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永四年十二月初九, 齊秦二師在江都城外紮營。
十二月初十,聯軍發起了第一波進攻。越惠成王倒非莊歧那樣的草包,沒有什麼“奇兵妙計”, 下令使用最傳統的守城方式——緊閉城門, 弓箭手駐守城頭, 聯軍一進入射程內立時箭雨齊下, 射成刺蝟。
姬越割據以來偏安江南, 江都物資豐裕,不但沒有斷糧的意思,那隨手亂撒似的箭矢也好像不會有用盡的一日。加上江都城牆高聳堅固, 守城軍隊軍紀嚴明、盡是精銳,一時之間聯軍攻不了進去, 越軍也衝不了出來, 兩方就隔着城牆僵持了兩個多月, 轉眼宣永五年已經來臨,而上元節夜昭晏也踏入了二十年華。
二月十一夜裡江都城外卻迎來了不速之客。
昭晏走出軍營, 看見了一身白衣的男子,臉容一如當初“知魚先生”的絕秀俊美,眉宇之間卻已多了抹不去的陰沉與滄桑。“你終究是來了,我還以爲你不會來呢。”
姬虞一貫冷淡的臉上恍惚的漫上了一絲笑意。“公主有請,虞倒履相迎還來不及呢。”
說着說着, 笑意轉冷, “況且, 這越王都……虞怎能不親自進去, 與我那親伯父敘敘舊?”
昭晏心裡寒了一下, 有些遲疑的問:“我還以爲你會不捨得與自己的國家宗族倒戈相對。”
“國家?宗族?”姬虞冷笑,看見昭晏有些不太自然的神色, 聲音不自禁的放柔了一些,冷意卻不曾退去,“國家國家,我說這根本是放屁!沒有家,何來國?殺我父母、辱我阿姊,這樣的宗族怎值得我爲他效力?屠殺功臣,民心背離,越惠成王根本不可能問鼎天下,江南主權讓出來讓真正能逐鹿天下的人所有,江南富庶之地豈不是更能用得其所?”
“我從來沒有聽你說過這麼長的話,也從來沒有聽過你說‘放屁’這樣的字。”昭晏臉容放鬆,笑了起來。“真正能逐鹿天下的人——是你我四人?”
姬虞不語,算是默認。昭晏咧嘴笑道:“你既然來了,便是形勢扭轉的時候到了——明日你振臂一呼,城牆守軍軍心必會一亂,越惠成王也必會一慌,只要他們有一處破綻,我們便圍城而攻之,江都城破已不遠矣!”
姬虞點了點頭,平靜的道:“虞到了江都的消息想已傳到惠成王耳中。惠成王最大的缺點不是不會用兵,而是過於迷信先安內後攘外——他如今急於緝拿我,定會轉守爲攻,打算先拿下我再抵擋你……和永定侯的聯軍。只要他主動出城,我們的機會便來了。”
說了正事以後,姬虞彷彿還有什麼想說,張了張口半晌卻還是沒有說出來。昭晏看着他一臉的窘迫,也開了開口想說什麼調劑一下,卻竟也想不出說什麼好。
從宣永三年到宣永五年,認識了才兩年,再度合作也原來終究有一道鴻溝橫架其中。昭晏靜默了良久,才扯起一抹微笑道:“多謝你終究是來了。”
“虞也是爲了自己而來,公主何必謝虞?”姬虞聽罷,只是淡淡一笑,“越惠成王出局後便只剩下你我兩方,眼下虞佔不了公主便宜,公主也佔不了虞便宜,那我們不如來談一個休養生息的和約吧。”
昭晏點了點頭,心知肚明,他們的確都需要休養生息。當今天下三股勢力裡唯一的變數就是越惠成王,越惠成王出局以後南北兩方纔能安心的定下和約各自處理國內的問題。
“江都事了,你我劃南北而治,三年內互不侵犯,何如?”
