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晏微微一怔,漫不經心道:“爲何更喜歡對我笑?”
燕南山哈哈一笑,從她手中接過酒,喝了一口。“能與公主如此對飲,燕南山此生足矣。”
聽他答非所問又說得浮誇,昭晏啞然失笑:“燕先生的慾望沒有這麼容易滿足吧?”
此刻燕南山的笑容應該是比較真摯的真摯。“是沒有。”
燕朝歸那龜兒子釀的酒也真有老婆子至少七分的真傳。昭晏在兩頰燒熱、頭顱微痛時纔想起永安公主的身子本不太耐得酒。
燕南山孩子氣的笑容忽然收斂了些。“那公主的慾望呢?”
“我?”昭晏有些意外他會反問,“先生不是知道的嗎?先生的慾望,本就是昭晏的慾望。”
燕南山好像有一瞬間的走神,卻隨即笑問:“公主認爲燕南山的慾望爲何?”
昭晏靜靜的看着他,目光像是清澈,又似恍恍惚惚:“身在一方之窄,心懷天下之遠,縱馬馳騁天涯,山巔俯瞰海角。”
燕南山靜默了一會兒,忽然笑容全斂。“二十四個字。”
昭晏第一次看見那張孩子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澄澈的眸子忽然定在她身上。“這二十四個字,亦是公主之慾?”
昭晏毫不迴避,直直對上他的眸光。“然。”
燕南山忽然又笑了,只有那雙眸子還未漫上笑意。“女子多求平淡安寧,公主真不似女子。”
昭晏又喝了一口酒,感覺酒罈輕了許多,似是快要見底。“醉得感覺真好。”
頓了頓,才答了燕南山的話:“男人活一世,女人也活一世,女兒家何處不如他大爺的龜兒子,何不能以馳騁天下爲己願焉?”
不知是否醉意上涌,燕南山的雙頰也已醺紅,雙眸卻越喝越清澈。“公主連措辭也不似女子。”
不待她說話,忽然身體前傾,鼻子幾乎貼到她的鼻子上,成年男子溫熱的鼻息噴灑在她的脖頸之間,讓她的身體不由自主的輕顫了一下。“不過,南山喜歡。”
昭晏只覺有些奇怪,卻不覺有什麼不妥,微微後傾拉開兩人距離道:“我也喜歡你這樣灑脫的對手。”
燕南山不忘提醒:“今日你我是朋友。”
昭晏擡首望天。“要日暮了。”
兩人陌陌對飲,直到酒罈清空。昭晏藉着幾分醉意,忽然開口:“燕——尊師眼下如何?”
燕南山也醉了幾分,牙關鬆得很:“老了……老掉牙了,還總說年輕時。”
那龜兒子的年輕時……不知是那段朝天宮裡年少輕狂的日子,還是那段逐鹿天下、同門對壘的時光?
燕南山似乎在醉了時仍不願說太多燕朝歸的事,巔巍巍的站了起來,朗聲問:“公主一生最想的是什麼?”
一生最想?昭晏也巔巍巍的站了起來,打了個哈欠道:“不就是馳騁沙場,一統天下。”
燕南山卻搖了搖頭。“這是慾望,是理想,卻未必是一生最想。”
昭晏傻眼。“那又有什麼分別?”
燕南山彎腰提起酒罈,怔忪的看了一會兒,又拋到了地上。
昭晏至此終於仔細地看了酒罈一次。
不知埋在了土中多少年的酒罈上,刻着一隻又一隻王八,每一筆都刻得深深的,彷彿刻進了骨、刻入了心。
燕南山道:“家師一生最想,是有個大小孩和他畫王八、埋酒罈。”
“這大小孩是你……或者是從前的你了。”昭晏打了個哈哈,猶不明白爲何他會忽然又主動說起燕朝歸。
燕南山卻話鋒一轉。“可是,燕南山最想,卻是站在最高的山頂上,俯看最廣的土地!”
