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門最近不太平,徐青還以爲自個被極端異教造反分子盯上了,卻沒想到是兩個奶氣未消的瓜娃子。
一路引誘對方來到窄巷的徐青,默默打消了殺人收屍的打算。
“說!誰派你們來的?有什麼目的,不說實話,當心我送你們去學堂見先生!”
躲在男孩後面的小丫頭只有兩三歲,還不知道學堂是什麼意思,但聽到徐青的語氣,她下意識就覺得學堂一定不是什麼好地方。
“沒人派我們來,我們自己來的!”男孩似乎一點不怕徐青,小小年紀說話的時候氣宇軒昂,頗有小大人的味道。
“自己來的?膽子倒不小!我問你,你跟着我幹什麼,難道你就不怕我是壞人?”
徐青豎眉瞪眼,故意嚇唬倆熊孩子。
“不怕!我覺得你是好人,我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親切,就跟看到我娘一樣!”
“.”
徐青臉色一黑,他最不喜歡別人說他兩件事,一是說他不行,第二就是說他是好人。
“別再跟着我,不然有你們好果子吃!”
徐青惡狠狠拋下一句話,轉過頭就往回走。
然而,他剛走出窄巷,兩熊孩子就跟了出來,他往井下街,倆孩子也往井下街。
徐青猛然轉頭,男孩立馬側身望向牆頭,小丫頭後知後覺,也跟着往牆頭看。
“.”
徐青眼睛微眯,忽然調轉方向,往來路折返,倆孩子見他向街外走,便也調轉方向,尾隨過去。
這回徐青算是看明白了,那女孩暫且不提,那扎着沖天辮的熊娃子,就是衝着他來的!
“來來來!”徐青笑眯眯招手,等熊娃子屁顛屁顛跑到跟前時,徐青臉色猛地拉下來,指着遠處喝道:“回家找自己爹孃去!別再跟着我了,聽見沒?”
徐青雖然領着保生娘娘的神職,可不代表他喜歡帶孩子。
像他這種晦氣的殭屍,小孩子什麼的,還是離他越遠越好。
不過當徐青放出狠話後,倆孩子卻呆愣在了當場,隨後跟在熊娃子身後的小丫頭小嘴一癟,徐青頓時感覺大事不妙。
果然,下一刻小丫頭就哇哇大哭起來,本來小大人模樣的熊孩子還沒覺得有什麼,甚至還扭頭安慰女孩別怕,別哭。
但女孩哭的兇,他根本哄不住,畢竟只是五六歲的娃娃,男孩手足無措之下,便也小嘴一癟,嗷嗷哭了起來。
“.”
徐青頭大如鬥,心說:我呀,還是趕緊跑吧!
若不然讓街坊熟人看見,還以爲是他欺負小孩子。
然而正當徐青如臨大敵,準備施展神遊天書遁走時,身後的小丫頭忽然抽抽噎噎,磕磕絆絆的說了一句話:
“我,我沒爹孃了,我爹不要我了!哇——”
“.”
不知爲何,徐青忽然想扇自己一巴掌。
仵工鋪裡,倆孩子正圍在一口小窄棺上吃綠豆粥。
這口小窄棺是半月前,一位客人在徐青這裡訂的一口棺材,說是天氣熱,家裡孩子在河邊玩水,遭了難,需要訂口小棺材收殮屍首。
徐青問了問孩子身量多大,對方說:“沒多大,瘦瘦的,身量約莫有三尺出頭”
當時天色已然不早,徐青便讓對方隔天來取,兩人本來說的好好的,結果半個月過去,也沒見那人過來。
徐青索性就把那小棺材當成了小餐桌,飯菜吃不完時,掀開棺材板,還能放裡頭,要多方便就有多方便。
炎炎夏日裡,玄玉坐在櫃檯上面,不停的伸出舌頭,喝面前碗裡的綠豆粥。
當喝的差不多時,它便擡起一隻前爪,一邊舔舐,一邊往徐青那邊觀望。
“你們兩個叫什麼名兒,家住在哪裡?”
徐青不覺得熱,但還是拿着把芭蕉扇,坐在太師椅上來回扇,主打一個入鄉隨俗。
“我叫陳留兒,我有三個家,你要問哪個?”
