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跟着宋承望那麼些年,深知他的行事風格,聽如意這麼說就暗道要遭,情況已如此危急。那些茶客食客還不饒人,上趕着噴他。
如意那番話無論從情理還是道理都說得通,首先她現在是容家人和渣爹恩斷義絕了多少回,沒道理還時時顧着他;其次,她不是大夫。治不了病;最後,人家還好心好意指了條明路。讓靜安王府世子幫着請太醫……
太醫是什麼?
那是給宮中貴人看病的大夫,國之權威。
普通人求也求不來的好事,就這樣便宜他,以宋容兩家水火不容的態勢,做到這份上如意已是仁至義盡。
可是,王喜不敢離開,沒做成老爺交代的事會有什麼下場他比誰都清楚。
“奴才求您走一趟吧,就當是可憐我們做下人的。”
王喜都給她磕響頭了,輿論之風還是照樣吹沒改方向,非但如此,那些個茶客的表情更加耐人尋味。
“我似乎明白宋承望的目的了,他壓根就不是要治病,而是想以這個做由頭把人騙到府上去。”
“圖什麼?”
“依我看,要麼是想拿住如意小姐威脅容家。要麼是爲了求個卦象,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知道自己沒活路了,想要拿身份壓人逼迫別人答應某些過分的要求。”
“你這麼說我就明白了,死他一個。幸福全家,想不到那王八蛋還挺有心,對宋家那些扶不上牆的爛泥這麼好。”
“偏心眼都是這樣的,就沒見他關心如意小姐哪怕一回,出事了纔想到人家。要我說對這種人就該冷酷無情,隨他折騰別搭理。讓他嚐到哪怕一丁點好處就能賴你一生。”
……
王喜難堪極了,他只是個奴才,替主子勞心勞力的奴才。
本以爲撈了個好差事能坐在宋府管家的位置上安度餘生,好日子沒過上幾天,悲劇就來了,以前走在路上人人敬他,混到現在狗都嫌,其中酸楚又有幾人知?
並非他不想跟好人做好事,賣身契在主子手裡捏着,他要是敢跑,東家就能報官讓衙門抓他,一旦被逮住,發配都是輕的。已經是不惑之年,家裡有子有孫,王喜不能連累全家,宋承望交代的事他無論如何一定要做成。
雖然已經鬧得灰頭土臉。
雖然說不出任何道理。
王喜咬牙忍住了跪在如意跟前。
看着他那祈求的眼神以及晦暗不明的面相,如意心裡就有數了。她輕笑一聲:“咱們過去接觸頗多,你對我的個性應該不陌生纔對。”
“奴才知道,小姐您一言九?說一不二,即便如此我……”
沒給他大說特說的機會,如意又道:“這回也是一樣,即便你跪到天黑我也不會走這趟,過去那麼多教訓已經夠了,幫着請太醫已經是我最大的讓步。”
“小姐您心地最好,您再考慮考慮!”
王喜磕了好幾個頭,瞧他那樣如意於心不忍,就說:“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我給你指條明路。父親重病在牀,老太太年事已高,這種時候你好生聽夫人的指示,沒什麼過不去的坎。”
照這個說法,以後當家的就是夫人?
這樣的話一切好說。
王喜對着如意千恩萬謝,也不管別人怎麼議論他就屁顛顛出了客棧,一路往靜安王府去,本以爲要讓寧九霄相信他說的還有難度,沒想到對方聽他解釋過後親自去了太醫院,將醫術最高的俞文遠請了出來。
前後半個時辰,人就到了宋府。
見王喜回來,宋承望還以爲目的達到了,他正要裝模作樣,就看到從他身後走出來的俞院判和寧世子,頓時心下一沉。
“草民身體抱恙不能下牀迎接還請世子見諒,”他朝寧九霄拱了拱手,然後就把目光轉向王喜,“讓你去找如意,竟然驚動了世子,怎麼做事的?”
王喜快步迎上前去,湊在牀邊低聲說了幾句,宋承望就皺起眉。
“你說她脫不開身,拜託世子請太醫來?什麼事比她父親的身體更重要?”