姬虞微微一笑,“足矣。”
說過了這事,兩人的眉眼似乎都舒展了一些。昭晏隨口問道:“先生與姜神女的婚期可定下了?”姬虞能安心領兵東來,即便不是把握了姜滄境內的勢力,至少也該是暫時沒有後顧之憂——那便該是與姜朝雲的婚期終於定下了。
果聽姬虞道:“七月二十,宜嫁娶。滄王賜封南海侯,大婚後授予食邑。”一如既往的言簡意賅,一如既往的淡漠語氣,昭晏聽在耳中卻總覺有種奇怪的感覺。
南海侯……南海並非豐饒地區,離姬虞的故國越地也相距甚遠,看來姬虞在滄越仍是不能掌握太多權力,滄王封其爲侯也許不過爲了姜朝雲好看一點。
昭晏不知該說什麼,心裡默默盤算着的時候姬虞卻忽然問:“公主與永定侯……也該好事將近罷。”
他的聲音倏然放輕,彷彿有些不確定。昭晏淡然一笑,坦然道:“年前忙於征戰,不曾定下日子,只是姬越事了便應該會完婚。”
姬虞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徑自回到了自己的軍隊中去。昭晏看着他的背影,比初見那時好像冷了也硬了,還有歲月磨爛的痕跡。
腦裡猶記得燕南山曾經所說:永安多疑,永定多詐,少陽多隱忍,神女多狂放。其實,真正對這天下慾望最強的,也許不是那張孩子臉,而是善忍多年的姬虞——姬朝息。
闊別一年多後再見,望着姬虞冷硬的線條,昭晏有一種感覺,如今的姬虞已經沒有什麼拿不起,也沒有什麼放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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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被越惠成王追捕一年多的姬虞重新出現在了江都守兵的眼前。
曾經的少陽君銀鎧白馬的身影出現在江都城北門前,城樓上已涌起了點點騷動。北門守將早已換了惠成王嫡系的人,對孟陽君一家不太感冒,只是手下的兵士仍是當初政變前的那些人,此刻已經開始慌亂了起來——一邊是皇命,一邊是當初知遇之恩的恩公之子,人人皆不知該如何應對。
守將見勢頭不對,連忙大喝一聲:“姬虞身爲越人,與齊國公主勾結,如今又與齊秦虎狼之師一同向土生土長的國家倒戈,此等忘本之人爾等還顧念什麼?”
城頭上的秩序才稍稍恢復了一點,這時卻聽城牆下傳來了聲音。
只聽姬虞身後的衛瑜揚聲道:“姬冉猜忌,不問情由逼死親弟、弟媳,糟蹋親侄女兒、逼迫親侄兒子,兄弟們說如此王公有治理一國的資格麼,如此王公有問鼎天下的資格麼?”
城頭上的越兵由開始動搖了起來。不說姬虞,就以衛瑜曾經在軍中的威望,就已足夠令越兵動搖。
守將也算沉着,急忙朝親信道:“調其他三門的守兵上來,傳令下去:先放箭再說話!”
親信急忙下了城頭,揮鞭策馬趕到最近北門的東門,卻發現東門守兵正一個一個的倒下去,城牆下一大片化成爛木的箭矢,城門前黑甲黑騎的齊兵正來勢洶洶的撞着城門。
趕到南門時,只聽一聲“轟隆”巨響,城門已被撞開,敵兵如潮水一般源源不絕的涌進城中,爲首者正是四國間“狂”名早已遠播的姜滄神女。
親信跌坐地上,心中最後的一個念頭是:這一切真真是大王親手所毀。
北門最終陷落,姬虞與衛瑜領着兵士進入王城時,只見王城中一片火光熊熊,姜朝雲的滄軍與昭燕二人的齊秦聯軍早已在王城內,正指揮着手下兵士撲滅連綿大火。
姜朝雲看見他,二話不說,擺了擺手,手下押着一人上來。那人一身王袍,王袍上卻燒焦了一個個窟窿,披頭散髮下那人的臉龐看不清楚,只看見了一塊塊煤灰。
姜朝雲輕蔑的看了那人一眼,冷笑道:“堂堂越惠成王竟打算自焚寢宮,幸好我們攻進宮裡的速度比他想象中的要快得多。”
姬虞淡淡的望着那人,雙眸如一潭死水般平靜,連話音也是輕輕的,毫無波瀾:“姬冉,你戕我父母、辱我阿姊時,可有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惠成王沒有答話。姬虞一言不發,好整以暇的等到王城剛起的火被迅速撲滅,淡淡看向姜朝雲:“姬冉的王后與公子呢?”
