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姻的書信送到京城後, 昭晏也沒想過會有多大回響,畢竟在遠離戰線的京城人氏眼中,結盟後定親的已有姬虞與姜朝雲的例子在前頭。
直到看見了臨都信使身後那由頭包到腳的人除下斗笠時, 昭晏才委實嚇了一跳。“太后……”
丸子與信使早已退出帳外, 守着不讓人靠近。昭晏難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眼前還是那深宮貴婦。“太后怎麼來了?”
太后是標準的大家閨秀、賢妻良母, 怕是一世人也沒有出過臨都, 現在卻竟是跑到邊疆之地的軍營中來。
沈氏悠悠在席上坐下,卻是跪坐的姿勢,在隨意盤膝而坐的昭晏跟前像是在跪對一般。
昭晏嘆了一口氣:“我而今的身份是太后的女兒, 這讓我如何受得起?”
沈氏垂眉,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封帖子, 雙手遞過:“雲公之母, 沉魚是萬萬當不起的。”
昭晏接過帖子, 上面赫然寫着“自己”的姓氏名字,只留了一處空洞, 那空洞處正是書寫生辰八字之處。“庚帖?”
“雲公,沉魚今日有一事必先得雲公越誓,纔會寫完這張庚帖送回商秦。”太后點了點頭,眸光一反往常,異常鋒利。
自這具身子的原主人魂飛魄散後, 世間的確只有面前這人知道“昭晏”的生辰八字。“太后想要雲某人立誓保宣永帝之位?”
沈氏卻搖了搖頭。“澈兒正不想做這皇帝, 沉魚也不會勉強, 待雲公大婚之後我孃兒倆便會隱退上林, 讓雲公監國。”
昭晏怔住。公主監國, 與繼位爲帝無異。之前還一直求她保護昭澈帝位的沈氏竟會說出拱手帝位的話來。
還不知該說什麼時,沈氏卻已沉聲續道:“雲公可還記得沉魚在臨都裡說的話?”
昭晏淡然一笑, 微微後傾讓漸漸緊繃的身子放鬆下來。“太后是說不把昭氏的一切給燕南山?雲某人又怎會如此做?”
太后的神色晦暗不明,似在嘗試看透她波瀾不驚的面容下的真實想法。“可是如今雲公卻要嫁予燕南山……”
“雲某人是以夫爲天的人麼?”昭晏冷笑。“成親了不過合二國之好,合北七州之力先收復南三州,再謀後動。太后是太看扁雲某人了。”
三從四德以夫爲天的女子美德在她口中說來竟是可恥之事,沈氏呆了一下,卻很快回過了神來。“那麼雲公可否給沉魚一個保證,一統的天下屬於昭氏,而不是燕氏或商氏?”
昭晏靜靜的看了她半晌,才道:“太后是說,達成聯姻的目的南取三州,與燕南山反目,收復雍兗冀三州?”
沈氏低頭,默認。昭晏看着一臉恭敬卻異常倔強的太后,腦海裡掠過一幅幅的畫面,從五十七年前江陵城頭那抹灰影&到鍾陰軍營裡談笑自若卻一絲不苟的練兵行軍的那張孩子臉,心中陡然涌起萬千思緒,一時之間五味雜陳,卻忽然有一股思緒突圍而出,在腦海裡散發出吞沒一切的光芒。
昭晏眸光一亮,神思忽然變得無比清晰:“雲某人不會劃江而治,也不會與商秦爭奪三州。聯軍一統十州後,我將與燕南山共治。”
沈氏愕然擡首,沒有想過她的答案竟是這般。“雲公這決定……”
“這決定的確是剛纔一時的決定,卻絕非魯莽的決定。”昭晏擡首,朝天打了個哈哈。“至於太后或會有疑燕南山如何代表商秦——太后還不相信燕南山絕不會止於一侯麼?”
“沉魚相信。”沈氏不自覺的打了個冷顫,目光卻仍是執拗堅定,“然雲公如此……將先帝置於何地?”
“先帝?”昭晏挑眉,若說前一刻思路還是開始有了頭緒,此刻一切纏繞良久的思緒都已明晰無比。“太后又如何確定,共治而免天下於更多戰役之中,不是昭恆所願?太后又如何確定,燕南山在昭恆眼中,不是一個值得與雲某人共治的人?”
“雲公這是在斷昭氏子孫的後路!”沈氏過了半晌纔想到說辭,聲音放輕卻不減毅然:“雲公百年之後,雲公與永定侯的兒女姓燕而非昭,燕氏後裔將如何看待昭氏?雲公這將置先帝一族於何地?”
