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融一怔, 須臾卻已回過神來,不慌不忙的微笑道:“子融在朝山時,曾站于山上往下俯瞰——子融想, 天下何處由高俯瞰, 那萬丈豪情大抵都是一樣的。”
“然耶?”昭晏幽然而笑, 半晌擺了擺手, 彷彿毫不介意般淡然道:“不過都不重要了。”
子融緘默不語。昭晏頓了頓, 又微微笑道:“公主開始懷疑子融身世之前,所說的可是無論如何都將與秦太子共立雲端,於幻變之中同謹守永恆?”
昭晏淡然而笑, 目光從子融身上移開,再次投在了遠方的山丘上:“子上將軍所言燕南山有兩個導致不能持守不變的心結, 一是華陽夫人, 二是我。華陽夫人的心結已在元月十五雍都城中華陽夫人生前所居的院子裡解開, 至於我……”
昭晏輕輕一笑,雙目裡驀地散發出比以往更要堅定的光芒:“我們同守蒼天之上, 共看天下風雲,如此共於九天幻變便爲不變。”
子融眼神幽深的望着他:“此乃公主的抉擇?”
昭晏言簡意賅:“然。”
子融沒有多做糾纏,倒是一臉欣然的笑道:“公主此法亦未嘗不可,甚至比子融心中所想更勝一籌。”
昭晏她自是知道子融心中所想爲何——獨自一人,摒棄一切愛恨情仇, 淡看世間百態, 才能不忘一統安治的初衷。“子融心中所想之法只怕極少人才能做到。”
子融的眼神有些恍惚, 有些踉蹌的轉過身去, 竟是沒有一聲拜別便緩緩往城頭下走去。昭晏凝神細聽, 才聽的他沉沉呢喃:“這法子……我竟是從沒想到過,可惜……可惜……”
可惜什麼?昭晏一怔, 卻沒有問,也沒有想。子融是不是子融——這無疑是一直在她心底纏繞着卻不敢問自己的問題;燕南山也有着這個問題,卻早已用三言兩語證實了子融便是子融。可是不知爲何,面對着忽然會循循善誘的子融,面對着偶爾失神的子融,昭晏總有一種如鯁在喉的感覺。
她卻不願多想。翌日再見子融時,前夜的一切彷彿都不曾發生過——子融已回覆一貫的持重沉穩,一本正經的與她說起啓程回京與裝備的事來。昭晏也只是以一貫表面懶洋洋卻一絲不苟的態度一一回應。
昭晏只在江陵小住了一會。三月,帝師回京。
此時離昭晏北伐剛剛好過了一年。昭晏終於回到臨都的時候,卻發現臨都遠非想象中那般風平浪靜。
離京一年間,那些拉幫結派鬥了幾十年的文臣武將又拉幫結派了起來。
而老臣們知道京營不用打仗,活幹的輕鬆、油水又多,適逢木遲新上任,便趁機硬塞宗族子弟進京營裡去。由大家氏族的宗族子弟任職兵營本爲自古以來的做法,麻煩就麻煩在這羣宗族子弟與他們的族中老人一個模樣,除了拉幫結派鬥鬥嘴皮子外基本上什麼也不會。
昭晏回京後到大將軍府看了一次木遲,兩人由午時直談到三更,卻仍沒有治標治本、徹底解決這羣冗員的方法。
昭晏頭昏腦脹的走出大街,牽着馬匹緩緩而行,走到一處食檔前駐足,果見丸子正拿着一串肉丸在啃。
昭晏輕輕在她肩上拍了一下。還沒拍下去的時候丸子已回過頭來,作賊心虛似的低下了頭,輕輕喚了聲:“公主。”
昭晏哈哈一笑:“走吧。”
正要跨身上馬時,昭晏的目光卻掠過了牆上一則街招。
街招上只寫了一個“招”字,招字下面畫了一個大碗。昭晏奇道:“招洗碗的告示?”
丸子隨手用袖子擦了擦嘴邊油膩,咦了一聲道:“食檔庶民也有會寫字的,奇哉奇哉!”
