膝在窗臺上看書,窗開着一半,風兒打着懸掛的風鈴,吹起了一縷長髮,海天如一的藍,鑲着白色沙灘。色彩明快和諧,人物生動,情感豐富。十分出色的畫作。
明明看我回來了,歡呼起來,“阿鴻,太美了,對不對?象我這樣不懂畫的人,都能感覺畫裡的你讀書時的享受和快樂。”
“送畫的人呢?”我比較關心這個。
“聽說你不在,就走了。”明明抱着雙臂,“不過那人好怪,讓他幫我畫一幅,他根本不理我。”
“走了?”我那個失望啊,“多久了?我還沒給錢呢。”
“一個小時。”踏歌說,“我問他多少錢,他說你給過了。”
“什麼給過了?我不過請他和他妹妹吃了頓飯,當是他給我畫素描的酬勞。因爲看他畫的不錯,才請他再畫成油畫。這錢要另外算。”這個艾倫,太有骨氣了些。
“那怎麼辦?”明明坐在沙發裡,盯着那幅畫。
“我能查到他地地址。”踏歌說。
“沒關係,我有他的住址。現在給他把錢送去。”我說着要出門。
“那麼大地雪。@我開車送你去。”踏歌不等我反對,穿上外套,往後面車庫去。
“幹嘛這種天氣出門?雪中送炭?”明明笑侃。
“要不要一起?說不定能說動他再給你畫一幅。”我再拉個湊熱鬧的。
“纔不去。本姑娘不要強扭的瓜。”這話說得怪異,不過那位姑娘完全不覺得。
我也不勉強,抄起門邊的傘,出門去。
風很大,雪花狂舞,就像天寫給地的情書,纏綿無盡。還好地方離得不遠,隔了三四個街區,這麼惡劣的氣候裡,也就十分鐘的車程。車到了巷子,路太窄,開不進去。我和踏歌各撐了一把傘,冒着風雪往裡走。巷子很深,冬天黑得早,一條街都是舊公寓,路燈也沒有,只能藉着房子裡透出來的光小心行走。好不容易找到門牌,發現走過頭,再往回探。我忘了戴手套,手凍僵了。
“應該是這裡。”踏歌停在一棟三層樓的建築前面。
“快進去吧,真冷。”我一隻手搓着另一隻,不斷哈氣。不是我抱怨,也不是我嬌氣。實在對這種大雪天又愛又恨。愛的是可以打雪仗玩雪人,滑雪溜冰更時髦,恨的是穿的跟氣球一樣,想到動彈渾身就發懶。
我們往樓道上走去,一層有四家人家,走廊裡堆滿了紙箱,自行車,垃圾桶,還有黑乎乎的煤。勉強留了條細窄的通道過人。一個小女孩正用鉗子夾着煤往小爐子裡塞,生了火,點了紙,扔進爐子的洞裡,人蹲在那裡,用力吹起。青煙升起,一股嗆人的味道,慢慢有火騰着。
“媽媽,哥哥,我點着了,我點着了。”小女孩開心得大叫。
“莎莎真聰明。”一箇中年女人走出來,“比哥哥還聰明。哥哥象你這麼大時,只會畫畫。”
她看到我們站在門口,有禮貌得笑了笑,“不好意思,是不是擋了你們的路?”
“咦,姐姐。”雖然小臉黑乎乎,仍然是可愛的艾莎。她跑上來拉住我的手,對她媽媽說:“媽媽,那些好吃的點心就是姐姐送的。”
艾媽媽很溫和得對我說謝謝。轉載我想,兩兄妹那麼懂事,果然父母教得好。
“艾媽媽,我們來找艾倫。他在嗎?”我問。
恰好艾倫走出來,看見我們,愣了愣,“你怎麼找到這兒的?”
“跟蹤來的。”我逗着他,看他不捧場,才說,“問人的。你常在海邊給人畫畫,隨便問就知道了。”
不管信不信,他把我們讓進屋。屋子很小,兩室一廳。我和踏歌坐在廳裡一張很舊的雙人沙發上。
艾莎坐在艾倫腿上,高興得吃着我帶來的點心。艾倫看妹妹這麼開心,也捨不得說她,但投向我的目光很謹慎,在思量,估計正揣測我的來意。
艾媽媽泡了茶,笑得很親切:“沒什麼好茶,家裡也沒東西可以招待,對不起啊。”
“沒關係,艾媽媽。”我趕忙站起來,踏歌也站起來。她的臉上,手上留有歲月艱難的痕跡,但她的善良和勤勞令這間簡陋的屋子充滿了溫馨和甜蜜。
“真是懂禮貌的孩子。”艾媽媽說,“快坐着。你們是艾倫的同學?”
“不是,我請艾倫幫我畫過畫。”我順她的話坐下,“他送畫來我不在,所以特地過來把錢付給他。”
“我對你朋友說過,不用再給錢了。”艾倫爲莎莎擦嘴。
“那怎麼行?油畫不是肖像畫,費工又費時,還有畫框,顏料,紙筆的費用。再說,我非常喜歡這幅畫,當然要好好酬謝你。”我接過踏歌遞來的信封,交給艾媽媽,“畫雖然是您兒子畫的,但錢您就幫他收着。”
也不等艾媽媽打開信封,我對艾倫說,“能和你單獨談談嗎?”
