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秋斬,夜晚殮屍。
徐青半個秋天下來,收殮的屍體已經不下千具,這裡面最多的便是蒼義團和紅衣教的亂黨反賊。
期間蒼義團從未有人過來討要這些屍體,這裡面有害怕暴露身份的原因在,更多的則是屍體不易運送。
衙門有個跳大神的捕頭專門壞事,蒼義團用邪法祭煉的屍體已經全無用處,若是冒着風險取回,也是要尋個地方埋葬。
與其如此,還不如不管不顧,讓衙門和有官家背書的仵工鋪代爲處置。
除卻這些原因,還有一個關鍵因素,那便是與蒼義團互相看不順眼的紅衣教駐紮在了井下街。
徐青忙於收屍,從未想料到有一天紅衣教會將據點轉移到他眼皮子底下。
前幾日紅衣教的謝紅纓忽然來到他的鋪子裡,二話不說直接將自個的錢袋丟給了徐青。
當時那位頗爲豪邁的姐兒向徐青道了聲謝,說謝謝他幫忙給紅衣教那些捨身就義的兒女們收屍送葬。
徐青能怎麼說?只能順坡下驢,說大家來這世上走一遭都不容易,若是死了連個送葬殮容的人都沒有,未免太過可憐。
而他這人又面軟心善,最看不得這種事發生,若是收了謝紅纓的銀子,他心裡反而不舒服。
徐青哪是心裡不舒服,他是壓根不想和這些亂黨分子扯上關係。
謝紅纓怎麼想也想不到這世上有人會愛屍成性,她聽到徐青的話,整個人的眼神都柔和下來,看那模樣若不是大業未成,她都想將徐青扛走當壓寨相公了!
也就是那一日相隔不久,井下街的陰氣忽然又加重了幾分。
原因是紅衣教紅衣聖姑座下的那些紅衣女子,都搬到了街尾啞巴木匠隔壁居住。
啞巴木匠隔壁是個舊院子,平時放些雜物,是街東頭雜貨鋪查老闆的院子。
最近徐青每每路過查老闆的雜貨鋪,總能看到這人眯縫着眼,美滋滋的吹口哨、哼小曲。
想來是舊院租賃出去後,賺了不少銀子,心裡舒坦。
這日,黃小六一溜黃煙來到徐青跟前,稟告道:“掌教,傳堂已探清紅衣教的跟腳.”
紅衣如焰,蕩盡奸邪。
自大雍立國三十年後,天治帝駕崩,天下間就開始流傳這句話。
有人說紅衣教是朱衣判官轉世,專司人間不正之事,也有人說紅衣教是由前朝公主與禁軍教頭成立。
原因是紅衣教與人打鬥時的章法,與前朝禁軍一般無二。
朝廷圍剿了前朝餘孽多少年,攪得廟堂江湖風風雨雨不安生到如今,但紅衣教卻依然傳承有序,不曾被連根剷除!
紅衣教歷代聖子聖姑和大雍歷代的皇帝一般,都講究血脈正統。
到了如今,紅衣教已經傳了十二代,而新一任聖姑,便是年僅二十歲上下的謝紅纓。
徐青聽到這裡時,多少有些詫異。
傳聞中青絲束銀冠,素面裹紅綃,殺人不眨眼,好似女羅剎的‘絕經聖姑’,竟然是個桃李芳華的待嫁女子?
黃小六人立而起,一對爪子交錯,聲音如稚童道:“紅衣教內部教衆自稱前朝哀帝亡國吊死之時,曾讓禁軍教頭帶領尚在襁褓中的幺女逃離出京。”
“而紅衣教歷代聖子聖姑,就是那前朝公主的血脈後人。”
前朝公主
徐青下意識想到了賽玉仙,那個女人給他的記憶太過深刻,哪怕這麼多年過去,他還是難以忘懷。
一國的屍體
徐青嘖了一聲,吩咐道:“近來國朝不穩,天下動盪,傳堂務必運作起來,絕不能漏掉任何一個重要情報。”
見黃小六答應下來後依舊不肯離去,徐青挑眉道:“有事?”
小黃皮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掌教,小六想爲祖父求一份開胃健體的方.”
黃老須?
徐青眼前一亮,關切備至道:“黃道友怎麼了?可是身體有恙?”
