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森林。
“莎莎。”
是微風拂過樹冠的細微聲響。
葉柄顫動，邊緣蜷縮蛀缺的泛黃葉片，自枝幹脫落。
迴旋下墜。
就和地面上它那千萬片同類一樣，三秒過後，它將成爲整座森林黃褐葉毯的一部分。
然後在四到五個月的時間內，逐漸枯萎腐熟，最終成爲滋潤某叢雜草生長的微弱養分。
呼哧——
一陣並不自然，但更爲猛烈凌厲的疾風，打斷了這個過程。
本就因生命氣息的流失，被樹木更替拋棄的萎靡葉片，幾乎在剎那間便被凜冽勁風所撞碎。
化作一塊塊細小而脆弱的葉屑，如灰塵般飄散飛舞在空氣當中。
落於一旁橡樹遍佈紋理的粗糙樹皮，墜在地面青嫩鮮脆的莖葉表面。
也跟隨着紊亂氣流，被粘在漆黑凌亂的纖細髮梢。
“嘩啦！”
用力晃了晃身體，將衣服頭髮上沾滿的碎葉草屑抖落。
夏南扭過頭，朝身後望去。
仿若被某種野獸衝壓而過，
充斥着茂密草叢和堅韌灌木的林間，赫然留着一道十尺長短，濺溢汁液的碾壓殘痕。
看上去效果好像不錯。
夏南卻不禁皺起了眉頭，並不滿意。
他此刻正在練習的，自然是兩天前野蠻人弗岡所傳授給自己的戰技——
【牙狩】。
對方那天所展示的效果格外離譜，差點把整個山洞都震塌，幾十只哥布林和它們的熊地精首領，更是如同保齡球般被撞了個七零八碎。
但實際上，【牙狩】本身的定位，其實更類似於某種“突進”、“位移”的技巧。
是否在戰技使用過程中增添攻擊屬性，完全要看施放者個人。
至於當時自己看到的，如冰蛇般蔓延甬道，甚至帶着點精神震懾意思的攻擊效果。
夏南則更加傾向於，是野蠻人本身職業所附帶的功效威力。
而能夠將魔物撞成粉碎，或許【牙狩】提供了部分速度與動能的加成，但歸根結底，還是因爲野蠻人那堪比金石的誇張身體強度。
雖然遠沒有到“上當”的程度，但夏南這些天練下來，卻總有點“賣家秀”和“買家秀”的錯覺。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夠達到對方那種“割草機”般的程度。
好在畢竟是切實有用、真實存在的戰技。
不同於自己之前在城鎮雜貨鋪裡買的許多疑似戰技書，那種“拆東牆補西牆”，窟窿堵個沒完的糟糕訓練體驗。
關於【牙狩】的練習，就如同曾經的【旋斬】那樣，給他一種一步步平穩前進，每天都能進步一小截的踏實感受。
就算過程中出現了什麼問題，花費時間精力解決之後，形成肌肉記憶，便不會再犯。
實際學起來，甚至讓他隱隱感到安心。
而具體的訓練方法，以及戰技的部分表層原理，也在他逐漸熟悉的過程中變得清晰。
通過高強度的訓練，將腿部、腰腹和脊背方面的肌羣調控協同，在極短的時間內施放其中儲存的力量。
調節步頻、控制速度……
再搭配有特殊的呼吸法，改善發力技巧和時機，將整個身體的骨骼重心調控在一個適合戰技發動的範圍區間。
稍微通俗一點，打個比方：
就像是一隻埋伏在雪地深處，盯着獵物蓄勢待發的冬狼。
爆發全身氣力，如彈簧般向前方撲咬而去。
劍刃，便是它的爪牙。
本就來自北境高地的野蠻人部落。
【牙狩】在最開始，便是模仿那些強大獵食者的狩獵動作，結合人類的身體優勢，被某位天賦異稟的戰鬥大師逐漸開發成形。
據弗岡所說，在小腿膝蓋深度的雪地中練習，效果最好。
只是眼下畢竟處於大陸腹地，沒有合適的環境，便只能將就。
當然，除了上面這些，想要掌握【牙狩】這項戰技，還有最關鍵的一點：
在每次訓練之前，夏南都必須在野蠻人的幫助下，讓對方所散發的某種特殊寒氣，沿着肌理筋絡深入身體。
——入門之後便不再需要。
