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何吏用奇怪的目光肆無忌憚地打量柳青香,柳青香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她本來心裡就波濤洶涌,現在看到蕭何吏臉上露出的一絲疑惑,心裡更加慌亂,口張了幾張,到底沒說出話來,一時就無措地站在了那裡。
原以爲自己久經戰陣早已百鍊成鋼,今天卻發現自己的臉皮居然還能如此之嫩,柳青香心裡也不知道該對自己的這種反應是應該高興還是羞愧。
“走吧。”蕭何吏轉頭向公交站牌走去。
柳青香低着頭跟了上去,走了兩步,發覺不對,自己怎麼低眉順眼跟個小媳婦似得,連忙擡頭挺胸,拿出平時對部下的語氣說道:“打車去吧。”
蕭何吏停住了,把手伸在褲兜裡,頓了一頓,回過頭來冷冷地說:“坐公交車!”說完頭也不回地向站牌走去。
其實蕭何吏也想早點過去,估計張爲康和劉樹國已經等急了,所以一聽柳青香說打車過去,他剛想答應,可把手往褲兜裡一伸,壞了,忘帶錢了,身上就只有張公交卡。
柳青香剛通過擡頭挺胸聚集起來的一點豪氣頓時就沒了,乖乖地跟了過去,心裡又好氣又好笑,那麼小氣,又不讓你拿錢。
五十七路公交車很快過來了,蕭何吏上了車,把卡刷了兩次,然後找了個位置坐下,柳青香靜靜地看着,也沒有說話,默默地在蕭何吏後面幾排找了個座位坐了下來。
一路上,柳青香不停地在擔心着蕭何吏認出自己,怕他臉上恢復那晚鄙夷嫌棄的神色,但內心裡又有點期盼,想讓他看看自己的變化。胡思亂想着,車就到了清河區幹部管理學院,兩個人下了車,朝學校走去。
校園的籃球場上,一高一矮兩個年輕人在沉沉的暮色中正在打籃球,個子矮的正是張爲康,他一轉頭看到了蕭何吏,對高個子劉樹國說:“那死孩子來了。”
劉樹國看了一眼,“咦”了一聲:“這死孩子怎麼還帶了個女的來?”
“多一個人沒事,反正是你這個死孩子請客。”張爲康邊拿起籃球架下的衣物邊朝兩個人迎了過去埋怨道:“死孩子,纔來!”
蕭何吏剛要還口,見劉樹國把籃球用力地扔了過來,趕緊伸手接住,熟練地運了幾步,然後一個漂亮的跳投。“啪”,球進了,蕭何吏露出了得意的神色,真長臉。
“我擦,這小死孩子越來越騷了!”劉樹國把球放進網裡往肩上一背:“走,吃飯去,都快餓死了,你這個死孩子。”
三個年輕人笑嘻嘻地越走越近,越走越慢,看着好像總有那麼一絲不自然,柳青香跟在蕭何吏後面,,也沒看清是怎麼回事,剛纔還若無其事的年輕人突然就你踢我踹起來,一番鬥鬧下來,一個個都彎着腰氣喘吁吁地笑起來。
柳青香一開始被嚇了一跳,後來纔看出這估計是幾個年輕人慣常的見面方式,
站在一旁靜靜地看着這幾個充滿活力和快樂的年輕人,她心裡莫名地一陣憂傷,自己現在看似風光,但內心究竟有幾分快樂和滿足呢?
