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一邊跟着小護士往繳費窗口走一邊問着方申的情況, 一般辦理住院手續的都是家屬,加上汪洋又帥又很有禮貌,小護士沒有多想, 把方申的病情詳細的跟汪洋說了一遍。
汪洋越聽表情越嚴肅, 到最後面部線條已經完全僵硬了, 連跟護士道謝的時候都笑不出來了。
辦完住院手續汪洋猶豫了一下, 把東西交給護士讓她幫忙帶給方卯, 沒有跟過去。
不是不想見方申,他甚至想立刻衝到方申的病牀前問問他究竟爲什麼要這麼虐待自己的身體,究竟爲什麼……把日子過成了這樣……
五年來, 支撐汪洋在加州努力學習拼命工作的唯一信念就是方申。
他以爲方申離開了他真的會過上安穩幸福的生活,雖然心裡難過的要命, 可是隻要方申過得好, 多少辛苦他也能咬牙抗住。
他只盼着有一天, 當他回到這裡,再次見面的時候, 那個人依舊像回憶裡那樣笑的鮮活純粹,永遠保留着少年人的赤子之心,知世故而不世故的任性的活着。
他盼着有機會重新站在方申面前,問問方申,如今的他, 有資格站在他身邊了嗎?
可是汪洋無論如何也沒想過, 他會看到這樣一個方申。
一個瘦到脫了形, 磨平了所有凌厲的棱角, 放棄了所有夢想和希望, 依賴藥物、酗酒到出現幻覺……這樣一個行屍走肉一般的方申……
汪洋知道自己現在沒法去見方申,他怕自己見到那張臉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可是他心裡憋着一團火, 過往一幕幕的在腦海裡重放,那個蹊蹺的結局這麼多年來他不是沒有懷疑過,可是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麼尖銳又清晰,某個埋藏多年的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汪洋站在醫院的走廊裡,想起五年前他得知媽媽得了癌症的時候也是在這裡遇到了來看方卯的方申。
緣分真是奇妙的東西,兜兜轉轉,原來答案就在這裡。
他雙手撐着醫院的窗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站了許久。
整理好所有的情緒,汪洋一臉平靜的走進媽媽的病房,媽媽現在幾乎已經不能說話,爸爸坐在病牀邊給她念着今天的報紙。
汪洋拍了拍爸爸乾瘦的肩膀,忍住心裡的酸澀,輕聲說:“爸,您出去走一圈,一直這麼坐着不行,您出去轉轉活動一下。我給媽媽念。”
說完他從爸爸手裡拿過報紙,推着爸爸站起來。
爸爸點了點頭,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腿,看着媽媽溫柔的說:“我出去轉轉,一會兒就回來。”
媽媽看着爸爸,眼睛帶着淺淺的笑,很輕的點了點頭。
汪洋坐在椅子上,聽着爸爸的腳步聲逐漸走遠,接着爸爸唸的地方唸完了一段新聞。
媽媽看着汪洋,直到他念完最後一句,她張開嘴,發出一個沙啞的音節:“說。”
汪洋把報紙放在腿上,下意識的攥着報紙邊兒來回折着,看着媽媽病的深深下陷的臉頰,艱難的開口:“如果我還是堅持要跟他在一起,您能原諒我嗎?”
他說的很小心,每一個字都儘量放輕放緩,可即使是這樣,再看見媽媽瞪起眼睛弓着身子猛地咳嗽起來的時候,汪洋的心還是像被鋼針穿過一樣痛了起來。
汪洋扔掉手裡的報紙,抓着媽媽乾柴一樣的手輕輕地摩挲着,眼神裡的堅毅土崩瓦解,他語無倫次的開口:“我錯了……我錯了……您別生氣,您千萬別生氣……我再也不提了……我保證……”
媽媽好容易喘勻了氣,閉上眼睛躺在牀上,許久,才張嘴發出兩個音節:“結……婚……”
汪洋眼神閃了閃,握着媽媽的手低下了頭,聲音緊繃的像隨時會失聲:“媽,您別逼我好嗎……我們……我們誰也不要逼誰了好嗎……我答應你我不回去找他,可是這輩子……我是不可能結婚的……您瞭解我的,對不對?……”
汪洋說着笑了起來,苦澀的笑聲迴盪在病房裡顯得有些淒涼:“您瞭解我……您是最瞭解我的……所以您當年纔會去找他,對不對?……”
汪洋擡起頭,迎上媽媽詫異的目光,抿着脣皺着眉,想了一會兒,下了決心:“您是我的母親,不能做一個讓您滿意的兒子,是我的錯。這件事我誰也不怨,失去了這輩子最愛的人,我誰也不怨。我唯一能答應您的就是不去找他,也不會再找別的什麼人。可是我也不會結婚,這一生,孤獨終老也罷,晚景淒涼也罷,這都是我的命。”