雖然前世曾經在網上看到過，許多職業運動員也有類似的“冰浴”，但通常都在劇烈運動之後，用於緩解肌肉疲勞，加快身體恢復。
與自己這個完全不一樣。
他並不清楚其中的具體原理，畢竟沒有什麼精密的檢測設備，也不是相關領域的專家教授，能大致對自己如今的訓練方向有個模糊認知，已經算是非常不錯。
至於其他的……
只能說，
奇幻世界的事，你少管。
“呼……”
胸膛起伏，長長地吐了口氣。
自脣齒間奔涌而出的綿長白霧，隱約能在其中看到些許晶瑩冰點。
伸手摸了摸腰腹大腿，皮膚溫度已經回到了正常的程度。
知曉寒氣已經耗盡，繼續練習下去收效甚微。
夏南便轉過身，朝着營地的方向走去。
得再找野蠻人給自己衝一衝電。
……
……
寒風刺骨，呼嘯而過的雪礫仿若千萬枚刀片，割颳着男人粗糙堅韌的皮膚。
冰岩間隙，焦黑柴薪餘火微亮，燃燒殆盡的松脂化作飛灰融於雪粉。
蒼白斷骨刺穿了厚實的獸皮大衣，嘴裡是如鐵鏽般沖鼻濃郁的血腥味。
“祂們還在。”
荊棘纏繞下坍倒的圖騰，在白茫昏光中，凝結出一道蒼老年邁的虛幻身影。
“噬咬冰霜，死亡不會降臨。”
“族長……”癱坐在血泊之中的粗獷男人，嗓音低啞地呢喃着，身上的狼皮大氅早已染滿了猩紅。
“讓灰燼以雪降生，先祖英靈在碑羣之上庇佑着你，我的孩子。”
滋孕菌絲的枯瘦指尖，好似冬日雲層下的暈光，穿透皮衣，輕輕點在了他的胸膛。
“活下去，帶着霜喉氏族的名字。”
“弗岡。”
……
“噼啪！”
樹枝纖維在火焰灼燒下驟然爆裂，發出突兀聲響。
弗岡寒泊般的冰藍眼眸中，掀起微不可察的波瀾。
擡頭，目光望向營地邊緣。
只見樹叢搖曳間，一道揹着雙劍的身影，正拉扯着周圍的荊棘灌木，有些艱難地從中掙脫。
緊了緊腰間懸掛的布袋，夏南向對方打了個招呼，走進營地。
眼前的野蠻人一如既往。
眼眸中倒映着火光，沒有絲毫多餘的動作，也不發出任何聲響。
只是如冰塊般靜坐在篝火旁。
已經習慣，兩天時間的接觸，讓夏南對於身旁這位實力強大的高階職業者，也算是有了一個初步的印象。
說實話，如果不是那指向性極強的獸皮打扮，以及部族味道濃厚的姓氏。
他根本不認爲對方會是一名野蠻人。
畢竟在世人眼中，這類象徵着原始和粗獷的種族，以怒火與自然爲根源釋放力量的職業，向來和“魯莽”、“直率”、“粗野”等詞彙糾纏在一起。
而此刻夏南身旁的弗岡，卻像是一塊包裹着怒火的冰岩，將所有的熾烈與躁動都抑制在森寒之下。
而如若有一天，當火焰猛燃，將厚實冰層融化，那其下方足以熔鍊金石的駭人怒火，也將重現世間。
“結束了？”
低沉稠重的聲音自前方傳來。
意外於對方的主動搭話，夏南連忙將口中的熱水喝下。
深呼吸，吐出口寒氣，指了指空氣中愈發細微的冰晶。
“嗯，用完了。”
然後，便是經典的沉默。
明明主動開的頭，等到他回覆之後，便又不說話。
讓夏南心中覺得彆扭。
但同樣也已習慣。
他知道對方並非沒聽到，或者裝作不想回答，純粹是性格使然。
至少自己這兩天向對方詢問戰技相關問題的時候，弗岡教導得非常仔細。
不說有問必答，但往往到最後也能夠通過行動幫助夏南找到難點所在，輕鬆解決。
自始至終，平靜而沉默寡言，彷彿所有的怒火都被其身上所散發的霜寒掩蓋。
在營地周圍苦練了一整天，想着稍微休息片刻。
夏南便也不急着讓對方給自己補充寒氣。
只是一邊抽出斬首長劍，耐心保養；一邊帶着些猶豫和疑惑，試探性地問道：
“你之前也看到過了，我的【旋斬】……應該屬於哪種職業？”
在艾法拉大陸上，想要獲得職業等級，必須滿足的條件是：
掌握三門與職業對應的戰技，並將其中一門練到“精通”的級別。
有着前身的基礎，和系統面板可能帶來的加成，夏南已經將【旋斬】提升到了滿級。
