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微渾濁的眼眸之中，倒映着【羊鹿人像】那兩根表面布有細微紋理，好似隱入黑暗深處的模糊彎角。
八指臉上先是一愣，然後便是一陣肉眼可見的驚喜，連眼角處的皺紋都堆積在了一起。
意識到手下還站在身前看着自己，這位灰獾幫的老大連忙壓制住心中的喜意，強繃住面孔，乾咳兩聲：
“咳咳，確定這尊雕像來源乾淨？”
“好好說，別跟老子扯謊話！”
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格外嚴肅。
“這東西可不簡單……不管是剛纔那兩位職業者，還是其他什麼大人物，你要是惹到了他們，整個灰獾幫都要替你擦屁股！”
聞言，鐵頭原本帶着些嘻嘻哈哈的表情，也隨之正經了起來。
不敢有所隱瞞，將自己在【鐵桶蟾蜍】中的遭遇，原原本本告訴給了對方。
“那個喝醉的叫‘沃克’，以前是驛站裡做苦工的。”
“老婆喝污水死了，兒子賣報養家，小女兒生病躺在牀上。”
“連以前做工時的幾個朋友，都被他借錢借到怕跑了，一點背景沒有。”
說到這，鐵頭不由往前兩步，湊近着壓低聲音道：
“老大，您放心，我做得很乾淨，不會有什麼破綻，當時幫裡跟着我的幾個弟兄也都一個個找他們聊過了，嘴巴緊得很。”
“像這種醉鬼，城裡每天都要死上幾個，沒有人會在意的。”
聞言，八指臉色緩和許多。
思忖片刻，還是覺得不放心，拉過鐵頭，小心囑咐道：
“這樣，今天晚上你找兩個弟兄，抓幾隻落單的灰皮鼠帶上去。”
“這些耗子最近饞的不行，什麼都吃。”
“把屍體處理了，聽明白沒有？”
能混到小頭目，鐵頭自然不是傻子。
身前八指話剛說到一半，便已經聽清楚了對方的意思。
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沒問題，老大，我一定給他處理乾淨！”
不怪八指謹慎過頭，而是手裡這尊【羊鹿人像】，實在是過於燙手。
剛纔所說也絕非危言聳聽，以眼下城裡高層暗流洶涌的危險情況，要是雕像真的涉及到其中某位大人物，整個灰獾幫都要爲之陪葬。
如果不是自己的形象太過明顯，害怕弄巧成拙，八指甚至都想要上去親自處理。
將包裹在外的柔軟布條小心翼翼地解開，將雕像從中輕輕取出。
左手託在下面，右手握着不敢太用力。
藉着兩邊火把明亮的焰光，他仔細打量着手中的雕像。
從上到下，來來回回掃了好幾遍。
面孔之上的表情顯出些古怪。
冒險者出身，後面機緣巧合下回到紐姆建立了灰獾幫，手底下都是沒讀過書的小混混。
他當然欣賞不了這尊外觀灰暗普通的小型雕像。
在八指看來，它甚至還沒有酒館牆壁上那些廉價的裝飾品好看。
如果不是知道其眼下在城裡高端人士間的火熱程度，就是免費送給自己，他都不要。
但既然知道這種樣式的雕像，正受到那些貴族老爺和獲得了職業等級的大人物的追捧……
八指的心思也活絡了起來。
恰逢一年一度的“月之盛宴”，坐落着【月之少女】“塞倫涅”月神教堂的西城區，也將以慶祝節日的名義，舉辦許多場高端宴會。
屆時，不管是教堂裡的神職牧師，還是那些穿金戴銀的貴族老爺，亦或者大腹便便的富商巨賈，都會在宴會上出現。
爲此，他通過各種渠道，花了不知道多少枚金幣，準備了將近大半年的時間，才藉着某位落魄貴族的光，搞到了其中一場宴會的入場券。
本來還想着從幫裡兄弟手中集些錢，加上他特意爲此準備的禮金，看看能不能抱上其中某位人物的大腿。
眼下，雕像在手，事情似乎也變得簡單了許多。
如果自己能夠藉此機會，將雕像獻給某位大人物，好好利用，不說能賺上多少錢，他所創立灰獾幫的勢力，也可以稍微再往外擴一擴。
說不定，還能搶上一些賭場這樣來錢快的生意。