何必呢。
都是聰明人聽不懂這是客套話?
肯幫着請太醫已經是給臉了,繼續追究那是讓自己難堪。王喜乾笑一聲,說:“您就別爲難小的,奴才怎麼能盤問主子的事?小姐在忙什麼我真不清楚。”
宋承望都要氣死了,卻不敢太過咄咄逼人,畢竟寧九霄和俞文遠還在房裡,他只得將心裡那把火壓下,賠笑說:“我賤命一條,怎麼好驚動俞太醫,如意那性子和從前一個樣,遇事就衝動,爲點小事麻煩二位,真不好意思。”
呵呵。
人家幫你請太醫,你說她做事草率。
忘恩負義得太明顯了吧,這算什麼?
如意對寧九霄其實沒什麼大恩,就是用馬車捎帶過他一程,聽起來有點雞毛蒜皮,通過那次事件,兩人卻建立起革命的友誼。對容如意此人,寧九霄也挺無語的,一定要說的話,她就是一切以經濟爲中心能騙就騙能撈就撈的,極品裡的大極品。
你說她遇事就衝動?喜歡勞師動衆?
認識的時間也不短了,就寧九霄看來,那女人就只會爲了銀子衝動。
宋承望這話說得也太假了,擺明是污衊!
寧九霄哼了一聲,說:“本世子沒空聽你說那些,走這趟純粹是爲了還容小姐救命之恩。”
說着他轉頭朝俞文遠看去。
院判大人就走上前,他瞧了瞧宋承望的氣色,又讓他伸出手來把脈,兩指搭在手腕上老半天也沒有要鬆開的意思,非但如此,他一掃來時的輕鬆,眉頭越皺越緊,神色十分凝重。
宋承望原本不在意,撇到俞文遠的臉色,他才咯噔一下,忐忑起來。“我近來總是心悸,胃口也很不好,偶爾還會從睡夢中驚醒,您看……”
這番話是藝術加工過後的,他不是心悸而是心如刀絞,胃口更是差到極點,平日裡只能喝煮得很軟的白粥,別的吃了就難受,入了夜老是出現幻覺,看到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每天夜裡做惡夢,下十八層地獄油煎火烤的那種……宋承望沒想那麼多,甚至沒想過死這種可能,只以爲自己是沾上了什麼髒東西,讓王喜去找如意過來主要是爲了驅邪。
直到看見俞文遠把脈時的表情。
沉重,嚴肅。
如臨大敵。
宋承望纔開始設想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或許不是中邪?
人就喜歡自己嚇自己,片刻的功夫,宋承望額頭上已經有冷汗冒出來,臉色比死人還難看。他就盼着俞文遠能說兩句定人心的話,對方卻拖着不開口,等得越久他心裡就越忐忑。
“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俞文遠終於給了反映,他搖了搖頭,同時鬆開搭在宋承望手腕上的兩指,轉身要出去。邁了幾步之後,他朝候在門邊的曾氏看去。
“夫人跟我出來。”
請大夫看診最怕遇到這種情況,不敢當着病患的面說出實情,就代表情況十分嚴重,讓他本人知道了恐怕難以承受。
宋承望覺得頭開始暈了,正值七月,大熱天,他卻有種在冰水裡浸着的感覺,刺骨的冷。若是平時,不問出個所以然來宋承望絕不會罷休,今天卻不同,直到再也看不見俞文遠的影子,他依然沒把心裡的疑問說出來。
到底生了什麼病?
能不能治?
是不是活不久了?