最高的山頂……在哪裡?天下最高處是何方?
於前世的她來說,定是朝山無疑。可現在呢?現在她的巔峰……在何方?
昭晏還在沉吟着,燕南山卻忽然說道:“此處山頂未必最高,卻也能俯瞰一片滄海桑田——公主欲往乎?”
不待她回答,燕南山已伸出了一隻手,把昭晏的手握在掌中:“公主這次可要信南山,閤眼。”
昭晏迷迷糊糊的闔上了眼睛。
燕南山沒有飛奔,而是握着昭晏的手一步一步地走着。他的手並不暖,卻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至少在今日如是。
昭晏一邊任他牽着走着,一邊問:“先生試過從峰頂俯看天下麼?”
燕南山腳步沒有停下,握着她的手竟也如常。“南山曾站到一處峰頂,看到的卻不是蒼茫天下,而不過是另一座山峰之巔。”
昭晏沉默了一下,道:“往下看,便是天下;往上看,便是一山還有一山高。天下還是峰頂,不過一念之間耳。”
燕南山沉默了,彷彿在思考着什麼,直到他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要看天下,還是峰頂,就在眼前。”
昭晏幾乎收制不及,整個人倚在了燕南山身上才穩住了身形。
燕南山的聲音有些沙啞:“再往前踏十步,然後睜開眼睛。”
他的聲音裡恍惚有一種蠱惑的力量。半醉半醒的,昭晏緊握着他的手往前走去,感到他的手似欲掙出時不安的攥緊了一些。
數到第十步時,忽然腳下一空,在整個人往下墜去時,那隻手似要滑出掌心,卻被她一咬牙抓住連帶整個人往下墜去。
昭晏這才睜開眼睛,已經醉意全無的眸子死死盯住被她拉着一起往下掉的男子。“操——蛋的!”
燕南山卻不慌不忙道:“南山說做公主黔中一日的朋友,可是,這裡已不是黔中,夜也已經到了。”
昭晏酒氣全醒,悲怒交集的正欲說什麼,後背卻已着陸。
竟是沒有預期中掉下山崖的粉身碎骨之痛。
自己掉在的地方是一團軟綿綿的物體。定睛一看,那團軟綿綿的物體卻是一個人。
再定睛一看,那團軟綿綿的物體,卻是引誘自己“跳”下山崖、被自己一把拉了下來的燕南山。
燕南山輕輕的聲音傳入耳中:“公主……起……來……”
昭晏彈了起來。燕南山這纔不知是真呻了一聲吟還是假呻了一聲吟的呻着吟爬起。
昭晏環視四周,只見自己正處在山崖一塊凸出的巨石上,巨石後卻是一個山洞,深處幽暗看不見深度。
往上看,卻已是離崖頂十數丈之遠。燕南山竟是在下墜了十數丈後還被自己壓住墊背——
“你!”昭晏死死地盯着慢慢起來、沒什麼損傷似的男子。”你練的什麼功夫!”
燕南山往山洞走了幾步,倚着洞壁坐下。“南山師門有滯緩墜勢的功夫。”
師門?物往下墜乃是天理,如此逆天的功夫,天下不過一家所有——只是,燕朝歸當年此道未精,難道五十年間不但開竅了,連徒弟也教會了?
昭晏定定的望着他,恨恨的道:“你知道這兒有個山洞。”
燕南山彷彿在家般隨意的坐着,泰然自若的笑道:“知道也沒有用。”
昭晏也笑了,有些無奈,有些隱隱的苦澀:“你從一開始便在想着如何讓我跳下來。”
孩子氣的臉仍是笑得無害,無害得讓人想湊上去揮兩拳。“上兵伐謀。”
昭晏道:“你知我不會輕信你,所以先讓我懷疑了一次,證明了你無害後再把我灌得半醉,才把我帶上崖頂。”
燕南山笑道:“公主可喜歡墜落的感覺?”