汪洋看着媽媽眼裡的焦灼和眼角的褶皺裡滑落的淚,心就像一捧死灰,只剩了無盡的酸澀,而就連這酸澀也經不住一陣風。
風起塵埃散,轉眼間,什麼都不剩了。
天之廣,地之闊,海之深……沒有一處能容得下他,沒有一處能容得下他們。
汪洋伸出手,輕輕地擦掉媽媽眼角的淚珠,接着說:“李亞楠說我選了最難的路,我爸說我好好地正常人不做偏要去做個變態……”他說着嘴角扯起一個苦澀的弧度,聲音變得有些縹緲,“可是隻有我自己知道,我哪裡有機會選呢?這些,都是我的命啊。”
汪洋說完一邊笑一邊趴在病牀上,把臉埋進了媽媽乾瘦的掌心,溫熱的淚水順着媽媽掌心雜亂的紋路流了出來。
媽媽動了動手指,想要抓住什麼,最終都是徒勞。
她閉上眼睛,眼淚從眼角流淌出兩道涓涓細流。堅強的女鐵人吳翠芬女士,在生命的最後幾天,流乾了這一生沒有流過的所有的淚。
方申因爲濫用藥物時間太長又加上酗酒,導致出現幻覺,睡前過量服用安定險些致命。
醫生診斷後說方申患有嚴重的抑鬱症,需要心理干預和口服抗抑鬱藥物進行治療。
方卯聽着醫生的話,覺得自己腦袋都不轉了。
這幾年方申在家還是跟以前一樣愛貧愛笑,閒着沒事兒就帶着兩個孩子出去玩兒。
方卯問起他戀愛的事兒他總說不讓方卯操心,方卯以爲他只是還沒遇上能讓他定下來的人……
方卯想起早上進方申家裡時拉着厚重窗簾分不清白天黑夜的臥室,整潔乾淨但是毫無人氣的空蕩蕩的客廳……
她咬着嘴脣強忍着眼淚,內心充滿了懊惱。
有了吳小嘉之後她就再沒去過方申的公寓了,平時雖然做了好吃的就叫方申回家吃飯,可是畢竟是有了自己的家,後來又有了方小野……方卯圍着家庭和孩子忙得團團轉,能分出來關心方申的精力實在少的可憐。以至於方申病重至此她竟然都沒有發覺……
方卯強忍着胸腔裡的酸澀從醫生辦公室出來,教授帶着兩個孩子在門口等她,她沒精打采的看了兩個孩子一眼,跟教授說:“你帶着孩子們回去吧,我要留在醫院守着方申。”
教授看着方卯的樣子有點不放心,但是兩個孩子留在這裡實在是添亂,他只好帶着孩子先走了。
方卯回到病房看着躺在病牀上的方申,原本高大健康的弟弟什麼時候竟變得這麼單薄,躺在病牀上像一張脆弱的紙,風一吹就要消失了似的。
方卯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她趴在方申的病牀上低聲嗚咽着,翻來覆去的說着“對不起……是姐姐沒有照顧你……”
方申在方卯的哭聲中醒來,有一瞬間的恍神,好容易眼睛找到聚焦,只覺得喉嚨裡又幹又痛,像是裂開了似的。
他擡起手,寬大的手掌覆在方卯的後腦上,艱難的開口:“你怎麼了?跟教授吵架了?怎麼哭成這樣?”聲音乾啞破碎,他吞嚥了口,喉嚨一陣刺痛。方申忍住不擰起了眉。
方卯聽見方申的聲音慌忙擡起了頭,看見方申的眼睛她的眼淚更加止不住,她一邊哭一邊問方申:“你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頭痛不痛?胃呢?有沒有不舒服?他們給你洗了胃,你會不會覺得痛?”
方申腦子還沒恢復正常運轉,但是“洗胃”讓他反應過來,嗓子痛大概是插管子洗胃的結果……
他擰着眉強忍着喉嚨的不適,說:“我要喝水。”
方卯胡亂的抹了一把臉上亂七八糟的淚,起身倒了一杯溫水給方申,方申坐起來喝了水感覺好多了。
他看着方卯,一臉的疑惑,問:“我怎麼在醫院?幹嘛給我洗胃?”
方卯聽見這個問題氣的想罵人,可是看着一臉憔悴的方申想起醫生說他得了抑鬱症,方卯又心疼的罵不出口,最後只好嘆了口氣,帶着一點埋怨的說:“你昨晚安眠藥吃過量了……今天早上差點就醒不過來……”方卯說着想起早上看見方申躺在牀上呼吸微弱的樣子,依舊心有餘悸,她如果再去晚一點……
她忍不住在方申腿上捶了一下,哭着說:“你差點嚇死我你知不知道!以後再也不許吃安眠藥了知不知道?”
方申皺起了眉頭,昨晚的事他已經完全想不起來……
他嘆了口氣,把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方卯攬進懷裡,輕輕地安慰着。
方卯一邊哭一邊嘟囔着:“你要是真的出點什麼事,你讓我怎麼辦啊……我已經沒有爸爸媽媽了,要是連你也沒了,你讓我怎麼辦啊……”
方申心裡一陣酸澀,輕輕拍着方卯的後背,不住的說着對不起。
方卯哭累了,坐在牀邊看着方申,說:“我剛纔在醫院見到汪洋了,你的住院手續還是他給你辦的。”
方申整個人僵硬了十秒,才扯出一個扭曲的笑,說:“是嗎……那挺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