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細而狂躁,那仿若慾望實質化凝現的詭異叫聲,就像是冬日裡鑽入衣領的冷風。
讓湯姆與邁克瞬間停下了彼此的交流。
身體僵硬,瞳孔震動間驀地回頭,將腦袋往草墩上壓得更深的同時,緊張無比的視線朝着遠方的黑暗投去。
深夜的森林就像是一頭匍匐的巨獸,沉重而緩慢地呼吸着,沉甸甸的空氣吸進肺裡,是混雜着泥土與樹木的陰冷溼潤氣息。
夜梟啼鳴與不知名蟲響仍舊迴盪在夜色深處,明明和往常並無任何區別,在這一刻的兩人耳中,卻變得異常清晰而敏感。
才種下沒多久的麥子早已發苗,在晚風吹拂下輕輕搖曳。
換做以往,湯姆或許會向身旁的邁克大叔感慨一下今年作物長勢不錯,或許能迎來豐收。
但眼下,不自覺壓低的腦袋與減緩的呼吸,他全神貫注,集中注意力所緊緊注視的,卻是麥田外圍,那好似深水陰影,靜靜矗立於視線盡頭的高聳樹林。
跳動愈發劇烈的心臟,和無來由莫名徘徊的深深不安,讓他彷彿能夠察覺到,在那深邃陰影之中,似有某種不詳之物正悄然醞釀。
起初,湯姆所聽到的,還只是夜風吹過樹梢的嗚咽,與枝葉碰撞摩擦的輕響。
但隨着他注意力的集中,那些更加輕微細碎,窸窸窣窣仿若無數蟲豸於落葉下爬行而過的古怪聲響,也隨之傳入了他的耳朵。
呼——
天穹之上,遮蓋銀月的烏雲漏了一個縫,讓冰冷明亮的月光一瞬清晰,幽幽灑落在深邃晦暗的林子裡。
就像是手電筒的光,突然照落在你從未關注過房間死角的蟑螂窩。
一雙雙細小渾濁,充斥着野獸兇光與毫不掩飾貪婪的眼眸,映襯着嶙峋瘦小的醜陋身軀,自視線中驟然迸現。
二十?三十?
不!
那至少是四十隻哥布林!
轟——
大腦一片空白,湯姆只感覺於胸膛正中醞釀了一整晚的熱血,忽地衝上顱頂,連帶着思緒與意識都被衝蕩渙散。
“嘟!!!”
高亢昂亮的號角聲忽地自身邊響起。
讓湯姆的身體猛地一哆嗦,恍惚的精神不覺再次凝聚。
轉頭望去,只見邁克大叔不知何時,已經拿起了那個用於警告村民的骨制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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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頸額角青筋暴突,臉頰鼓起脹紅,好似將全身氣力都灌入其中。
身後,伴隨着驚疑的叫喊與逐漸密集的腳步聲,是眼角餘光處逐漸升起的火光。
下意識握緊手掌的草叉,能夠清楚地感受到掌心的汗水。
知道村民們正朝着這裡趕來,湯姆卻沒有往身後看那麼哪怕一眼。
而是依舊緊張地注視着前方的密林。
號角的鳴聲,是雙向的。
在爲村民們提供警戒的同時,也提醒着樹林中那些卑劣兇厲的魔物,自己這邊已經發現了它們的存在。
但古怪的是,本應隨號角聲同時從林子裡衝出的哥布林們,此刻卻出乎意料地壓制住了其本能的兇性。
只一陣隱隱騷動之後,便又在黑暗深處沉寂了下來。
爲什麼?
湯姆下意識思考着,目光卻不自覺投入那遠方幽黑更加深邃之處。
隨即,他便捕捉到了那較之普通哥布林明顯更加強健壯碩的身影……
“大地精,是大地精!”
帶着難以言喻的恐懼,湯姆聲音顫抖地低呼道。
是了,也只有這種智商不亞於一般智慧生物,哥布林中的精英個體,纔有能力如軍隊般控制這些被殘暴與混亂靈魂填充的個體。
“什麼意思,大地精?”
“哥布林呢,來了多少隻?”
身體轉向身後,只見村裡的男人們正舉着火把陸續趕來,有的甚至連衣服都還沒穿好,只胡亂披了件薄衫,就邁動腳步衝了過來。
睡眼惺忪的也不在少數。
但相同的是,或多或少,他們手中都提着如草叉、鋤頭,甚至是臨時充作盾牌的鐵鍋。
問話的,是人羣最前方,一個大約五六十歲年紀,但身體看上去依舊硬朗的老人。
“村長,我剛纔掃了一眼,這次恐怕至少有四十隻哥布林!”
