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昭澈,天下紛亂,江山分裂,百姓流離失所,先帝辛苦打下的江山輸掉一半有餘,昭晏身爲公主,何以獨善其身?”
欽差大臣看向坐上女子,忽然有一種陌生感,彷彿自己從未認識過眼前這永安公主。那一句話帶給他的震驚甚至讓他忘了公主隨意的直呼陛下名諱……而且語氣似乎不太敬重。
即便是四年前的公主,雖然性格豪爽不拘,卻也從未曾散發出如此般比陛下更有甚之的霸氣……
公主,您讓臣情何以堪嘛!
欽差大臣還在暗暗抹汗,忽然一顆核桃又滾到腳下。只聽公主輕輕拍手,“大人可聽見本公主的話了?”
欽差大臣心裡叫苦不迭。陛下明明說過他這幺妹幼時和他最親近的,不會忍心——
聞名不如見面啊!欽差大臣爲自己默哀。公主哪裡不會忍心了,陛下?
昭晏咀嚼着一顆生核桃,口齒不清的道:“魏叔,好好送貴客。”
魏長春冷冷哼了一聲,欽差大臣往他看去,忍不住打了個冷顫,終是忍不住問:“這是……雲家軍……魏上將軍?”
昭晏恍若未聞,步出大廳。
欽差大臣記得,自己還在穿開襠褲的時候,百姓們夾道歡迎雲家軍回城,將士們身穿孝服跟着一具靈柩之後,靈柩裡躺着的正是雲家軍之主雲朝君,而扶靈的正是那時天下最年輕的上將軍。
魏長春睜眼也沒有看那怔怔出神的欽差大臣一眼,冷冷道:“昭恆解散雲家軍後,天下早沒有了雲家軍,魏某人不過是公主的侍衛而已。”
魏長春直呼先帝其名,更沒有一絲尊敬可言,欽差大臣卻竟沒有覺得一絲不妥,反而畢恭畢敬的道:“先生復出,爲我昭齊之福。”
助先帝一統天下的雲家軍囂張得起。拼殺沙場七載光陰、雲朝君直屬副手的魏上將軍囂張得起。儘管……天下已無雲朝君,天下亦無雲家軍。
欽差大臣不禁對那陛下幺妹更生好奇。魏上將軍對皇家毫不買賬,只對當年的雲朝君忠心耿耿,公主……是如何讓他甘心做一區區侍衛的?
欽差大臣剛被“禮貌”的“送”走,疲於奔命的丸子再次撞進了昭晏的房子。“公主,平安報館的李館主來了!”
平安報館的李館主……爲了避人耳目,他甚少自己到城守府來——如今他親自到來,不知是有怎樣十萬火急的消息?
“主公,”平安報館不屬於朝廷,李館主也不喜喚昭晏公主。“秦國傳來消息,國師燕朝歸之徒燕南山監軍出征江陵。”
昭晏心下一凜。平安報館的情報網遍佈四國大城大鎮,尚且今日才傳來消息;那“乞丐”謀士餘知魚卻早其一日已知。
是他的謀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深,還是他的情報網比她的要更廣?
壓下心頭疑惑,昭晏正色問道:“爲何是監軍而非領兵?”
很少見得公主神色這麼凝重的館主也就正色答道:“燕南山不諳武學,也身無一官半職,所以此戰退居幕後。”
“退居幕後?”昭晏笑了,懶懶的笑,懶懶的把玩腰間流蘇。“朝天宮之人的徒弟要不諳武,燕朝歸這老龜兒子也太讓我失望了。”
燕南山不知,就在這一瞬間,昭晏已把他的性格敲定了下來:要不像她一樣怕血,要不像她一樣懶,要不就是把人性中的怕死發揮到極致。
“朝天宮?”館主的眼皮不安的跳動,顯然關注的並不是燕南山的性格。“難道秦國國師是——”
昭晏打了個哈欠。“朝天宮又如何?不是朝天宮又如何?最終還是他活得最久,大秦國師,名利雙收,徒兒繞膝,他大爺的王八犢子過得真操蛋的好……”
說着揮了揮手,伸了個懶腰,也不理會呆在一旁的李館主,徑自回到了房子裡。
睡覺這東西呵……還真是怎麼都嫌不夠。這永安公主的身體究竟睡少了多少覺了?