三個年輕人打鬧了一番,又喘息了一陣,這才嘻嘻哈哈地走了過來。蕭何吏指着柳青香給張爲康和劉樹國介紹:“這位是柳總。”兩個人頓時一愣,雖然現在這個年代號稱是總經理滿天飛,但現實裡真正見過的也沒有幾個,尤其是這麼年輕還有幾分姿色的女總。
蕭何吏轉頭又對柳青香說:“這是的我同學。”介紹很簡單,連名字都沒有說。
張爲康白了蕭何吏一眼,轉過臉馬上換上了正經的笑容:“柳總好,我叫張爲康。”
劉樹國略有點拘束地向柳青香點了點頭。
柳青香也嫺雅地衝他們兩個點點頭。
張爲康把蕭何吏拉到一邊,悄聲說道:“你這個死孩子越來越高級了啊。”
蕭何吏知道張爲康誤會了,連忙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朋友的朋友,趕緊拿盤讓她走。”
張爲康鄙視地看了蕭何吏一眼:“走什麼走啊,都幾點了?”說完衝柳青香一笑:“柳總,咱們先去吃飯吧,回來再拿……東西。”話到嘴邊,張爲康覺得“黃盤”兩個字太不雅,臨時改成了“東西”。
柳青香心裡是很想跟這幾個年輕人一起吃個晚飯的,擡頭看了蕭何吏一眼,見他面無表情,也不知道是留還是不留。
劉樹國附和道:“這麼晚了,就吃了再走吧。再說,反正是要被這倆死孩子宰,能請到個美女,我心裡多少也好受些……哎呀!”話音未落,張爲康和蕭何吏不約而同飛起一腳踹在他的屁股上。
柳青香抿嘴笑了起來,覺得這三個年輕人的快樂已經渲染了自己的情緒,雖然暮色已深,但心裡覺得是那麼的敞亮,彷彿被一團明亮又柔和的光籠罩着。
校園裡昏黃的燈光照在柳青香的身上,倒產生了一種朦朦朧朧地美,蕭何吏說:“這麼晚了,那就一起吃吧。”心裡卻有點不好意思,口袋裡沒錢,只是慷他人之慨而已。
柳青香見蕭何吏留她,也開心起來,笑着說道:“今天晚上你們三個宰我吧,我肉多。”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不能興奮,一興奮就容易原形畢露。
蕭何吏三人哈哈大笑起來,對柳青香的風趣感到很意外,也很有好感。
進了明珠酒店,四個人尋了一處僻靜的角落坐下,店老闆那穿着校服的女兒跑過來把菜單遞給了張爲康,笑嘻嘻地打着招呼,張爲康也很熟悉的樣子說了幾句放學了之類的廢話,正要點菜,愁眉苦臉的劉樹國幽幽地說:“你倆能不能不點菜?讓我吃頓飽飯行不行?”
張爲康和蕭何吏對
視了一眼哈哈大笑起來,張康把菜單遞給了柳青香:“請柳總點菜。”
柳青香一臉不解地接過菜單,劉樹國看出了柳青香的疑惑,說道:“受不了他倆的癡(吃)情,這個吃不是癡呆的癡,是吃飯的吃。”
蕭何吏和張爲康一笑:“我們感情專一嘛。”
原來蕭何吏和張爲康在大學時每隔一段時間都找個小店吃一頓,不外乎三個菜,必點菜是三元的香辣豆腐皮和五元的辣炒花蛤,而選點菜則要根據當時鈔票厚薄的具體情況而定,一般不外乎是三元的酸辣土豆絲,五元的木須肉,八元的紅燒茄子和十元的幹炸裡脊。這個傳統一直保持到了現在,只是必點菜變成了當時覺得有點奢侈的木須肉和幹炸裡脊。開始的時候,劉樹國對他倆這份持之以恆的專一還有些佩服,到了後來,簡直被他們的這份“吃情”折磨的一點食慾也沒有了。
柳青香聽完也覺得有趣,抿嘴笑着開始點起菜來。
“這個沒吃過,要不嚐嚐?”“這個也沒吃過,來一個?”柳青香心裡是準備自己請客,所以下手也就沒留情面,一連點了四個菜。
看着柳青香點菜,蕭何吏心裡很感慨,思維方式相差太大了,自己永遠是點那幾個熟悉的菜,而柳青香拿着菜單翻來覆去地找自己沒有吃過的菜,他擡頭看了看張爲康,張爲康也正在看他,估計心裡想的差不多。
柳青香把菜單放在桌子上:“你們也點幾個。”
蕭何吏與張爲康對視了一眼:“不點了吧,夠吃了。”
劉樹國把菜單拿起來對二人說:“別守着漂亮女人就裝好人,宰就宰吧,我準備好了。”
柳青香剛喝了一口茶,想趕緊嚥下去說今天自己請客,話還沒出口,張爲康已經接口道:“那來個幹炸裡脊。”“我要個木須肉。”兩個人話語連接得很流暢,不知道配合多少次了。
柳青香差點將嘴裡還沒來得及完全嚥下的那口茶噴出來,繞了半天,必點菜還是要了。
張爲康又點了兩瓶啤酒,老規矩了,他與蕭何吏一瓶,劉樹國自己一瓶,點完酒又問柳青香:“喝點什麼飲料?”
柳青香一愣,這麼憐香惜玉啊,平時自己碰到的都是些硬灌自己酒的人,今天終於碰到主動給自己點飲料的人了,可心裡卻偏偏又想喝一點酒,猶豫了一下就說到:“別麻煩了,要不咱們三個喝一瓶吧?”三個人先一愣,馬上露出了高興的神情。
四個人邊聊邊吃着,一會劉樹國的那瓶酒就見底了,蕭何吏和張爲康的杯子裡才少了一點。柳青香正有點鬱悶,她老早就想把這杯酒乾掉了,可那蕭何吏和張爲康不喝,她又不好意思,於是對劉樹國說:“再來一瓶吧。”
劉樹國無奈地搖搖頭:“不要了,跟這兩個死孩子喝酒,彆彆扭扭的,早晚喝出病來。”
蕭何吏的心思卻沒在酒多酒少上,他又想起了多開發票的事,就問柳青香:“柳總,你們廣告公司都有什麼業務啊?”