邁克從草墩上跳下,神情緊張地向村長彙報道。
“四十隻,我的天,不是說頂多七八隻的樣子嗎,怎麼會有這麼多!?”
“不應該啊,我最近在林子里根本沒有發現有大量地精活動的痕跡,這些都是從哪裡來的?”
“完了完了,四十多隻哥布林,後面還有大地精指揮,就憑我們這點人,怎麼可能守得住!”
邁克話音剛落,其身前的人羣便頓時慌亂了起來。
顯然,灰谷村的居民們雖然知道可能需要抵抗哥布林的襲擊,但沒想到地精們的數量會如此之多,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所能夠應對的範圍。
湯姆卻沒有管那麼多。
在捕捉到大地精身影的一瞬間,他的精神狀態就已經發生了改變。
幾分鐘前,來自邁克大叔的囑咐,好似某種幻覺在心頭不停迴盪。
“三十隻以上……帶着老婆孩子直接跑,不要回頭……它們帶不走那麼多……”
作爲丈夫,作爲父親,讓湯姆恨不得現在就衝回家,帶着家人們前往後方避難。
而也就在內心對親人的保護欲,催動着他的雙腿,邁開第一步之前。
他看到了人羣中的那一張張面孔。
哈羅德叔叔,父親去世時自己年紀還小,只是在田裡耕地就筋疲力盡,當初正是在對方的幫襯下,自己才挺過了那最艱難的階段;
亞伯大哥,知道自己家過得不富裕,之前珍妮斯懷孕的時候,特意送了幾大塊醃製的鹿肉過來,聽說後面捱了嫂子好幾天的罵;
里昂,這小子……瑪地,這小子不在後面老老實實躲着,到前面來做什麼!?
湯姆瞪着眼睛,提住衣領,幾乎是強行將那個半大不小的少年從人羣中拎了出來。
“誰讓你來的?”
“要是出了點事,你姐姐以後怎麼辦?”
他對着眼前的少年低吼着,唾沫星子都噴到對方臉上。
作爲自己妻子珍妮斯唯一的弟弟,世上僅剩下的親人,湯姆向來將對方當作自己的親弟弟來看待。
眼下見其不聲不響跟着衆人來到這裡,心中火氣驟然升騰。
“聽着,我要你現在,馬上,立刻回家!”
“和你姐姐待在一起。”
“你向來機靈,看情況不對,帶着莉莉和利奧,直接和你姐姐一起往東北方向跑,不要等我。”
“聽明白沒有!”
湯姆手中緊緊握着草叉,原本在心中的退意,早已被某種更加堅定而深邃的情緒所取代。
他不會退後。哪怕只是多堅持一秒,說不定就能多讓一個村民活下來。
“以後你就是家裡的頂樑柱,要保護好你姐姐,聽到沒有?”
湯姆語速極快,不停地囑咐着。
但身前的少年卻一聲不吭,只是昂着腦袋,沉默而堅定地凝視着身前的姐夫。
手中緊握,沾滿了凝固土屑,表面發鏽的鐵鏟,自始至終都沒有放下過。
“艹,你踏馬聽到沒有!?”
“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明白嗎!?”
“……”
“安靜!”
也就在人羣愈發躁動,甚至隱隱有些混亂之時,那位身材健碩的老人,灰谷村的村長,忽地大喝一聲。
土匪、雪暴、饑荒……帶領村民們渡過一次次劫難,這位名叫“克拉帕姆”的老人,在村中積下了無比的威信。
不過短短兩個字,就讓紊亂的人羣恢復了秩序。
人們不再爭論、擔憂,只是沉默而關切地望向那站在最前方的老人,將希望再一次寄託在他的身上。
克拉帕姆大腦急速轉動,思緒在腦海中紛飛。
敵人是一支由大地精帶領,數量在四十隻以上的大型哥布林羣落。
以灰谷村現在的守備力量,哪怕考慮上那些提前佈置好的簡陋陷阱,也絕對不是它們的對手。
所以……指揮村民們放棄抵抗,在森林中分散逃跑?
不!這樣絕對不行!
黑暗中的森林是哥布林們的主場,而分散後的人們失去了集體協作的力量,也相當於放棄了他們作爲人類最大的優勢。
一個不巧,灰谷村就此成爲歷史,也不是沒有可能。
可倘若留在這裡堅守防線,面對如此數量哥布林的衝擊,他們又能撐多久?
到時候怕是整個村子的成年男性都得死在這!
克拉帕姆神色變換,牙關緊咬。
不過幾秒鐘的時間,映襯着火光,他的眼眸中便已經充滿了血色。
臉上閃過一抹決絕。
他拉過那位手握鐵鏟,一臉倔強的少年,語氣堅決到了極點:
“里昂,立刻回村裡,通知所有人往東北方向跑……我們在大路上匯合!”