徐青眉頭一挑,奇道:“你不妨都說來聽聽,興許我還認得你家長輩。”
扎着沖天辮的熊孩子張口就來:“我第一個家在城外曲水鄉,我爹是布莊掌櫃,名叫陳豐,我娘姓殷;我第二個家在城裡衙門,我乾爹叫陳光睿,是城裡的縣令。”
徐青聽到曲水鄉布行的時候就覺着耳熟,當聽到對方說到自己乾爹叫陳光睿的時候,徐青已然明白了這小孩的底細。
約莫四年前,保生廟的金大姐在河裡浣洗衣物時,曾在河裡救下一個嬰兒,而那孩子恰恰是由徐青用送子如意,送到金大姐身邊的。
後來陳家布莊的大奶奶被袁虎所殺,陳家家主陳豐卻認爲是金大姐所爲,並偷去了他家孩子。
縣尊當庭審理此案,最後查出殺害大奶奶的真兇袁虎,以及大奶奶嫉妒妾生子,將殷氏的孩子投入河中的事由。
陳家案結束後,縣尊陳光睿特意喚陳豐入堂,說是他覺得和那孩子有緣,是以當着衆衙役面和陳豐家結了個乾親,收了個義子。
而那乾兒子就是眼前的陳留兒。
陳豐好面子,大奶奶丟了他的面,他便讓徐青將其隨意處置;縣令爲金大姐開脫時,陳豐爲了自家面子,硬是指白爲黑,想要把金大姐殺人偷子的事定成鐵案。
陳光睿明察事理,洞悉人心,他看出了陳豐是什麼樣的人,這纔有了收義子的打算。
殷氏和陳留兒雖然活了下來,但畢竟讓陳豐丟光了面子,他若回去,多半會對殷氏和那孩子心生怨氣。
兩家都姓陳,金大姐又說那嬰兒是保生娘娘顯靈所救,陳光睿一方面覺得機緣巧合,一方面於心不忍,索性便和陳豐結了個乾親,滿足對方的面子,也只有如此,陳留兒才能無憂無慮的長大。
徐青看着眼前已經快有他腿高的陳留兒,內心莫名。
超度死人,送人含笑九泉的事他常幹,但像這種救下一個人,並且多年後與之相逢,看到對方長大後活蹦亂跳的事兒,卻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感受。
生與死之間,果真有着許多玄妙。
徐青微微一笑,繼續問道:“你說有三個家,這才兩個,還有一個在何處?”
陳留兒嗦完最後一口綠豆粥,頂着沖天小辮,稚聲道:“在紫雲山保生廟裡!我幹大娘就是保生廟的廟祝。”
金大姐?
徐青聽到這話反而鬆了口氣,得虧這孩子沒說他乾孃是保生娘娘。
“保生廟的廟祝金大姐我認識,你怎麼會認她做幹大娘?”
陳留兒眨了眨眼道:“我娘說幹大娘救過我的命,沒幹大娘,就沒我,所以她也是我娘。”
“你現在有幾個娘?”徐青挑眉。
“一,二,三我有仨娘!”
陳留兒掰着手指頭,如數家珍道:“我娘一個,乾爹府上一個,保生廟裡一個,剛好有仨!”
小屁孩口不擇言,話剛說完,旁邊正小口吸食綠豆粥的丫頭,再次小嘴一癟,哇的哭出聲來。
“你怎麼了,是燙着了嗎?”
陳留兒小心翼翼端起小丫頭面前的飯碗,嚐了嚐冷熱。
“呸呸呸!這豆湯都餿了!怪不得你要哭”
聽到這話,扎着紅頭繩,穿着白色小碎裙的小丫頭愣是強忍住哭聲,說道:“你有仨娘,我一個娘也沒了!”
說完,又是驚天動地的哭嚎聲。
等哭聲小些時,徐青揉了揉腦殼,問道:“她叫什麼名字,你是從哪裡遇見的?”
陳留兒一聽這個就來了勁兒:“她叫乖乖,是我在保生廟外面拾的!”
你家難不成也是中州的,怎麼什麼都往回拾?
徐青問那小丫頭家在何方,結果對方嗷嗷一頓哭,說爹不要她了,她沒有家了。
徐青又問,最近天熱,你有沒有跑到河邊,或者是跑到小池塘玩。
小丫頭搖頭。
“那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小丫頭站起身,來到陳留兒身後,抓住了對方的衣襬。
徐青見狀搖了搖頭:“你們哪來的,就回哪裡去吧,別讓家裡人等着急了。”
見小丫頭嘴又癟了起來,徐青急中生智道:“快看,有貓!會後空翻的貓!”
玄玉:“.”