……
都是簡單至極的問題,偏生沉重得讓人說不出口。
宋承望等了一炷香時間,三人就回到屋裡來了,當着他的面,俞文遠又交代了幾句。類似於讓他心平氣和的養病,不要想太多,刺激的東西也別吃,喝點湯湯水水就行了,藥每天都得熬,一天三次,一次半碗……都是些瑣碎的事,曾氏聽得很用心,一句一句全記在心上。
交代清楚之後,俞文遠就告辭了,寧九霄慢他一步,臨走之前意味深長的看了宋承望一眼。
兩位貴人是管家王喜送出去的,曾氏忙着交代丫鬟各種需要注意的事,還得安排手下信得過的人拿方子去抓藥。布以協才。
曾紅霞將一切安排好之後坐到老爺牀邊,想和他說說話,還在斟酌語氣就捱了噴。
“沒事就滾開,別在這裡礙我的眼。”
從半個月前休妻事件起,曾氏對宋承望的不滿一日多過一日,她裝得好,一切都和從前一樣,沒讓人察覺內心真實的想法。譬如此刻,她心裡在冷笑,卻同時露出了溫柔的神情。
“俞太醫說老爺您是操心過度,拖垮了身體,若繼續這樣恐怕有大妨害,故而讓我好生照看。”
宋承望會相信纔怪了
看俞文遠的臉色就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
他沉默了一小會兒,“你老實說。”
曾氏有些猶豫,半晌才道:“大致上就是那樣,他特別叮囑說若是不能放下手邊的事好生靜養,恐怕會傷及根本,折損壽數。”
只能說不愧是當家夫人,忽悠人的水平也這麼高,謊話編得像模像樣的。稍微猶豫之後,宋承望就相信了,他想了想,問:“母親和大姐在哪兒?”
“月前去萬福寺上香,不知怎麼就傳信回來說要留下誦經祈福,一時半會兒不回來,現在還在寺裡。”幾個月內發生了那麼多慘劇,她們會覺得流年不利想求神拜佛去晦氣是很正常的,因爲情況嚴重,按照寺裡的和尚所說,得日日給佛主添香油,跪上九九八十一天,缺一日都是徒勞,老太太覺得回來跪陣仗不夠,就在寺裡住下了。
這事宋承望是知道的,他就是隨口一問,在曾氏回答之後,他說:“你派個人走一趟,讓大姐回來幫襯着,別讓娘知道我的情況,她老人家最好留在寺裡,等風頭過了再回來。”
曾氏逐一應下,聽他說完才轉身出去,又讓心腹丫鬟給管家王喜傳話,約他一見。
這正好給了王喜表忠心的機會,他牢牢記着如意那番話,一見面就給曾氏跪了。
你有那個想法,我也有那個意思,兩人很快達成共識,去萬福寺傳信的消息就交給了管家。讓誰去辦都不放心,王喜就找了匹快馬親自上萬福寺,快馬加鞭跑了半日,在小和尚的帶領之下,他來到老太太祈福的大殿之外。
見到管家的那一刻,老太太就知道,府上鐵定出了事,十有八九還是不好的。她帶頭走到偏僻的角落,問:“誰讓你來的?”
“是老爺。”
“什麼事?”
“讓奴才請姑太太回府。”
老太太皺了皺眉:“爲什麼事?”
“說是怕夫人忙不過來,想請姑太太幫襯着。”王喜按照上頭的安排,一步一步下套,他這麼說,老太太就更不懂了,“曾氏管了這麼多年的家,怎麼突然忙不過來?”
王喜表情略顯尷尬。
半天沒打出個屁來。
老太太覺得自己抓住了重點,眼一瞪,加重語氣重複問了一次。王喜這才小聲道:“奴才不敢說。”
“……”
“老爺吩咐我請姑太太回去,不讓告訴您真相。”
真相這兩個字都用了,情況豈不是十萬火急?老太太做好了心理準備,讓王喜一五一十道來,還威脅他要是不說發賣出去做苦工,不聽話的奴才要來何用。
“我說,我說就是,您要不找個地方坐下,千萬不要激動。”
老太太又要罵人,王喜這纔開了口。
“半個月前老爺重病一場,如玉小姐請了神醫回去,藥到病除。本來以爲到這裡就沒事了,也沒派人過來傳話,老爺是怕您擔心。可是……誰知道才過了這麼點時間,病情就反覆了,太太親自去求如意小姐,如意小姐又找到寧世子,纔將太醫院院判俞文遠大人請來。”
老太太就冷哼一聲,“那逆女會好心幫忙?”