艾倫把我領向他房間,經過大房間的門口時,我看見他父親躺在牀上。
“你爸爸病了?要緊嗎?”我問。
“腰椎的老毛病,不太能動,其他還好。”他推開小房間的門,請我進去。
房間亂的簡直沒有下腳的地方,除了一張上下鋪,靠窗擠進一張小書桌,到處放着畫紙,攤着帆布,顏料管,畫板和各式各樣的筆。
“你把這兒當畫室,妹妹的玩具放哪裡?”我找不到地方坐,就站着。
“她玩具不多。”他在滿地的紙張中下腳,好像練了絕頂輕功一般自在。“而且她也愛畫畫。”其實,弄得這麼亂,還得歸功於那個小丫頭。
我雖然沒有冒然去翻那些畫,但眼目所及處,皆有不凡。“你爲什麼沒考美院,反而選擇了時裝設計?”
“純畫畫並不能養活家人。”有多少人能成爲畫家?鳳毛麟角。
“你是告訴我,學設計只爲了養家餬口?”對這樣誠實的答案,我滿意又失望。
“比起其它的設計課程,時裝與純藝術相近,堪稱人體藝術的一部分。我選它,因爲依舊能發揮自我。”他也站着,在書桌邊上。外面一片純白,他的臉卻揹着光,套着件黑色高領毛衣,人很灰暗。“好了,你想要我做什麼?代考,五百。代功課,素描一百,油畫水彩水墨兩百。代畢業論文,五百。代畢業作品,一千。材料另算。要嫌貴,可以講價。”
我啼笑皆非,“艾倫,生意興旺啊。你爸媽知不知道你被學校開除後,就做這些事。”看來他不僅是楊輝的代打。
他冷笑,“我憑自己本事賺錢。你看不慣,也不需要到我爸媽那裡搬弄是非。”
“你甘心?”我淺笑,“楊輝已經被鳳凰集團錄用。你甘心?他拿着你的心血,享受着天才的榮耀。而你只能躲在他的影子裡,連光也不能見。”
他的神情變化莫測,深深嘆口氣,右手撥開垂在額前的碎髮,“不甘心又能怎樣?爸爸完全不能幹活。媽媽身體也差了,我想讓她歇在家裡。這樣的話,我全家得靠他養着。”
“他付你多少?”我想知道價碼。
“每月一千。”他再賺點外快,打點零工,一家四口就能吃飽飯。
一千?只需要一千塊錢,楊輝就得到了別人最寶貴的才華和未來。太卑鄙,太吝嗇,也太讓人噁心了。
“艾倫,我可以介紹一份工作給你,工資比楊輝給你的至少多三倍,但是你要答應我的條件。只有一條,以後你不能當任何人的代打,你的作品上只有艾倫的名字,所有權歸你,經營權歸我。無論別人出多少錢,沒有我的同意,你不能賣出任何畫作。做得到嗎?”他的作品如果繼續毫無節制的流到市面上,會影響未來計劃。
“爲什麼幫我?”他迅速擡起頭,帶着不敢置信的神情。
“不只是幫你,也是幫我自己。”我交給他一張名片,“拿這張名片,星期一去找鳳凰集團人事部部長,告訴他你想進時裝公司下的設計部,他會安排。”
“鳳孤愛。”他拇指摩挲着透明的名片,“你的名字?”
“怎麼會?我叫顧鴻,小人物而已。”我打哈哈,“你記住,進去之後要忍耐。至少楊輝就不會讓你好過。除非自動辭職,否則有了這張名片,沒人能趕你走。你的任務就是學習,設計是一方面,管理是另一方面。你的確有天分,我看過你的作品,創新大膽,狂放不羈。但時裝還需要人性,尤其是女性的氣質和溫柔。你需要多看多聽多練,才能設計出真正穿上身的好衣服。”
他看着我,眼睛灼灼發亮。他周身黑暗氣息散盡,雪花在身後打開鷹的羽翼,即將飛翔。
我喊踏歌離開的時候,又想到,“你還記得林助教嗎?拿到第一個月的薪水的話,要請她吃飯。是她向我推薦了你,不過你可別提到我。”說完,和莎莎,艾媽媽道別,才走出門。
“小倫,這麼多錢,真能收嗎?”艾媽媽問兒子。
艾倫往信封裡看一眼,再次僵住,那是很厚三疊鈔票。他想了又想,“有人真心欣賞我的畫,那麼它就值這個價。媽,收好它。幫爸買藥,莎莎也要換鞋,而且她明年可以上學了。”
莎莎一聽,歡呼起來。艾媽媽興高采烈走進房間,把好消息和艾爸爸分享。艾倫覺得,這幾年的苦日子,終於熬出點甜的味道了。
“踏歌,你給了多少錢?”我哈着手。
“三萬。”他說。“那畫,比家裡那些畫家的還好。”
“值。”我贊。“過不了多久,這畫能過百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