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別樣的寒冷。昭晏堅持着騎馬騎了七日半後, 永安公主的身子終於還是支撐不住,最後只得在馬車中握着手爐渡過了餘下的半月旅程。
十二月,一行人終於到了雍都。
雍都本是雍州中的雍城, 前世收伏雍城是在她與昭恆收伏會稽的時候由另一路軍完成的, 所以雲朝君從來沒有與燕朝歸戰場相對, 也從來沒有到過雍城。直到天統末年商氏崛起, 宣永初年商氏自立爲王, 雍城被“升格”爲雍都,無論是雲朝君還是昭晏都是到了宣永六年末才第一次造訪。
走近城外十里亭時,燕南山忽然從車外揭起了車簾。昭晏往外一看, 遠遠的已見一人大剌剌的坐在亭中,身後立着一隊商秦的京營士兵。
昭晏雙目一亮, 說什麼也不肯再坐在馬車裡了, 硬是跳了下來, 燕南山只得讓人把她的黑馬牽過來讓她騎上。
昭晏朝他眨了眨眼,解釋道:“你師父最喜歡嘲笑我了, 我可不能給他笑我羸弱。”
燕南山一怔,無言。昭晏卻已策馬往十里亭的方向而去。燕南山連忙跟上,半刻兩人已並騎來到十里亭前。
燕朝歸緩緩走下十里亭,臉容上還是那副裝老成的樣子,只是比上次一見彷彿多了一絲異樣的光芒。
燕南山首先跳下馬來, 朝老人一揖到地, 輕輕喚了一聲:“師父。”
輕輕的兩個字, 承載了複雜而沉重的感情, 亦師、亦友、亦父。
“好小子, 總算回來了。”燕朝歸哈哈一笑,重重的在他背上拍了一下, 燕南山猝不及防,往前踉蹌了一下才站定。燕朝歸把頭一扭,卻是直直的對上了昭晏平靜的目光。
昭晏淡淡一笑:“燕二,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燕朝歸嘿然一笑:“久不過上次一別六十載——雲三,別來無恙?”
昭晏眨了眨眼,懶洋洋的神色裡多了一點狡黠。“燕老,這次相見,阿晏是你的徒媳婦了。”
燕朝歸聽着自己無端端比雲三高了一輩,非但沒有沾沾自喜,反而幾乎炸開了毛,想起身後還有把自己奉爲“國師”的秦人才收斂住了,臉上神色像吃了一坨牛糞。
一行人鬧哄哄的往雍都的方向行去,燕朝歸也跨身上馬,與昭燕二人並騎而行,沒有一絲衰老之態,反而彷彿年少時一般有着躍躍欲試的活躍衝動。
與大隊拉開了一小截距離後,燕朝歸才輕輕道:“收到你們在兗州大捷的消息後,王已火速逮捕雍都中的曹氏子弟,並軟禁了王后與兩位公子。”
燕南山的嘴角扯起了一抹嘲弄的淺笑:“牆倒衆人推,拉到了兗州曹氏這雍都曹氏自是有人想要急急處理的。”
燕朝歸沉默了一下,道:“我來安頓雲三的帝師與處理曹氏那些嫡系人馬,你回了城便立即進宮去看看他吧,現在是你最好的機會。”
機會……這“機會”,指的自是不是一般的封賞,而是雍兗冀三州與青北最高的那個位置。
燕朝歸又道:“我會把帝師的將軍都一併安置在營中,不會分開安置在驛館裡;若事情生變,帝師可以進城助你。”
燕南山定定的望着難得一臉正色的老人,輕輕道:“多謝師父。”
燕朝歸沉聲道:“進去吧。”
進了城後兩人直直的往王宮的方向馳去。身前身後雍都京營的士兵開路護送着,而帝師已隨燕南山到城外紮營。
秦孝穆王在議政殿上接見了二人。
燕南山一拜到地,行了封建大禮:“臣燕南山參見吾王。”
昭晏沒有行禮,只是微微點了點頭,“永安見過秦王。”秦孝穆王未曾廢王稱帝,而她是九州中唯一“皇帝”之妹,地位與諸侯王對等,並無需對秦孝穆王下拜。
孝穆王沉默了半晌,這半晌裡昭晏乘機打量了他一下。燕南山那張孩子臉想必是寡婦遺傳的,那孩子氣的性格也想必是被燕老二“教導”成的;孝穆王的臉別說孩子氣,連一絲不符年紀的徵象也沒有,沉穩持重而線條偏向硬朗。
只半晌沉默後孝穆王朗聲笑了起來,走下王座雙手把燕南山扶起,轉頭面對面的對上昭晏。“長公主今日至雍州既是來完見舅姑的成婦禮的,我們便不依國禮,只依家禮,何如?”