柳青香放下杯子,慢慢地說到:“從電視廣告到平媒廣告,到路邊廣告牌我們都做。”
蕭何吏“哦”了一聲又問道:“那印不印宣傳材料之類的?還有橫幅?”
柳青香沉吟了一下:“應該可以吧。”
蕭何吏又“哦”了一聲:“我想問問,我只是問問,如果不方便就算了,就是,怎麼說呢?”
柳青香見蕭何吏吞吞吐吐的樣子,心裡有些高興,是不是碰到難事了,說不定自己可以幫他,就爽快地說道:“什麼事?儘管說!”
蕭何吏試探着說:“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人從你那裡印了一批廣告,本來是花十元錢,可是他跟你要十五元的發票,也給了你十五元的支票,你們一般怎麼處理?”
張爲康不屑地說:“還有十五元的支票啊……”
柳青香心裡明白了七八分,擺擺手,示意張爲康不要說話,對蕭何吏說:“那就再給他五元就好了,別忘心裡去,都是這麼幹的。”
蕭何吏“哦”了一聲,還想再問在哪給,怎麼給,後面會不會出現問題,但怕暴露太多,就沒再張口。
劉樹國憐憫地拍了拍了蕭何吏的肩膀:“第一次吧,沒關係,次數多了就麻木了,收我錢的那些大夫,人家都是點仔細了才收,學學人家的沉着勁。”
“滾。”蕭何吏罵了一聲,剛纔的高興勁都沒了,拿回扣的事又開始在他心裡纏來繞去。
吃完飯,在三個人的堅持下,最終還是劉樹國去結了賬,結賬回來看到張爲康和蕭何吏的啤酒還剩下了半杯多,忍不住罵了句“兩個死孩子,浪費!”
一進張爲康的宿舍,柳青香先掃了一眼,第一感覺就是東西太多,啞鈴、臂力棒、拉力器、各色球拍,撲克、麻將是一應俱全,不過東西雖多,倒也條理整潔。
劉樹國建議正好四個人,不如摸把麻將。柳青香笑着問:“你們玩多大的?”劉樹國譏笑地看着蕭何吏:“我無所謂,他倆堅持玩五毛以下的。”柳青香呵呵一笑:“那就玩一毛的好了。”
張爲康這時已找出了幾張黃盤,走過來遞給了柳青香,表情有點複雜。蕭何吏和劉樹國臉色也有點不自然,畢竟女人借黃盤還是感覺比較尷尬的一件事。
心情很好的柳青香這時也想起了自己來的目的,心裡不禁微微有些遺憾,如果不是因爲這麼個不光彩的因由而與他們認識多好。雖然知道解釋是多餘的,也違反她一向的原則,但柳青香還是說道:“剛談了一個小業務,基本拿下來了,不過那人不要煙不要酒,非要黃盤,呵呵
……”
“呵呵,什麼人都有啊。”張爲康打着圓場,徵詢地望着蕭何吏:“要不摸一把?”
蕭何吏正被回扣的事弄的心煩意亂,實在沒心情,何況身上又沒帶錢,回去晚了連公交車都沒了,就說道:“又不是週末,明天還都上班呢,改天吧。”
“那你負責把柳總安全送回家!”張爲康一本正經地說,然後轉過臉又偷偷地向蕭何吏擠眉弄眼,彷彿在給他創造機會。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柳青香嘴裡說着,心裡卻盼望着蕭何吏能答應送她。
蕭何吏沒接這個話頭,表情淡淡地說咱們走吧。
兩個人出了校園,蕭何吏問:“你自己能回去嗎?”
柳青香心裡有些失望,知道這是不想送自己,忙說道:“我自己打車走就行。”
蕭何吏淡淡地說:“那你走吧,我去坐公交車。”
“這麼晚了,打車回去吧!”柳青香本來還想說我給你付車錢,可覺得不妥,話也就沒出口。
蕭何吏笑笑沒再說什麼,揮了揮手就向站牌走去。
“哎,你給我留個電話吧,過幾天我還你的盤。”柳青香朝蕭何吏的背影喊道。
蕭何吏想說不要了,又怕這盤不是張爲康的,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號碼告訴了柳青香。
等蕭何吏坐上最後一班公交車咣噹咣噹地回到小破屋以後,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洗了把臉,翻來覆去折騰了好一陣才睡過去。這一覺睡得很沉,等醒來時已經是天光大亮了,一看錶,八點多了,趕緊穿上衣服就往外跑。
等氣喘吁吁上樓的時候,正好碰到陸春暉嘟嘟囔囔往下走,蕭何吏有點好奇,就問道:“怎麼了?”