王喜賠笑說:“父女之情哪有這麼容易斬斷,如意小姐還是擔心老爺的,否則也不會找到太醫院裡醫術最高明的俞大人。”
也有道理,老太太示意他接着說,王喜停頓了一下,才道:“俞大人反覆診斷好幾次,這纔將夫人請到一旁,他說情況很不好。奴才嘴笨,記不得原話,只能大概說個意思。半個月前那次生病是因爲太過操勞以至於心力不足身體衰竭……這種病情須得仔細調養,至少一兩年才能徹底復原,結果老爺被人欺騙用了昏招,看起來好像是神醫出手藥到病除,其實是用特殊手段造成的假象,這段‘病癒’的時間情況在持續惡化。”
老太太一翻白眼就暈過去,慢一步出來的宋家大姑正好撞見這一幕。
“這是怎麼了?娘!娘!”
她將老太太扶好,然後才惡狠狠瞪着王喜說:“你到這裡來做什麼?是不是曾紅霞使喚你來氣我孃的!”
王喜也是一臉着急。
“是老爺讓奴才過來給姑太太傳話,讓您快些回去,老夫人非讓我說個明白,這才……”說着他就猛抽自己兩耳光,“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妥協,不該說啊!!!”
宋春麗雖然暴躁,還是聽得懂話的,就知道府上出事了,她讓王喜搭把手將親孃扶到廂房裡頭去躺好,拿了賞錢讓小和尚幫忙跑腿請大夫,這才問王喜到底怎麼回事。
王喜老老實實重複了一遍,宋春麗聽完沉默了半晌,問:“你老實告訴我情況有多嚴重?”
“俞大人說,他開的藥方最多能吊半個月的命,除非華佗在世……否則……”
宋春麗一巴掌拍在牆上,咬牙切?道:“宋如玉該死!嫁出去了還不安生,以爲害死阿弟就能奪家產,她做夢!”
不得不說,宋家人都挺會瞎猜。
宋如玉是好心辦了壞事,這事到了宋春麗嘴裡就變成蓄意謀害,甚至扯上家產。當了十幾年貪官宋承望的確撈了不少,不過,無論他死上多少回,那些金銀財寶和已經嫁出去的大姑娘一點關係也沒有。
等老太太醒來已經是大半個時辰之後,她哭得老淚縱橫,眼看又要昏厥,卻被宋春麗握住右手。
“無論如何娘您都要撐住,咱們須得快點回到雍京城,晚了恐怕要變天。”
老太太也知道自家媳婦兒不是個簡單的,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淚,咬着牙坐起來,吩咐王喜去安排馬車,立刻回府。
她們以爲還有機會,其實全是臨死前不痛不癢的掙扎,這一切都在曾氏的算計之中。
作爲一個善妒並且愛記仇的女人,從宋承望說要休妻打定主意要把她趕出門那一次起,什麼夫妻情誼就全部煙消雲散。曾氏比誰都清楚,要是宋承望就這麼隨隨便便死了,在老太太的扶持之下大姑子會取她而代之,真走到那一步,文哥兒或許還有好日子,自己肯定沒有。所以她才違背宋承望的意思,設下這個局,讓王喜去萬福寺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她們娘倆。
簡單地說,如果宋承望先死,她們後回來,第一件事鐵定是奪權,曾氏想動手腳就不容易。要是反過來,讓老太太親眼目睹兒子受苦的樣子,她要忙着找大夫,還要調查真相,注意力就偏了,曾氏有許多時間來動手腳,等老爺前腳走了,老太太跟着去也可以說是她受不住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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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宋如玉背鍋。
一切又有合理解釋。
她就不會被牽連,等辦了喪事多的是機會收拾大姑子,最好是自己覺悟早點滾蛋,否則有她好受的。
會走到這一步也是沒辦法,她心不狠就會淪爲別人刀下的魚肉,人不爲己天誅地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