昭晏不自禁的望向身側的那抹灰衣。燕南山咬了咬脣,心裡彷彿在懸崖邊掙扎着,良久,只是輕輕道:“遵王所言。”
“你這孩子怎麼還喚我王呢?”孝穆王微微一笑,笑容深沉而不掩慈祥,緊接着說出來的話卻讓人不由得一抖:“爲父打算在三日後於東市處決曹族與曹氏的兩個孽子,然後讓我兒歸宗廟、立太子,我兒看如此可好?”
昭晏的臉上還是一貫的懶散淡然,心裡卻已是驚駭:人說虎毒不食兒,孝穆王卻竟要處死自己的親兒。
只是,她亦深知,如果只處決曹氏而任兩位公子活得好好的,無論是燕南山還是這商秦江山都的確危矣——有些事總是即便萬般不忍也不得不爲之,一如當初昭恆遣散一心報國的雲家軍。
燕南山顯然也楞了一下,隨即也想到了利害,便輕輕道:“就依王……父親所言。”父親兩個字比話中其餘的字還要輕上兩分,彷彿也經歷了一番掙扎,聽下去別樣的彆扭。
那兩個輕得彆扭的字聽在孝穆王耳中卻猶如黃鶯之音。“南山,這些年來曹氏勢大,爲父委屈你們孃兒倆了……如今曹氏殲滅,南山又當記大功,眼下始是爲父補償南山的時候了。”
“多謝……父親。”燕南山說起那兩個字來還是有些猶豫,說罷卻拉着昭晏的手一起跪了下去。“請受兒與兒媳見家父家翁之禮。”
孝穆王雙手扶起二人,扭頭對昭晏道:“公主巾幗不讓鬚眉,南山有幸,可得你爲妻。”
昭晏忍不住望了燕南山一眼,只見那張孩子臉上漫起了一抹純淨的笑容,兩個酒窩深深的陷進雙頰之中。
她這才把頭轉回孝穆王的方向,直直的望着他:“秦王就不怕永安母雞司晨,把親王傳予永定侯的大秦江山都吞噬掉了?”
孝穆王一怔,顯是沒有想到這個問題。怔了一下後他卻又哈哈笑了起來:“以後的江山都是你們夫妻的,誰吞噬了誰又有何分別?”
昭晏聽見他的不答反問,嘴上不語,只是在心裡長長嘆了一口氣。秦孝穆王,終究比太后看得要遠要闊。
只是這樣目光遠闊的王,竟與那個反覆無常、始亂終棄的王是同一人,這樣的反差也真讓承受能力已是異常強的昭晏不太容易接受。
被晾在一邊好一會的燕南山忽然開口道:“兒與永安遠道而來,有一個不情之請。”
孝穆王轉頭看向一臉淡然的兒子,微笑道:“我兒有什麼想要的,但說無妨。”
燕南山定定的望着他,淡淡道:“請父親先讓人拿帛書筆墨進來。”
孝穆王只沉吟了一下,便已明白了燕南山想要何物。“爲父欠了你這二十多年,如今你的前路都已被你自己清理乾淨了,若這是爲父可以爲你做的最後一事,說什麼爲父也會爲你完成。”
說罷便招了大太監,讓人拿帛書筆墨進殿。
帛書筆墨拿進殿中後,孝穆王揮退了一衆人等。直到日暮之時,議政殿的殿門方始重開,永定侯燕南山與永定夫人、齊鎮國長公主永安攜手走出,卻久久仍未見孝穆王從議政殿中走出。
沒有人知道那一日議政殿中發生了什麼事。人人只知三日後曹氏一族——連同已廢的曹王后與曹王后所出的兩位公子——於東市斬首,由永定侯監斬。接着,孝穆王攜永定侯入商氏宗廟,將永定侯生母追封爲華陽夫人,將永定侯與永定夫人昭氏之名入商氏宗廟。
宗廟裡,孝穆王親自宣佈,立永定侯爲秦太子,並自即日起商秦由太子監國,軍政大權交予太子,孝穆王不再過問。
從東方隨太子夫人齊長公主而來的十萬帝師開進雍都,立時鎮壓了所有反對勢力,太子並於一日之間接掌京營,控制了京城防務。一朝天子一朝臣,雍都自曹氏倒臺、太子上臺後經歷迅速的大換血後,齊帝師於正月過年時離開雍都,重新駐紮在城郊等候公主命令。
迅雷不及掩耳的政變於宣永七年落幕,城中一到過年又恢復了以往過年時的熱鬧。百姓從來懶理那高高朱牆的王城裡誰在主政,雲頂上的政治角逐與底層庶民從來無關,上頭的官員一批批的升降,下頭的百姓還是照樣活着,照樣慶祝着新一年的到來。
踏進了宣永七年,離昭晏從臨都啓程起便已快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