孩子……昭晏打了個冷顫。這事兒她可從來沒有想過。
沈氏見她神色間似有動搖,不給她喘一口氣的時間,打蛇隨棍上:“越惠成王與越孟陽君爲親手足,惠成尚且逼死手足、通緝親侄,連女眷也不放過;容沉魚大不敬的說一句,雲公……五十年前與先帝情深義重,然雲公仙逝後先帝仍是解散雲家軍,遣退上將軍。若非昭姓之人爲政,如何保得昭氏?”
昭晏聽罷,神色平靜的望着她,不知過了多久,才緩緩開口:“保住昭氏,延續昭氏,是昭恆的願望?”
沈氏垂眸,輕聲道:“若非如此,沉魚也不會鳩佔鵲巢這三十五年。”
這言下之意,昭晏再是榆木疙瘩,也無法聽不明白。“昭恆的元妻,不是這等妄自菲薄之人。”
沈氏垂眸,幽幽的望着她:“先帝至百年之時仍不願在皇陵中與沉魚合葬,情願自己到朝陵中等待魂歸……先帝如此苦心待雲公,又如此苦心委屈自己爲昭氏,沉魚除了認命以外,怎能不動容?”
昭晏默然。沈氏沉聲道:“先帝對雲公用情至深,如今沉魚不過求雲公一個繼續先帝對昭氏使命的承諾而已。”
昭晏緩緩合上眼睛,下意識的不願面對眼前黯然悽楚的婦人。
直到這次沈氏前來,她才驀然醒覺,昭恆早已不是那一身灰衣與她並肩馳騁的瀟灑青年,無論曾經如何情深如何義重,他的肩上早已加了一道復一道的責任與負累。
昭晏伸手揉了揉眼睛,緩緩打開了眼蓋。
“太后無需時常提醒雲某人與昭恆的‘舊情’,這樣太過自貶,不是昭恆元妻所爲。我與昭恆早在五十年前錯過,連一死一生也從鬼門關前擦肩而過,而今雲某人要成親了,與昭恆的一切不過前緣,莫要再提。”
沈氏聽罷,正想繼續勸說,卻被昭晏擡手製止。“雲某人回來後做的都是在完成與昭恆的諾言,若這是昭恆的使命,雲某人便繼續下去。”
沈氏眉色大喜,“請雲公以先帝之名立誓,沉魚這便寫好庚帖差人送到雍都,禮成之後沉魚孃兒倆便隱退上林行宮。”
昭晏由盤膝改爲跪姿,舉起右手:“雲朝君今日在此以昭恆之名起誓,必保昭氏一族,若違此誓,教雲朝君世世遊離不得超生。”
對一個死而復生的人來說,死已不足爲懼,孤魂遊離不得超生纔是最大的懲罰。沈氏眸中透着滿意之色,卻仍不肯就此放過:“請雲公再立誓,雲公百年之後,天下依然姓昭。”
“這要求是太霸道了。”昭晏皺皺眉頭,眸光一閃,卻是比沈氏想象中還要順從的起誓:“雲朝君今日在此以昭恆之名起誓,雲朝君百年之後,昭氏必爲皇族,若違此誓,雲朝君世世遊離不得超生。”
沈氏寫好庚帖收起之時,昭恆瞟了庚帖上“自己”的生辰八字一眼才站起來,眸光中滿是恍然大悟,半晌才變成了耐人尋味的笑意。
難怪……重生的秘密,原來如此。
而剛纔之誓,昭氏必爲皇族……這意義,可要比“天下必姓昭”要廣義得多。
而沈氏卻更不知,她雲朝君本就是逆天之人。
把重新戴上斗笠的沈氏送出帳外時,她卻赫然發現丸子已不知所蹤,信使被打暈放在一旁,此時才悠悠醒轉。帳外方圓十丈之內卻一個人也看不見。
昭晏心下大駭,丸子偷跑已是家常便飯,可這信使不是普通信使,而是昭恆留下的皇家暗衛,是誰能敲暈他?想到此處,昭晏一手把信使拉起,冷聲問:“可看見了靠近這營帳的人?”
信使一臉羞愧,搖了搖頭。昭晏鬆手,長長嘆了一口氣:是該如此的,若信使看到了那人,他現在可是醒不來的了。
昭晏揮揮手讓信使帶太后快走,眯起雙眼環視四周:是誰?太后尊駕在帳中,皇家暗衛都在暗處緊緊盯着;是誰可避過暗哨的眼睛又打暈明哨?那人到底聽到了多少——她與太后的約定,還有她真正的名字?