昭晏白了她一眼:“丸子,我會寫字不?”
丸子愣了一下,嘿然道:“公主才高八斗,學富五車——”
昭晏淡淡道:“我是人,你是人,這食檔的人也是人,我們何別之有?”
丸子一怔,結結巴巴的道:“公主是公主,丸子是奴婢,食檔的人是庶民……”
公主卻出奇的沒有反駁她。丸子輕輕喚了一聲:“公主?”
昭晏卻忽然雙目一亮,一躍上馬,手中馬鞭大力一揮,黑馬直往宮城馳騁而去。只留丸子在身後大呼:“等等我——喂等等我!”
翌日,公主以監國之名發下政令,通行全國:入夏後舉行武舉,全國上下男丁滿加冠之齡者均可參加,武舉中成績優異者可加入京營,授予官銜。
一道短短的政令立時在朝堂上下起了軒然大波。朝堂上拉幫結派的文臣武將難得異口同聲,齊聲勸諫:庶民來歷不明,家世不明,不能擔當守衛京城的大任。
一向沉穩的老令尹也罕有的出列諷刺:“若公主今日允許市井庶民成爲京營將士,明日豈非便連女子也可打仗?”
長公主卻立時恍然大悟般,一拍額頭,道:“本公主就在政令上加上一條:有能者男女不拘,皆可應考,成績優異者可於京營與帝師中領職!”
老令尹大大的嚇了一跳,竟是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公主請莫要嚇老臣了……”
長公主大步流星的走了下來,雙手扶起老人,緩緩擡首直視堂上衆人,目光漸漸移遠,彷彿一眼之間俯瞰了整片土地。那一日,朝上衆人都記住了長公主那一番離經叛道卻讓人無法反駁的話——
“庶民與女子之所以不能入仕,皆因女子大多比男子身體羸弱,而庶民則見識淺薄;於上位者至關重要的一條真理乃是知人善任,重用人才,然則若有市井庶民比氏族之後有識有才,爲何不能用之?然則若有女子比男子身體精壯、才高一籌,爲何不能用之?”
“這……”庶民與女子皆可入仕,老令尹只覺荒唐,卻無法反駁長公主的一番反問。庶民沒有雄厚家勢,沒有正規學習,而女子沒有雄健體魄,這些都是導致庶民與女子無法入仕從軍的因素——然則若有偶爾庶民或女子比朝堂上的文臣武將、京營帝師中的氏族子弟更爲有能,朝廷爲何不能起用這些庶民女子?
長公主見堂下一片駭然卻啞口無言的文臣武將呆呆立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朗聲續道:“天統帝開創我齊當年的一統盛世,當年的大功之臣、雲家軍之主雲朝君無姓無族,又是女兒之身,然其戰場殺敵之勇、領軍治軍之能,當今朝堂上若有一人能有一半,統一之世又何以淪落至今日亂世之境地?”
一旁的史官呆呆的聽着,筆尖墨跡在薄紙上化開了大大一片墨黑卻仍寫不出一個字來。此後的數十年間,他卻一直沒有忘掉一番話中的一個字。
朝臣雖反駁不了長公主的一番話,卻也沒有因而改變諸般阻擾的想法。然而武舉終究是在初夏舉行了,武舉中的佼佼者雖男性居多,卻仍不乏身壯力健的女子。這些佼佼者全都安排進了京營與帝師中任職,無分士庶,無分男女,分別交予木遲和子融統領。
這時候朝上各黨各派的文臣武將已無力反駁,大大小小的黨派又開始了日常互掐,卻已無法對長公主的步伐造成任何影響。
一切塵埃落定時,京城已然入冬。
子融在入冬之後沒有再單獨見過昭晏,直到昭晏登門造訪時,宣永八年已經來臨。
昭晏看見了他,第一句話便是說:“子上將軍可還記得江都城中定下的三國三年之約?”
子融微笑道:“末將自是記得。”
昭晏走近他的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嘴一笑:“三年之期,現已屆滿。短暫的和平是時候走到終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