餘知魚踏進房子裡時,看見的便是那不讓鬚眉、叱吒戰場的公主正靜靜躺在榻上,錦被胡亂的踢倒地上,被下的人……竟是頭下腳上的翻了個轉,雙足枕在玉枕上,盈盈一握的玉足還在亂揮着。
——好一幅“海棠春睡圖”。
餘知魚不禁笑了起來。要不是丸子溜了出去□□大街吃丸子、魏老人自欽差走後忽然年輕了四十歲似的閉關房中磨刀霍霍,他也不得以闖進來……看到這有趣的一幕。
這一笑聲溢出口後他便立時後悔了。榻上女子悠然坐起,揉揉半張的雙眼,恍惚一笑道:“餘先生來了。”
公主怎知知魚會來?想着想着,他竟問了出口。
昭晏隨意修正一下衣裝,也不理會凌亂的髮髻,翻身下榻,往房外走去:“先生隨我來。”
餘知魚不禁又開口:“公主……就這樣……”
“什麼?有問題?”
公主的五字真言讓他有種不太舒服的感覺。“沒有。”
“那就好。”五字真言變成了三字真言。
書齋裡最顯眼的位置放了一個沙盤,已沙堆成的山丘、城樓栩栩如生,卻不是江陵是什麼?
“燕南山是要來了。”昭晏淡淡道。,伸手在沙堆旁的盤子上拿起一面寫着“秦“字的小旗插在城外。
“是。”餘知魚斂神道。
“你是準備來告知我此事的?”昭晏微微一笑,不帶她回答,又道:“本公主已經知道了。”
昭晏說着側側讓身,隱隱有“送客”之意。
“知魚願爲公主謀策。”餘知魚立時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作揖,中規中矩,不卑不亢。
昭晏退後一步,看了看除了山形城牆小旗外空無一物的沙堆,又懶懶的瞟了他一眼。
餘知魚徐徐踏步至沙堆前,輕輕拔起了那面寫着“秦”字的小旗,看着打着哈欠的昭晏,微微一笑,一撕爲二。
昭晏的臉色僵了僵,很快恢復了笑顏:“操蛋的,又要弄過一面秦旗了。”
餘知魚卻淡淡道:“知魚沒有毀秦旗。秦旗乃秦人所毀。”
昭晏微一沉思。“餘先生是說……反間?”
餘知魚淡淡一笑,淺得昭晏以爲是自己的錯覺。“如今江陵兵力未復,荊州以南越滄兩國虎視眈眈,眼下實不宜與燕南山硬碰,反而秦國內部對燕南山多少有些不滿,這次機會正好讓他們自毀旗幟。”
昭晏眉毛一挑,“哦”了一聲,卻什麼也沒有說。
餘知魚退出去的時候,看到了門外站着的老者。老者腰間別着一枚生鏽的腰牌,腰牌上刻“雲”字。
餘知魚看了一眼,目光移開,朝老者微一頷首,不急不緩的往門客的別院走去,臉上表情隱隱有些欽佩。
魏長春入得書齋,只見自家主子正怔怔望着那個沙盤,手中沒有捏着平常幾乎從不離身的核桃,卻是捏着一枚破爛的小旗。
魏長春關上身後的門。“餘知魚認得出雲家軍的腰牌。”
“我從不記得認識余姓之人,想必他是師祖與朝天宮有淵源的人。”昭晏罕有的一臉凝重,“這餘知魚應對行事滴水不漏,他剛纔出謀以反間計離間燕南山和秦軍主將,以求從內部瓦解秦軍。”
魏長春微微一怔,立即恍然大悟。“若非我們知曉秦國唯一與燕南山不和的林士興死後秦國上下對燕氏心悅誠服,我們還真要以爲這計可以不費一兵一卒大勝秦軍!”
昭晏放下小旗,臉上回復了懶洋洋的表情,恍惚一笑:“人說用則勿疑,疑則勿用;我說這是放屁,生人越有用,越須我疑之。我只是好奇,他這樣誤導我,用意在何?”
餘知魚既比平安報館更早知道燕南山出征江陵戰場的消息,便不可能比她昭晏更不清楚秦國內部除已死的上將軍林士興外對燕氏師徒的崇敬。況且,第一次會見時餘知魚曾稱燕南山是朝天宮這一代的傳人——朝天宮傳人何許人也,有那麼容易上當的嗎?
魏長春像是掙扎了良久,有些遲疑的道:“要不……聯絡上朝天宮,查查餘知魚和朝天宮的關係背景?”
“你以爲,那些長老執事還會相信宮主還活在世上嗎?”昭晏哈哈大笑,笑得幾乎嗆了眼淚出來。“與其大費脣舌、自取其辱,還不如以不變應萬變,反正直至眼下那小龜蛋所爲還沒能對昭齊構成傷害。”
魏長春默然,點了點頭。在與他們那最強悍的敵人交手之前,也只能這樣混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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