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茹盡所謂的出使那是準備去屬國正大光明地考察一下北燕的近況, 兵糧如何,商鋪如何,是否早已恢復元氣又有了入侵的底氣。她如今病重, 也不知還能撐幾年, 這個時候若是北燕又起了侵略之心, 對於蕭子夜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因此, 一開始是打算派莫無沙去的。
但蕭容覺得如此並不妥當。當年, 莫無沙一戰成名,殺過多少蠻夷之族,她一去就算不想起衝突也避免不了了。更何況, 派莫無沙去未嘗沒有逼壓的意思,可如今她們本無心戰事, 太子待皇上巡查屬國, 乃是招安之意, 自然不該沾上兵戈之氣。
出使安排,她召見了禮部尚書, 蕭容還有蕭子夜一起商討。蕭容的進言,禮部尚書亦是連連附和。
蕭子夜對於男子的印象多來自她父後,清淡寡靜,完全不關心朝政,只管好後宮的男人們做到問心無愧就是了, 她甚至從來沒在他臉上瞧見任何嫉妒或者悲慼的情緒。所以, 她也一直以爲皇家的男子都該是這樣的。
她跟白明淺相處較多, 跟她舅舅卻少有接觸, 除了小時候那次幾乎沒什麼記憶的江南之行, 也就是每年年關佳節聚一聚,蕭容跟白芷陽夫妻一家入宮的時候, 他並不多話,該跟她父後是同一種人。
今天,蕭茹盡召見她們,蕭子夜和禮部尚書二人見到蕭容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御書房乃是議事之地,哪有男子也在的份兒啊。就算要請,請的也是白明淺。可蕭容後面的言行卻讓二人完全改觀。
蕭子夜第一次在她這個舅舅身上竟然找到了與他母皇極爲相似的氣質。而那位尚書心中卻不禁感慨果然是先皇嫡脈,便是一介男子也不可小視。
蕭茹盡更是在最後對蕭子夜道:“你皇舅雖爲男子,但心胸毫不遜於女人,你皇祖母在位時便時時提起,這一次出行,若有疑慮大可向他請教。”她用了請教二字,尊重之意可見一斑。蕭子夜作揖到底,算是認可了這個半師,而蕭容也很不客氣地受了她這一拜。
景盛十九年三月,太女殿下攜白太傅及安容郡主前往北燕,考察屬國。
蕭子夜身邊的近臣除了趙恩外,蕭茹盡誰也沒讓她帶出來。而且,這一路上本來該是邊走邊看算是遊歷了,偏偏她所有的功課都不能落下,只是平日裡上課的變成了她的舅舅和舅母。
白芷陽雖然佔了個三師的頭銜,卻根本不常進宮來。不過,她是帝都公認的學問第一,教她也算是綽綽有餘。可蕭容——
儘管他在御書房那次議事確實讓人驚訝,可到底是男子能有什麼學識?
不過很快,蕭子夜就發現蕭容的見識和城府根本不像一般後院貴夫。他教她的東西是把平日裡夫子委婉提及的全部直白地攤在她面前。他告訴她君子陽謀可爲。帝王可以弄權,但心思必須坦蕩,無愧於心。這不是自古爲帝的標準,是她們蕭家的規矩。
他並不如她母皇一般只是告訴她這些大道理,引經據典,前朝甚至再前代各種事例行雲流水地從他口中緩緩道出。
然後,她就發現自家舅舅史書謀略兵法只要是她在學的,他都有研究,甚至連一些野史都不放過。她活到現在除了她母皇還真沒佩服過誰,現在她舅舅也是其中一個了。怪不得她母皇總說白家出仕是好事,她忽然有些贊同,至少她舅舅藏拙了這麼久終於捨得教她了。
趙恩是知道最近蕭子夜對蕭容很是親近,但她並沒有跟着一起聽課,想不明白緣由便出聲試探:“殿下,您所學皆有師承,如今皇上請郡主爲您上課,不知可會擾亂您之前所學?畢竟……也是男子……”若是換一個主子,後面那句直白的話她死也不會說,可蕭子夜這種人卻總是喜歡這種“實誠人”。
蕭子夜冷下臉,瞥了她一眼:“有所長者皆可爲師,何來男女之分?”
“殿下所言甚是,是微臣狹隘。更何況郡主乃是先皇嫡脈,想來曾與八王爺同處學習,必得幾分先皇真傳。”
趙恩話音剛落,蕭子夜僵了一瞬,臉色陰鬱羣起來,揮揮手就讓她下去,這幾天來所有的好心情立刻被敗壞乾淨。她八歲那年外頭瘋傳的謠言如洪水般涌上心頭,人人都說她那兩個堂妹與皇祖母血緣更近,所以皇祖母仙逝心傷不止,而她卻是個冷心冷清,甚至名不言順的大皇女!
***
去的路上倒是極爲順利,只可惜回來卻生了變故。
北燕與冬青的涼城比鄰,中間還有一條百里孤道,顛簸不平,四處環林,十分合適埋伏,不僅如此,更有一條湍急河流阻梗其間。也因此,往往打仗的時候此處就成了必爭的險地,莫無沙凱旋而歸後,此地便爲冬青所管,景盛五年,蕭茹盡派人去修官道,如今已經成型大半。
可一隊人馬方出北燕不久,那密林間就有無數箭矢忽而從天而降。若非禁軍首領李束耳力奇佳提前預報,只怕多數禁衛還未反應過來早已命喪黃泉。
蕭容拉穩不安踏步的馬匹,沉着地高聲喝道:“莫慌!李束你帶五十禁兵入林內,留活口!”他邊說邊接過顧程扔過來的長劍,一置劍鞘,身子低伏於馬身,忽然一鞭抽向馬屁股,整個人猛地飛奔而出。“護好太女殿下!”