不知在帳中呆呆的站了多久,腳步聲自遠至近的傳來,倏然停在她身後。昭晏轉過身去,果然又是那人。
“信使可是帶了什麼重要消息來?”
昭晏也不打算瞞他,淡淡道:“信使帶了太后來。“
燕南山一怔。“太后竟對你擔心至此?”
昭晏勾脣,似笑非笑:“太后是擔心我一個頭昏腦脹便把昭氏皇權交給你。”
燕南山咧嘴一笑,“你會嗎?”
昭晏搖頭笑嘆:“燕南山瞭解我比阿孃更深啊。”
燕南山得意的笑着,續問:“太后還說了什麼?”
昭晏也坦然道:“太后要我立誓,立了誓她便承諾在我大婚後攜阿兄隱退上林行宮,讓我監國。”
燕南山的神色沒有什麼變化,彷彿昭晏監國早已是他意料中事,反而對立誓更感興趣。“什麼誓?”
昭晏斜眼瞥着他的神色,不想錯過一絲一毫的變化:“發誓我百年之後天下姓昭。”
“好爲家族着想的主母。”燕南山笑着,神色間似沒有一分芥蒂,隨即臉色一變,多了幾分促狹:“這還不容易,我們的孩子姓昭就是了。”
昭晏一窘,沉聲道:“誰要給你生孩子來着?”
燕南山笑得嗆了氣,“好了,不說了。”
昭晏揭簾走進帳中。“那說正事吧。少陽君那邊如何?”
燕南山緊隨其後走進帳中,與昭晏席地對面而坐。“沒有迴音。暗線回報,姜滄境內勢力也不太穩,姬虞失去姬越和孟陽君的實力,與姜朝雲成親並掌握姜滄軍權之路必將障礙重重。”
“他們忙於內務,至少不會在我們背後踹上一腳。”昭晏嘴上安慰着,心裡卻有些不安,畢竟姬虞今日的處境是她一手搞出。這種感覺……與當年佈陣殺死韓朝木的感覺何其相似,只是姬虞比韓朝木更能忍,姬虞比韓朝木更有心機遠謀。
燕南山的話打斷了她的嘆息:“眼下越惠成王的心腹大患不是我們,而是孟陽君一系,惠成王掌握的兵力將被調往西追捕投奔少陽君的人和調往江都鎮住朝中原孟陽君的勢力,對東北兩面的防禦不得不相對減弱。”
昭晏微微蹙眉:“你是說……裝作班師回京,然後從北面突襲而下?”
“阿晏真知我心!”燕南山一拍掌,“你我婚約快定,可宣稱回臨都締結婚盟,南山亦可讓家師借運送聘禮之名再派軍餉設備往東,直到行至齊越東界……”
燕南山的目光移向帳中掛着的地圖。昭晏的目光緊隨着他的視線,定在圖上一點。
“淮安!”淮安跨越淮水陰陽,越境至北疆界之處。淮北疆界本由大將韓飛鎮守,然孟陽君倒臺後娶了孟陽君之女寧熙翁主的韓飛大將軍被收回軍權遣調回京任不痛不癢的閒職,淮北軍由惠成王的得意文臣莊歧接手。昭晏冷冷一笑:“惠成王眼光遠遠不如其弟,爲了一己權力安穩讓一介酸儒領軍,還以爲只要沒有孟陽君系的人掌軍自己的王位就可以坐得安心了!”
“沒錯,淮安正是一切的突破點。”燕南山微微一笑,“淮北平原易攻不易守,攻下了淮安,便已過了壞水,淮南便是門戶大開、任你我宰割。”
兩人喚了宋池、木遲、公孫肆、子融等人進帳商議突襲淮安之計,初步定下了細節後,天色已近黃昏。
軍中廚子已生起了炊火。衆將各自回帳後,昭晏帳中只剩下了他們二人。
昭晏見他徘徊不去,微笑道:“你還有事?”
燕南山張了張口又合上,再張開時說道:“阿晏有多少把握一舉拿下淮安?又有多少把握用多少時間拿下揚州?”
昭晏沉吟了半晌,慎重道:“淮安須速戰速決,定要於五月之前拿下淮安——以你我兩軍全速的行軍速度,加上姬越如今內亂,慎於行事,這應該並不難。至於揚州……願後年初春之際我們可以手握八州班師回朝。”
燕南山咧嘴一笑:“後年班師,我們便成親吧。”
昭晏挑眉,“你很期待?”
燕南山微笑:“成親的時候,南山便告訴你一個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