“窮山惡水出刁民,大清早就來了個上訪的。”陸春暉氣呼呼地下樓去了。
蕭何吏從樓梯一拐過來,就看見一個白髮蒼蒼的農村老婦人一臉無助地站在那裡,看見蕭何吏過來,臉上立刻堆起討好的笑容:“同志,這是農林局嗎?我想反映問題。”
這就是陸春暉說的“刁民”?怎麼看也不像啊,蕭何吏邊推開綜合科的門邊說:“大娘,進來吧。”
老婦人感激地點着頭,身體激動地有點發着顫跟着進了屋。蕭何吏說:“大娘,坐下吧,有什麼事慢慢說。”
老婦人還是一臉感激:“同志啊,俺不坐了,俺就想想問問俺家承包地的事。剛纔俺到了政府,他讓俺去啥訪……”
“是不是信訪局?”
“對對對,就是信訪局,俺到了信訪局,他又讓俺來農林局,你看,這不,俺就來了。”老婦人侷促地搓着手,有點難爲情地解釋着,彷彿是因爲給農林局添了不該添的麻煩而很內疚的樣子。
蕭何吏看着老婦人,突然有種親切感,覺得她與自己的母親好相像,除了更蒼老一些,表情動作竟然都有些相似。
如果是自己的母親到了縣政府大院,肯定也會像這個老婦人一樣,迷迷糊糊地找不到門,無助而彷徨,一個鄉下女人至多知道有個政府,哪裡會知道哪個部門管哪些事情呢?
想到這裡,蕭何吏看老婦人的眼睛裡就充滿了一種憐惜,他扶着老婦人坐到沙發上,又倒了一杯水,這才問道:“大娘,以後有事讓孩子們跑,你這麼大年紀了腿腳不方便。”
“孩子們都忙,就我不中用了,也有時間。”老婦人端着紙杯,一個勁想站起來感謝,被蕭何吏輕輕地按住了:“大娘,你跟我說說吧。”
老婦人斷斷續續地說了她家承包地的事情,好像是合同沒到期被村裡強行收回了,蕭何吏聽了個七七八八,心裡也不是很明白,他也不懂這些事,要是陳玉麒在就好了。
蕭何吏心裡琢磨着只能給劉文正彙報了,他讓老太太稍等,就出門找劉文正去了,但心裡卻一個勁打鼓,劉文正都是幹大事的人,善於和大領導交往,這些小事他肯定不愛管。
果然不出所料,蕭何吏還沒說完,劉文正就皺起了眉頭:“我剛纔不是讓陸春暉處理麼?”
蕭何吏頓時明白陸春暉爲什麼那麼不高興了,競爭副局長失敗,肯定對劉文正安排的工作有牴觸情緒,連忙說道:“剛纔陸主任接到個通知,看樣子挺急,匆匆忙忙地就出去了。”
劉文正不耐煩地擺擺手:“那就讓她改天再來。”
蕭何吏無奈,只好回到綜合科,幾乎不忍看老婦人的表情,找了張紙寫下了自己的手機號碼,在心裡鼓了好大勁,這纔對老婦人說:“大娘,領導都不在呢,要不過幾天再來?下次讓孩子來,你這麼大年紀就別來回跑了,這是我手機號碼,下次來的時候先打個電話,我幫你看看領導在不在家,好不好?”
老太太忙站起來連聲說沒事沒事,你們幹部都忙,但那一臉掩飾不住的失望還是深深地刺痛了蕭何吏的心,看着老太太佝僂無助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蕭何吏覺得眼睛有點酸酸的,心裡突然涌起了一陣想回家看看的衝動。
老婦人走了,蕭何吏回到座位,正端着茶杯愣愣地出神,門被推開了,探進來一張滿面油光的胖臉,與剛纔老婦人的蒼白乾枯形成了很強烈的對比:“請問蕭何吏蕭主任在嗎?”
蕭何吏一愣,什麼時候成主任了?趕緊站起來對來人說:“請進,我是蕭何吏,不過不是主任呵呵。”
胖胖的中年人一臉笑容,掏出一盒煙放在蕭何吏的辦公桌上,笑眯眯地說:“我是亞圖打字社的,給您送材料來了。”
“哦,好啊。”蕭何吏心裡一沉,該來的終於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