“容兒!”
白芷陽想追可一眨眼蕭容就不見了蹤影。她知道他騎術了得,卻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奮力狂奔的速度。
這個時候有個鎮定自若的主事比什麼都強。剩下禁衛一邊抵擋不斷射出的箭矢,一邊朝着蕭子夜靠去,最後圍成一個小圈將所有官員護在其中。
白芷陽雖然擔心,可這個時候也知道不能拖後腿只能頻頻望向去路。倒是一旁的顧程還有心思解釋道:“殿……郡主是去找援軍了,只是如今青天白日,煙火火光不明,此地又距離甚遠,報信對方也未必瞧得見,故而先走一步。”她說道這裡又大聲喝道:“郡主去尋援軍,不消多時我們必能脫困!”
“我等誓死守護太女殿下!”
顧程這話不是刻意鼓舞,太女巡查,還是北燕這等蠻夷之地,勢必是部署周全。而她們出發的前一天蕭容已經給邊關將領送了信。
李束帶領的禁衛很快在林間斬殺了不少刺客。等到蕭容帶着早已行至半道的大軍回來的時候,倒是有些大才小用地負責收尾。
“容兒你可有事?”
白芷陽一步跨上前來,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早知道當初無沙她們學武的時候她就該多學學!
蕭容現在沒空理她,隨便搖了搖頭,目光犀利地在對面那個突然出現的丫頭和她一羣同行人身上掃過,厲聲道:“子琪,你給我過來!”
蕭容情緒一直緊繃,那一喝滿是戾氣,不止蕭子琪就是蕭子夜也嚇了一跳。蕭子琪扁扁脣,耷拉着腦袋走過來:“舅舅,我是陪着齊姐來尋親的,她爹爹是北燕人,所以……”
蕭容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但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女子朝他們歉然地拱了拱手。她這一行一共也就四五人,都是些怪人,其中一個據說是從西束來的,除了蕭子夜誰也聽不懂她在說什麼。還有一個更好了,帶着半邊面具,露出的左半邊臉上好幾條駭人刀疤,讓人不敢直視。蕭容若不是覺得眼熟瞧上兩眼也完全不忍觀瞻。
“你娘呢?”
“唔,在,在古朔。”
“簡直胡鬧!”
蕭容肅着臉,蕭子琪身子又矮了幾分,瞧着真有幾分可憐。白芷陽見狀,打着圓場道:“子琪如今已有十五了,總歸不是孩子了,阿傾能放她出來想來也是放心的。”
蕭子夜也跟着附和:“是啊,也幸虧方纔她們在,替我擋了一箭。”
卻說蕭子夜方纔隨着衆人往後退往林子裡時,腳上一絆,那些刺客瞅準時機背後偷襲,幸好蕭子琪身邊那個滿臉刀疤的女人也射出一箭,將那迅猛而來的箭矢打落,她才能免於受傷。
蕭子琪怎麼可能告訴她們她是離家出走的,顛顛點着頭,可不打算多留:“那,既然你們沒事了,我們,我們就先走一步。”
“堂妹,既然正巧在這兒碰上了,就一起回去吧,總歸是安全些。”
蕭容也是這個意思,而且回冬青本來就這麼一條路,蕭子琪也只能跟着她們一起走了。李束捆了人,大家重整了隊伍繼續向前。
蕭子夜拉着馬靠近蕭容,悄悄問他:“舅舅,會是北燕嗎?”
“不會。”
“可我們剛出來不久就遇襲了。”
“無論如何,只要我們受襲,北燕的嫌疑最大。既然如此,如果她們真想要動手,何不直接在國內綁了我們?勝算不是更大?”
蕭子夜點點頭,餘光瞥了瞥正和白芷陽興高采烈地說着一路所見的蕭子琪,若有所思。她很快就收回了目光,蕭容卻還是注意到了。
“子夜,如今你閱歷尚淺,對人皆有三分防備,確實無可厚非。”
蕭子夜有些尷尬:“舅舅……”
“等日後你閱人無數,就會明白哪些人才是最大的威脅。子琪是該守而不是該防,她這性子,難免不會被有心人利用。”
蕭子夜略一深思,亦覺得他言之有理:“多謝舅舅賜教,子夜明白了。”她那位皇姨的事情大家似乎總是若有似無避着她,她自己也不敢多問,也唯有蕭容會挑明瞭告訴她。
她們一羣人到了涼城,蕭容打算休息一晚再走,蕭子琪一行人便辭了行,蕭子夜則親自將她們送出了城。臨別時,那救了她一次的刀疤女人還送了她一副袖圈。
蕭子夜覺得這種暗器也確實好用,回去後,還放在手裡好好把玩,誰料不過輕輕一動,裡頭忽而掉出一張紙片,她撿起一瞧,神色瞬間凝在臉上。
——禍起蕭牆。
她確實記得蕭子琪說她精通八卦之學。
那這四字究竟是指蕭容,還是蕭子琪,亦或是她那位皇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