黃小六嘆道:“前日屬下回黃條山探望祖父堂口,祖爺爺十分關心掌教的身體,但當我提及掌教身體甚好,一如數年前不曾變老時,祖爺爺卻唉聲嘆氣,說自個腿腳已經不如過往靈便”
“屬下回返時,祖爺爺連最喜歡的歪脖小鳳凰都不愛吃了。”
這老頭
徐青和黃老須一直觀念不合,他哪會不明白對方的想法。
那老黃皮子就惦記着貓仙堂快些散夥,好讓他的曾孫黃小六帶着‘人類’經營堂口的先進經驗,帶領黃仙堂成爲津門第一。
合着便宜事都讓它給佔了!
徐青笑眯眯取出兩份菌菇孢子,一份遺夢菇,一份成仙菇。
他將兩份孢子粉末合成一團,用紙包好,遞給黃小六。
“你家祖爺爺就是太壓抑了,把我開的這包藥給他吃了,指定藥到病除!”
黃小六視若珍寶的接過藥包,徐青特意交代道:“莫說是我開的藥方,老人家愛惜臉面,不願承認自個有病,你就把這藥粉撒到歪脖小鳳凰上,給你祖爺爺送去,讓老人家好好開心開心.”
徐青目光溫和的看着黃小六蹦蹦跳跳的離開鋪子,可見他是多麼關愛自家員工。
玄玉見徐青一臉的‘慈祥’,總覺得又有人要倒黴了。
在玄玉眼裡,只有保生娘娘露出的笑容與和藹可親搭邊,而徐仙家露出的笑容,則完全不可信。
比如每當別人送來屍體離去後,徐仙家臉上就會浮現樂呵呵的笑容。
“那藥粉是什麼?”玄玉似是對什麼都好奇。
“保健品,老年人愛吃,圖個心理安慰,其實並沒有實際用處。”
往後幾日,徐青去了趟水門橋別院,這趟下來,又凝聚出了三十二具猖將。
加上往年的猖將,徐青手中的猖旗裡已經豢養了近二百具猖將,若是這些猖幽兵一齊放出,便不亞於一支凡俗的萬人軍隊,而且個個都是精兵悍將。
“陽間有士卒,陰府有陰兵,若是把這些猖將散到陰間地府,不知道能拉攏來多少陰兵陰卒追隨”
強者爲尊的道理不僅適用人間,也適用於陰間。
鬼王陵的鬼王能收攏一批鬼將鬼卒爲自己所用,便是因爲自身實力足夠強橫。
倘若按照陰河古道森嚴的等級制度,一隻猖將至少可以震懾數百隻鬼卒。 將近二百的猖將,已然相當於徐青具備了拉起一支數萬陰軍的潛力。
放在陰河古道,也是能和鬼王掰一掰手腕的一方小勢力。
不過想起自己的老鄰居多厄鬼王,徐青還是老老實實的把猖旗收了起來。
多厄鬼王至少已經存在千年,徐青在柳有道的記憶裡,甚至看到過對方躲避天火的偌大鬼影。
在煙寧公主記憶裡,雖然多厄鬼王受了重傷,但有能力在天火底下倖存的邪祟,道行絕對不止千年。
破船也有三千釘,徐青對老鄰居還是很尊重的,畢竟遠親不如近鄰,不然他當初也不會派遣紙人去請鄰居看煙花了。
“上次鐵火砲鬧出那麼大動靜,多厄鬼王都不曾現身,可見是真受了重傷。但現在有紅衣教供奉多厄鬼王,它的傷怕是很快就會恢復”
徐青多少有些不安,煙寧公主的屍體,那具粉面骷髏現在還在他的箱庭裡放着,鬼王陵的寶物雙生棺也被他盜去,若是他這老鄰居哪日得知真相,他怕是永遠也別想再邁進陰河古道一步。
“一塊不化骨還是不夠穩妥,唯有成就飛僵,具備千年道行,才能在陰河外圍擁有自保之力。”
鬼王陵並不在陰河古道深處,可即便如此,多厄鬼王也有千年道行。
現在唯一能讓徐青慶幸的,便是對方並不敢輕易進入陽間。
鬼物一旦離開陰河古道,便會被天道感應,直面修行災劫。
徐青猜出了多厄鬼王爲何會被天火追殺到陰河。
多半是這位鬼王通過雙生棺,跨過陰陽界限,進入了津門。
若是小鬼小怪倒還無事,可偏偏對方是躲過雷災,且具備千年道行的鬼王。
它若走出陰河古道,到了陽間,可不就等同於一隻雪人走到了日頭底下。
天火不逮着它燒,還能燒誰?