惠成王擡起頭來,瞪大眼睛。“你要如何對他們?”
姬虞輕輕笑了,一貫冰冷的臉如入了春般,這春意盎然的笑靨卻讓人禁不住渾身顫抖。“這句話,小侄當年還來不及問你呢,王伯父。”
惠成王垂眸,彷彿不敢看向姬虞充滿笑意的雙眼,嘴裡輕輕道:“你阿姊……韓飛對她鍾愛不渝,發誓一生不再另娶。”
“那又怎麼樣?那樣就能洗脫她的賤籍了麼?那樣就能還回我們父母的性命了麼?那樣就能還回我們一個完整的家、一個完整的國了嗎?”姬虞一步一步的走近,在伯父身前一尺處停下,輕輕道:“伯父,你的猜疑、你的私慾,已經毀了姬氏,毀了大越,今天小侄不過是來替你收屍罷了。”
惠成王抿了抿脣,沒有說話。良久,見姬虞沒有繼續的意思,才輕輕道:“成者爲王,敗者爲寇,吾種的一切因,吾早已知道遲早有一日要還,只求你不要爲難吾的王后與公子們。”
“阿姊好命,有一個好夫君;小侄好命,有一支忠兵、有一個容身之所。可是,小侄不會讓伯父的妻兒有這樣的好命了。”姬虞平靜的搖了搖頭,退後兩步,朝姜朝雲道:“把姬冉的王后公子帶上來,在姬冉面前行刑,讓他多活三刻,全部人行刑完畢才死吧。”
總是一臉明媚嬌豔的姜朝雲此刻神色凝重,半晌才緩緩點了點頭。姬虞回頭再看了困獸般絕望的惠成王,輕輕道:“姬冉不配與阿爹阿孃在同一地方死——回孟陽君府行刑吧。”
少陽多隱忍,卻並不手軟。
宣永五年十二月十一,姬越國破,惠成王、惠成王后、後宮一衆夫人與惠成王一衆公子於孟陽君府魂滅。
十二月十五,姜滄與齊秦于越王宮內簽訂盟約,姜滄統樑交二州,昭齊統徐豫荊楊四洲與青州南,商秦統青州北與雍兗冀三州,三年之內互不侵犯,生效至宣永八年。
十二月十八,三軍撤離江都,只留下部分齊軍與不願隨姬虞西去的越軍降兵於江都駐守。
昭晏最後望了一眼姬虞曾形容爲堪比臨都繁華的前越都城,如今城牆雖沒有什麼損破,卻只剩一座外強中乾的廢墟。
“你師父說我生性太過多疑,不適合執政,要不只會成爲另一個惠成王——你說我最終會落得如此結局麼?”
燕南山往她額頭上敲了一下,“阿晏不想成爲惠成王,那就先學學信任你的夫郎吧。”
昭晏看着他那笑得成了月牙兒的眉目,瞪了他一眼。燕南山嘿嘿一笑,眼蓋睜開,一雙清澄的眸子直直的望着她:“阿晏,一個月後就是宣永六年了。”
昭晏隨口道:“嗯,你快二十七了。”
“我們要成親了。”燕南山不理會她的東拉西扯,定定的望着她,雙眸裡閃耀着星子般的光芒,“阿晏,我們要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