眼下,自駐守麥田的兩人發現哥布林,吹響號角,到眼下村民們陸續集結,不過幾分鐘的時間。
在正常情況下,這些綠皮耗子早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殺戮慾望,嘶叫着揮舞木棒,向着村莊一擁而上。
但如今卻在大地精的強制指揮下,稍微向四周散開,就像是一張即將閉合的大嘴,隱隱罩着麥田邊緣。
幾分鐘的時間匆匆而過,當村民們集結完畢並臨場做下決定的時候,綠皮們也完成了佈置。
“嘶嘎!”
一頭身形瘦瘠,薄紙般濃綠皮膚包裹着嶙峋脆骨的哥布林,首先再抑制不住心中的慾望,從密林陰影中蹦出,朝着衆人直衝而去。
目光從往一邊大喊着,一邊往村內衝去的少年人背影上移開,湯姆轉過身,隔着嵌有長刺的簡陋籬笆。
望着那頭在田埂上狂奔的兇惡地精,以及它身後即將如潮水般朝他們衝涌而來的綠皮羣落。
手中草叉的木柄緊了又緊,呼吸不自覺間也變得急促起來。
身旁,克拉帕姆村長、哈羅德叔叔、亞伯大哥……那一張張風吹日曬下充斥着歲月痕跡的面孔之上,有恐懼、有驚慌,甚至有人身體顫抖着發出嗚咽聲。
但沒有哪怕一個人選擇後退。
注意力前所未有的集中,不知爲何,這一刻湯姆腦中回想的,並不是即將要面對的廝殺、搏鬥、死亡,而是曾經站在父親的墳墓前,所立下的誓言。
讓家人們過上好日子……自己看來是做不到了。
利奧也還小,里昂倒是腦子機靈,他本來還想着送這小子去外面鎮上學門手藝,現在……
昂——
忽地,一道自不知名處迸發,與夜色中轟蕩響徹的悠長狼嘯,將湯姆的意識換回現實。
“野狼?不,這種聲音……”
他下意識思考着聲音的來源。
但隨即,那來自遠處森林中的騷亂,打斷了他的思緒。
湯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不止是一聲狼嘯,是一陣倏然自林中涌過的狂風,是腳下地面不同尋常的微微震動,是那些夾雜在昂嘯聲中戛然而止的淒厲慘叫。
比夜色更加幽邃,龐大扭曲的漆黑身影在微弱月光的映照下,顯露出其稍縱即逝的猙獰輪廓。
樹木被折斷,落葉裹挾着斷裂的樹枝如雨般落下;金屬割裂肉骨的滯澀聲響被迭加在一起,化作某種令人汗毛倒豎的可怖轟鳴。
晚風吹拂,一抹自遠處飄來的血腥味隨呼吸涌入鼻腔。
那隻第一個從林中蹦出的哥布林,依舊在田埂上跑着。
猩紅的眼眸中充斥着對於人類血肉的慾望,而沒有絲毫對後面的同伴爲什麼沒跟上的疑惑;
口中隨奔跑滴落的粘稠涎水與收張翕動的鼻翼,血肉的香氣早已將它那顆小小的腦袋填滿,而忽略了後方逐漸停歇的淒厲慘叫。
它高舉手中嵌着生鏽鐵錠的骯髒木棒,身體卻忽地以一種反常的速度猛然前衝。
當然不是臨陣覺醒了什麼力量,亦或者爆發了何種潛力。
鐵灰色的劍刃,不知何時已然貫穿了它的胸膛。
自黑暗深處飆射而來,龐大沖擊力帶來的力量慣性徑直將這具瘦瘠的軀體飛着釘在了地上。
這頭哥布林甚至都還沒有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腦中僅有的意識便連同其體內生機一起,隨着身下流淌的鮮血,滲入了泥壤之中。
“啪。”
腳步聲響起。
銀白指戒在月光照耀下折射微光,殘留血跡的手掌從黑暗中探出,握住劍柄;
質地細膩,線條流暢的淺灰色骨制護腿下,沾着草屑與血點的皮靴,重重地踩在地精的腦袋上,毫不懷疑只稍稍用力,這顆顱骨包裹下滾圓球體便會同裝滿了水的囊袋般爆開。
手臂發力,修長的劍身帶着一串血珠,被從泥土與屍骸中拔出,鐵灰色的鋒銳劍光讓人睜不開眼睛。
空氣中,最後一抹殘留的,令人心神震懾的漆黑狼影悄然消散,融於夜色。
身着斑駁鐵甲的黑髮青年隨手舞了個劍花,將鮮血甩去。
望着前方柵欄背後,愣在原地一動不動的村民們。
臉上是禮貌的笑容:
“請問……灰谷村,是這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