墜落的感覺……?昭晏冷冷瞥他。“本公主可不喜歡粉身碎骨。”
燕南山笑道:“那公主可真有粉身碎骨?”
昭晏冷哼:“若不是我順手把不諳武學的燕大先生拉了一把——”
燕南山聳聳肩道:“南山一生最想,其實既不是從峰頂看天下,也不是從峰頂看峰頂,而是從峰頂墜落。”
昭晏冷冷一笑:“那你爲何不自己跳下去,還要騙我跳下去?”
燕南山雙手一攤,孩子氣的臉笑得抽搐起來:“南山這不是與公主分享了墜落的快感麼?”
昭晏明知他用意定不在此,剛纔墜落的時候卻恍恍惚惚的好像真有一下異樣的感覺,從鼻子裡發出了一聲哼聲,默然不語。
燕南山仍是笑眯眯的道:“眼下你我都困在這兒,只能等南山的人找到這裡了。”
昭晏冷笑,過了一會,才道:“要是我沒有把你也拉下來,你便已算準了餘知魚的新兵並不認得我,你的人自也不會來吧?”
燕南山伸展了一下,慵懶的半躺了下來,似笑似嘆的道:“要沒有了公主這個對手,爭天下之路將多麼平坦,又多麼無趣。”
昭晏似是聽不見他的話般,沉默不語,只是靜靜的看着他。
就在他準備察看一下自己身上是不是爬了毒蛛時,昭晏卻道:“你是第二個誆了我的人。”
燕南山孩子氣的臉上滿是孩子氣的愕然。“公主就只被二人誆過?”
昭晏冷冷道:“我爲什麼要告訴你?”
燕南山似料到有此一問,從容不迫的笑笑:“長夜漫漫,公主真忍心讓你我孤獨冷戰?”
昭晏望着那張“清純真摯”的臉,只想一拳揮下去。良久,卻終神差鬼使的沒有:“我只被所信之人騙過。”
燕南山一臉驚奇。“公主只信過兩人?”
昭晏靜靜地盯着他。
燕南山大咧咧的笑着:“南山與有榮焉。”
“我竟會在那一刻如信他般信你。”昭晏嘲弄的笑笑,笑着笑着但覺頭越來越疼,低聲罵了一句:“我□□燕老二的龜蛋子!”
燕南山的耳朵何等尖,連忙問:“我爲什麼是老二?”
昭晏不想答他——燕老二的龜蛋子纔是你……
死寂只維持了不夠一刻。“公主若是頭疼了,不如先小寐一會。”燕南山竟似看得穿她的頭顱般。
我只怕我睡着時燕先生插穿我的頭顱。昭晏心念一動已說了出來。
燕南山卻漫不經心的道:“南山無意在此刻害你。”
昭晏嗤笑。“不是已經害過了嗎?”
燕南山懶洋洋的笑着,如此笑容看在昭晏眼中反而讓她放心。“害不成,所以又不捨得了。”
昭晏但覺睡意真的慢慢襲來,燕南山的話似有什麼魔力般,直讓她的眼皮子下墜。
看來她的眼皮還是喜歡墜落的。
迷迷糊糊之間,恍恍惚惚的好像聽見了燕南山毫無孩子氣的聲音。
“誰是你信過的第一個人?”
昭晏只覺很煩。“一個與你相反的人。”
燕南山立即道:“那定是個不解風情的莽漢,比南山弱多了。”
若統一十州被人傳誦以戰神之名的昭恆知道自己被人叫作莽漢,不知會作何感想。“他比你強上不知幾多倍。”
見燕南山不以爲然的樣子,昭晏喃喃道:“他說我們是一生的摯友,儘管那所謂一生最後也就只有七年——至少卻也比你那半日要長。”
燕南山露出了一個鄙夷的表情。“那人承諾你一生卻只給了你七年,我承諾你一日至少卻給了你一大半,你說誰更守諾?”
昭晏不想再和他說話,又或是無話可說,只覺眼皮子越來越重,最終還真的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