到時候，也不用再帶着幫裡的兄弟們，像老鼠似的縮在這烏漆嘛黑，不見天日的下水道里。
想到這，哪怕如何想要維持自己幫派首領的威嚴，八指臉上還是止不住地露出了幾分喜色。
笑着伸手拍了拍身旁鐵頭的肩膀，表揚道：
“嗯，你這次幹得不錯。”
“別的就先不說了，等月之盛宴過去，給你小子發幾枚金幣，拿去好好瀟灑幾天。”
並不知道木雕的實際價值，只是因爲老大曾經提起過，便記在心上的鐵頭，聽向來嚴厲的八指這麼說，不由撓了撓腦袋，臉上露出幾分憨笑。
“哎，還是老咯，連幾隻小老鼠都砍不動了。”
八指有些刻意的揉了揉自己的肩膀，意有所指道。
“等以後我退休了，灰獾幫還是得交給你們這樣有能力的年輕人，我才放得下心。”
自小生活在貧民窟，連正經工作都沒幹過幾份的鐵頭，哪受得了這種話。
當下便挺直腰板，拍着胸脯，滿口保證的話。
彷彿灰獾幫明天就要被交到他手裡似的。
對此，八指則眯着眼睛勉勵幾句，又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讓其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這小子雖然說是和方纔那兩名職業者沒什麼關係，只是碰巧遇見。
但一路上這麼長時間，誰知道幾人聊了些什麼，有沒有產生些交情。
對他好點，指不定還能夠搭上那兩位的關係。
心中如此琢磨着，八指收回目光。
指尖輕輕摩挲着雕像表面的紋理，感受着自指腹傳來的冰涼觸感。
不知爲何，原本在其看來醜陋無比的木雕，不過才入手這麼一小會兒的時間，竟然變得順眼起來。
那模糊的輪廓、流暢自然的線條、簡樸質感的做工……
竟真讓八指感受到一種其此前從未接觸過的，難以言喻的玄乎美感。
吼——
低沉失真，自管廊深處傳來的古怪吼嘯，將他逐漸沉浸的精神打斷。
下意識擡頭瞥了眼聲音傳來的方向，卻只望見一片深邃幽長的黑暗。
嘴裡抱怨着：
“這鬼地方……”……
……
當夏南和伍德二人，跟着那位名叫“歪脖子”的小混混，一路彎彎繞繞，從下水道爬出，離開貧民窟回到市區的時候。
時間已經來到傍晚。
天色昏沉，紫紅色的雲霞飄悠天際，絲縷暮色在遠處建築物檐角間若隱若現。
伍德依舊是那副古板嚴肅的表情，言語間卻透露出些許關心。
“我得回去少爺那裡了，明天你自己小心，不要大意。”
“貧民窟裡面的環境雖然不一定有下水道那麼危險，但也時常有被協會通緝懸賞的危險人物在其內躲藏。”
“以你現在的實力……注意一點，應該不會出太大的問題。”
夏南認真地點了點頭，表示瞭解。
其實對方不用多說，他也會加倍警惕。
在某種程度上，自他來到紐姆市之後，哪怕是在傑夫所居住的，治安還算不錯的街道。
但凡出門，便一定是全副武裝，連腰間的小匕首都不落下。
並不因爲眼下獲得了職業等級，就麻痹大意，反倒因爲提升後更加敏銳的感知能力，而更加小心。
“如果真的遇到了什麼比較難解決的麻煩，可以去月神教堂尋求幫助。”
相處時間短暫，生怕夏南因爲不熟悉這座城市而在完成任務時吃虧，伍德趁着告辭前的最後一點空閒，向他補充道。
“月亮女神的信徒，並不吝嗇於對深陷泥潭之人施以援手，而在月之盛宴臨近，女神注視之下的他們，也擁有着足夠可靠的戰力。”
說着，他那張嚴肅的面孔上，突然顯出一抹古怪而有趣的表情。
“必要時候，即使你不清楚敵人的詳細身份，或者對方的目的。”
“在向教會尋求幫助的時候，也可以把敵人的身份背景，往‘邪教徒’、‘正謀劃一個可能危及整座城鎮居民的陰謀’的方向引導模糊。”
“這能讓教堂裡那些穿長袍的更加上心一些。”
夏南將對方所說要點牢記在心中。
這些顯然是對教堂有一定了解，打過不少交道才能夠總結出的經驗。
不管能不能用上，先記下來總歸沒錯。