“還好紅衣教的香火併非功德香火,多厄鬼王除了藉助這些野廟香火療傷外,並不能用來抵禦天火災劫。”
徐青分析着所有潛在敵人的威脅,心中的緊迫感這才壓下些許。
不過即便如此,秋斬之後他還是照舊每隔幾日都去一趟白沙河畔。
可惜,他卻再未遇到過那對送他斛光盞的‘金童玉女’。
“那兩條金鯉虎頭虎腦,不像很聰明的樣子,怎麼就沒讓人再釣了去?”
徐青在白沙河畔來回溜達,一聽到誰誰釣到了金色鯉魚就急忙湊到跟前,可惜在照幽寶鑑、天眼陰瞳的雙雙印證下,都無異象顯現。
這日恰好陰天有雨,徐青照例去往河邊吸收水澤之氣蘊養周身。
待日頭照破雲層,河面陰氣退散,徐青這才準備打道回府。
然而正當他準備離去時,徐青卻忽然聽聞白沙河埠口前傳來一陣驚呼嘈雜聲。
他回過頭,只瞧見一艘桅杆斷裂,被風打壞的客船衝上岸邊,滑行近二里方止。
徐青眉頭皺起,天眼陰瞳展開,只見河岸旁陰氣繚繞,似有邪祟鬼物想要鑽出河面。
不過當日頭照射下來時,那躁動的陰氣便彷彿從未來過,徹底退入深水當中。
徐青快步來到跟前,此時客船之上的船客已經漂溺失蹤大半,只餘十之二三,或抱桅或攀舵,大聲哭喊着。
埠口漁民百姓受到驚嚇,一時無人敢上前去,直到徐青擼起袖子招呼人去請撈屍隊過來幫忙,這纔有人反應過來,開始解救那些受困船客。
約莫半個時辰後,船上之人被解救大半,期間徐青在隱蔽的船艙內,救出二十餘名孩童。
那些孩子起初止不住哀嚎哭泣,但在看到徐青後,便都安靜下來,似是比之那些大人還要勇敢。
在埠口巡邏的捕快只顧救人,並未察覺異樣,徐青沒奈何,只得拉住其中一人,說道:“這些孩子在一個艙內,且沒有大人陪同,許是被拐賣來的.”
後者聞言瞬間反應過來,當看到有生臉漢子,還有兩個嬤嬤模樣的人想要趁亂抱走幾個孩子時,捕快迅速拔刀,呼喝同伴將其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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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青沿着客船蒐羅一圈,除了有濃郁的屍氣殘留外,他還在斷裂的船頭處,發現了一些快要燒盡的符籙碎片。
看着符籙上熟悉的紋路,徐青已然明白了造成這次船難的原因。
“天師府”
這些人究竟在陰河古道幹了什麼,以至於直接影響到了俗世?
徐青臉色不太好看。
陰河古道的事多少和他有些關聯,八旗元帥得世俗香火,這纔回光返照,有了和陰蝕法王乃至多厄鬼王較量的底氣。
不過當徐青超度了船上屍體,看到了客船遇襲的畫面後,方纔明白今日之事與他並無半分瓜葛。
是了,八旗元帥與陰蝕法王均無法重回俗世,即便多厄鬼王也要藉助雙生棺,甚至還要冒着被天火灼燒至魂飛魄散的風險,纔敢露頭。他爲八旗元帥收攏香火,又怎麼會直接影響到俗世?
在那些船客的走馬燈裡,襲擊客船的並非陰河妖鬼,而是天師府的五影道人。
對方藉助水勢,提前佈設法陣,打開了通往陰河的暗流漩渦。
繼而五條影子齊出,將船上之人擄去大半,爲防止旁人發覺異樣,這道人臨走時,又令身旁與他一般模樣的道人施展邪法,打斷了桅杆,造成一副被邪祟襲擊的模樣。
若是其他邪祟,徐青還不至於臉色如此陰沉,關鍵是這邪祟遺留的氣息,與殭屍一般無二。
在大雍,殭屍簡直是各種邪祟裡最墊底的存在。
西京山挖礦的有殭屍,津門屍工磨坊裡有殭屍,剩下的不是被趕屍人驅趕,就是被陰屍宗當做‘異獸’飼養。
連帶的殭屍爲禍俗世的傳聞都少了許多。
徐青自覺能夠憑藉喪葬先生,或者趕屍人的身份,混跡在俗世,隱秘修行。
但如今五影道人卻出面打破了這種平衡。
若是對方再來這麼幾次,津門怕是要掀起滅僵防僵熱潮,到時候徐青出門,怕是到處都能遇見身上帶有糯米、棗核、鏡子和釘子的百姓。
這不純噁心人嗎!
望着那些仍徘徊在客船旁的倖存民衆,徐青轉過身,一言不發的回了仵工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