“騙你們的,快回去吧!外面都是騙人的騙子,還有吃小孩的大殭屍,可嚇人了。”
目送倆小孩手牽手離去,徐青扭頭看了眼小窄棺上的兩個粥碗。
一個加了佐料,放了黃芽丹的已經被喝空。
另一個沒有任何添加的粥碗,則散發着放置三四天後纔有的餿水味兒,
徐青收拾好碗筷,倆小孩對他而言,似乎只是一段小插曲,並不能影響到什麼。
直到第二天、第三天,除了晌午酷熱難耐時商少陽過來避暑外,清早或是傍晚,徐青總能見到陳留兒帶着個小丫頭跑到他鋪子裡玩耍,不過相較之前,倆人身邊又多了一個疑神疑鬼,眼窩深陷,似是睡眠質量欠佳的養娘。
那養娘來的幾次,沒有一次肯進徐青的鋪子,弄得好像他鋪子裡藏有什麼妖魔鬼怪似的!
徐青沒在意這些瑣碎的小事,小孩子絕大多數都沒有耐心,再大的勁頭一般也就持續個三五天,等新鮮勁兒一過,就安生了。
另外,徐青看那小丫頭也來不了幾回了,索性就由他們去。
當天晌午,商少陽如期而至,論起準時,都快比得上徐青店鋪搞送雞蛋活動,大清早跑來領雞蛋的大爺大媽了!
“徐兄快來瞧瞧,我這狗怎麼樣?”
徐青打眼一瞧,只見商少陽身後跟着一條土不啦嘰,要多磕磣有多磕磣的小土狗。
這狗見到徐青,立馬哼哼唧唧往商少陽褲襠底下鑽。
“這你買的?”徐青一臉嫌棄,花鳥市那麼多品種狗,像什麼霜花鷂、斑錦彪、宮廷獅子狗再不濟整一條黑白點的西洋海盜狗也不是不行,這怎麼就挑了一隻土坷垃呢?
商少陽笑呵呵道:“沒買,我路上拾的,這狗通人性,我前幾天給它丟了一饅頭,今日路過東道口衚衕,幾個蒼義團的反賊衝出來,要取我的命,這狗見我和他們纏鬥,二話不說,上來就衝着一人腿脖子上咬,死都不鬆口!”
“那可都是刀尖舔血的人,這狗知恩圖報,和我算是有緣,那些名貴犬,就算想讓我養,我還不稀罕哩!”
徐青剛準備開口說話,就瞥見商少陽腳跟前的小土狗哼唧哼唧幾聲,栽倒在了地上,眼看是進氣少出氣多。
“壞了!指定是被那蒼義團的人傷着了.”
說着,商少陽就要帶着那狗往醫館去,徐青見狀伸手攔住對方,然後打袖子裡彈出一枚能固本培元、調養內腑的黃芽丹,塞到了那小土狗嘴裡。
“這小傢伙就是餓了,你看吃了顆糖豆,就不哼哼了。”
商少陽眨眨眼,問道:“你那糖豆能不能給我吃兩顆?”
“.”
徐青沒搭理商少陽。
午時未時交錯,天正熱的時候,門口太師椅上,商少陽正靠在那兒午睡,在他腳底下則趴着一黃不拉幾的小土狗,都在打呼。
徐青呆在櫃檯後面,神思已然進入血湖法界,通過法界神像鏈接,保生廟的景象隨之映入眼簾。
最近保生廟的香火依舊在穩步增長着,徐青能夠感受到,如今的保生廟已然不輸於津門任何一處大廟,最多也就和天師府有些差距。
天師府向來喜歡壟斷香火,陳光睿數次遞呈奏摺,闡明保育手冊的重要性,想要讓景興皇將這手冊拓印成書,批量送達各府各郡,這對大雍人口的提升發展,絕對有着很大的作用。
然而,這些奏摺卻從未得到反饋,裡面即有景興皇荒廢政事的緣故,也有景興皇提起此事,卻每每被天師府的天師阻攔的因素在。
天師府不怎麼插手政事,但卻對大雍各地的官廟私廟極爲在乎,保育手冊出自於保生廟這事,瞞不過天師府,畢竟那冊子樣本上就寫有出自保生廟的字樣。
這類東西若是傳遍天下,天師府廟觀第一的位子怕是不保。
徐青不知陳光睿的努力,此時他視察保生廟,除了看到有香客祭拜外,還看到廟裡記錄保生娘娘職責和尊諱的鼓碑底下,坐着一個小丫頭。
小丫頭抱着膝蓋,看着來來往往求子求女的香客,以及已經當了爹孃,前來還願的大人,目光愈發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