而這也就意味着，他只需要再另外學習兩門戰技，就能夠完成晉升。
可困擾他的是，直到今天，自己仍然沒有搞清楚【旋斬】的具體類屬。
便只能期盼着實力經驗明顯遠超普通職業者的弗岡，能夠幫他解答這個難題。
但沒有想到的是。
對此，弗岡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很難。”
這個世界上的戰技數量，比冰暴中飄散的雪花還要多。
即使是那些屹立於金字塔頂端的人間“傳奇”，也不可能辨認出每一項戰技的歸屬。
特別還是像“戰士”、“遊蕩者”這樣的大衆職業，旗下戰技更是數不勝數。
——哪怕是冒險者協會自己，每年也都在持續收錄更新着大量戰技。
甚至於各個協會分部，因爲各自所處地理位置的不同，列表上常見的戰技類型也有明顯變化，例如：
梭魚灣的冒險者協會，其收集的戰技類型多偏向於水中作戰、遠程攻擊。
而巖影城的協會分部，則因爲地處幽暗地域，擁有着大量適合在狹窄地形施放的戰技。
在這種情況下，弗岡也只能根據【旋斬】的特點，判斷它屬於近戰類型的基礎職業。
似乎是察覺到了夏南眼中的失落。
野蠻人擡頭看了眼天色，忽地起身。
轉身離開營地。
“跟着。”
沉悶的聲音傳來。
夏南連忙跟上。
……
【牙狩】
雖然起源於高地部落，但戰技本身卻並不藉助作爲野蠻人核心力量的“憤怒”。
只是惡劣自然環境催化下，最純粹的肉體技巧。
因此，就像是兩個圓圈交迭重合的間隙。
它同時屬於兩項基礎職業：
【戰士】和【野蠻人】。
這也是弗岡能夠在無法確認【旋斬】所屬的情況下，依舊決定將【牙狩】教給夏南的原因之一。
而另一方面，最爲關鍵的。
讓他覺得夏南不需要擔心，會不會由於選錯戰技類型，而需要從頭開始的原因。
則是……
“嘎吱。”
躺在草甸上的樹木枝幹被落下的皮靴踩碎，發出清脆聲響。
夏南望着眼前散發臭氣，形狀外觀似曾相識的哥布林洞穴。
嘴角略微抽動。
“又來啊？”
心中其實也並不多麼抗拒。
【牙狩】已經對着空氣練習了兩天，基本發力技巧都已學會。
按照他印象中野蠻人的路子，也確實該通過實戰，來加速戰技的熟練程度了。
畢竟對方也時間有限，稍微激進一點很正常。
但沒想到的是，
這次弗岡的行動，卻與之前截然不同。
他非但沒有提前收斂氣息，任由那來自高階職業者的磅礴壓力在空氣中肆意傳播。
還主動走在最前面，帶領着夏南一路走進了洞穴。
尚且處於入口處的甬道之中，夏南便已經聽到了洞穴深處，那些察覺到不速之客的哥布林們，慌張驚恐的尖叫聲。
隨即，
嗷——
悠長凜冽的狼嚎，伴隨着森寒冷風，在石壁間迴盪。
夏南只覺渾身冒起雞皮疙瘩。
與此同時，那些嘈雜刺耳的叫聲，也彷彿被狼嘯吞噬，消失得一乾二淨。
當兩人走進洞穴深處的開闊空間之時，將近三十隻哥布林，已是橫七豎八，翻着白眼昏死在了地上。
整個場地內，只剩下一隻看起來剛剛成年的熊地精，正攥着手裡那柄釘錘，顫抖着蜷縮在洞穴角落。
夏南面露古怪。
他竟然在這茹毛飲血，殺死了無數底層冒險者，天性惡劣的兇殘魔物臉上，看到了深深的恐懼。
弗岡停下腳步，隨手從地上撿起一柄來自某隻哥布林的木棒。
表面覆上冰霜。
朝着熊地精的方向，輕輕一扔。
砰——
冰晶夾雜着碎石，在昏暗的洞穴中瞬間爆裂開來。
木棍死死插入巖壁當中。
而熊地精那隻握着武器的右手，也隨之齊根而斷，跌落在了地上。
力道控制的恰到好處，除此之外沒有讓其受到任何傷害。
甚至還體貼地幫夏南，用冰霜封住了傷口，以免流血過多而在訓練過程中失去戰力。
“去吧。”
他如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