“如果麻煩實在太大，或者本身就和教會有關的話……”伍德的表情變得有些猶豫，語速也慢了下來，似乎正考慮着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是否妥當。
“可以來找我和少爺。”
“至少生命安全方面能夠得到保障。”
“但……爲了你自己着想，不到萬不得已，至少在現階段，還是少和我們接觸比較好。”
眼下老爺病重，一雙雙眼睛盯着下任城主的位置。
在這種情況下，城主的子嗣突然和一位陌生的職業者見面，很容易導致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明白，那我以後有機會再登門拜訪。”
從報紙和其他人口中，大致知曉現在紐姆城內正發生着什麼，清楚伍德的建議也是爲自己安全考慮，夏南並不介意。
而以其現在的實力，砍幾頭哥布林，劈兩隻灰皮鼠綽綽有餘，但涉及到這種層次的鬥爭，就顯得有些捉襟見肘了。
他也無意捲入這類紛爭當中。
當然，心中雖然這樣想着，畢竟海安伍德兩人也幫了自己太多。
眼見着短時間內應該是再見不到了，他也總得表示一下，便開口道：
“這次就算了，但不管怎麼說，在我能力範圍內，如果你們需要的話，以後有什麼事情可以來河谷鎮找我。”
本來就只是真心夾雜着幾分客套，臨別時的場面話。
夏南心中也並不覺得，能夠請得動野蠻人弗岡這種高等級職業者的城主少爺，有什麼困難需要自己來解決。
沒想到聽了他這番話，伍德竟然真的猶豫了一下，緩緩開口道：
“嗯……雖然感覺這麼說可能有點唐突了，但過段時間，說不定還真會有個小忙，需要稍微麻煩一下你。”
如果是此前，伍德尚未在酒館裡碰見夏南的時候，他肯定不會有這種想法。
畢竟在他眼中，對方還只是一個剛熟練掌握一項戰技的新人冒險者。
但眼下，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對方便以堪稱誇張的速度獲得了職業等級。
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料。
而倘若以夏南如今所展現的這種速度繼續提升下去，再過幾個月，說不定真就已經在職業者的道路上站穩腳跟，朝“超凡”邁進。
說完，又擔心夏南誤會什麼，伍德跟着擺了擺手道：
“當然，就算真的要麻煩你，肯定也是一段時間以後了，現在還不用想這麼多。”
“而且到時候，我們肯定也是會以任務的形式委託給協會，不會佔你的便宜。”
委託什麼的，作爲冒險者本就是以任務賞金爲生，夏南並沒有顧慮太多。
真正讓他在意，或者說疑惑的，卻是對方在話語中無意透露出的信息。
“佔便宜？”
“將任務委託給協會的話，他們應該會抽取手續費吧？如果真的需要我幫忙的話，直接私下裡溝通，不是更省錢？”
聽到夏南的疑惑，伍德不由一愣，然後才又露出明悟的神色。
“差點忘了，這個是你的晉級任務，要完成了才能上二樓對嗎？”
“我這倒是多嘴了，應該讓協會那邊跟你說的。”
“沒事，等你完成任務回去之後就知道了。”
聽對方這麼說，夏南神色不禁變得更加困惑起來。
只在心中思忖着。
照對方透露出的意思，對於已經獲得了職業等級的冒險者，除了一般的委託賞金以外，協會本身還會提供一些其他方面的獎勵。
或許……
夏南搖了搖腦袋，將其中繁雜思緒扔到腦後。
現在想這麼多也沒意義，等做完這個任務回到河谷鎮，就什麼都清楚了。
並肩行走在街道上，將伍德一路上所叮囑的注意事項記在心中，兩人於某個岔路正式分別。
夏南也回到了暫且寄宿的傑夫家，只等明天早上，由灰獾幫來人帶領自己前往“漏勺”大本的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