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快要結束的時候,柳蘇在自己的宮殿裡自殺,想必她是承受不了被人這樣忽視的感覺,所以纔在無盡的絕望之中耗盡了自己年輕的生命。這一年,是元祐十七年,再一年,靜宸就要永遠的離開京城,去往遼國,那個與牛馬爲伍的國家,過着天高海闊的日子。瓔珞開始隱隱的爲靜宸的未來而感到絲毫的興奮和高興,可是,對於皇室來說,從來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自由,這一點,自古以來,就是如此。不分國度的後宮爭鬥,女人之間的戰爭,永遠是殘酷而漫長的。
春日的來臨,往往意味着更加密集的爭鬥和漸次朝着每一個後宮妃嬪而來的陰謀。那些逐漸融化的積雪和集聚了一個冬天的寒冷與蕭瑟,隨着四處迎春的片片金黃而遠離的無影無蹤。迎春的花期一過,便是漫天而來的春意盎然的景象了,瓔珞悠然的漫步在裕祥園裡,看着那些已然露出新枝的百花和樹木,不由得心中一片明朗,縱然前途是難以預料的,但是總要勇敢地去面對纔好,若是總這樣的自怨自艾,那麼,便註定是輸了。
黃昏的陽光漸漸地低沉下去,初春的夜晚還是帶着絲毫的冷風,一點也不比冬日暖和多少,彼時瓔珞已然呆在中宮許久了,並不與禦寒卿相見,她亦不過是拿着靜宸當藉口,不想要面對後宮的殘酷,而若然是瓔珞離開了,這樣的日子,就該有個了結了。夜晚的天色靜謐,藏藍色的天幕,靜得沒有一點聲音的世界,忽而就傳來了靜宸撫琴的聲音,瓔珞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來,靜靜地聽着,《春江花月夜》,心中不免感慨萬分,她也自是知道,對於靜宸來說,最動聽不是這一曲子的旋律,卻是她對於那個特殊的夜晚的懷念,懷念着衆星拱月的溫暖與回憶,或許,對於靜宸來說,並不能向自己一樣,就這麼輕易地承受獨居中宮的歲月,讓她去到那個遙遠的地方去,或許於她來說是好的,遠離了這裡一切可能呀面對的死別和悲傷,選擇徹底的遺忘與遠離。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或許年幼若靜宸,並不能十分理解這詩句之中的涵義,只是隱隱才能感覺到這其中難以令人揮去的蒼涼與無奈,道是無晴卻有晴,琴聲是表達心聲最好的手段,或許,這便是靜宸此刻所有的心靜了,每個春日裡的美好夜晚,都能想到獨屬於自己的美好的回憶,也算是自己對她所做的,唯一覺得沒有愧疚的事情了,只可惜,她並沒有能夠選擇最初的那一份心意,陸子風,於她來說,只是一份藏在心底的回憶和遺憾罷了。瓔珞想着,卻無論如何都不能料到事情所有的發展與脈絡,或許於人來說,最容易便是知道自己的結局,卻永遠都猜不大別人的結局,自己所想與現實,與結果總有偏差,便是如此了。
瓔珞從鸞鳳殿出來,趁着夜涼如水,朝着靜宸的環衍殿處去,搖曳的燈影與漸次低沉下去的琴音,處處暴露着這樣美好的夜晚裡她的心境,瓔珞推門進去,靜宸看到她,不由得心裡一驚,手下的旋律停下來,不由得道:“母后,這麼晚了,您怎麼來了?”瓔珞示意一旁的侍婢都退下去,笑着道:“今夜母后想要與你好好地談一談,如何?”靜宸微微的笑着,道:“當然好啊,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在一起聊天了呢,也罷,今日母后與靜宸同睡,可好?”瓔珞點了點頭,彼時槿湖已然收拾好了環衍殿的牀榻,瓔珞與靜宸躺下去,並不知道要如何開口了,只是沉默了許久。瓔珞才緩緩的開口,道:“靜宸喜歡的人,是陸子風吧。”靜宸忽而一愣,疑惑的看着一旁神色平靜的瓔珞,瓔珞道:“其實對於我們來說,最初的那一個,未必就是自己可以倚傍終生的人,有些人,永遠活在自己的記憶裡,往往更加的美好,可若然是這份朦朧的美好被打破了,那麼,自己就再沒有回憶的美好與甜蜜了,不是嗎?”靜宸道:“母后何出此言?”
瓔珞深深地嘆了口氣,將靜宸攬到自己的身邊,道:“靜宸長大了,就要學會對於一切都有一個自己的判斷,比如是非,比如善惡,比如對錯,無論如何,你做的選擇,必定要尊重你的心,不傷害你周圍的人,這樣,纔是最好的。”靜宸若是明白的點了點頭,瓔珞繼而道:“母后再問你最後一次,你當真是想要嫁到遼國去嗎,若是你在見過了遼國的一切之後,有了後悔的念頭,就告訴母后,母后拼了命,也會將你留下的。”
靜宸微笑着道:“母后最疼宸兒了,可是宸兒也懂得,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責任,宸兒從生下來,就註定是要做遼國的王后,而這一切,並非僅僅關係到宸兒一人的幸福,更關係到所有遼宋百姓的生死,既然如此,宸兒又怎麼可以如此的自私,況且宸兒的夫君現在正在圍着遼國人民的安定而浴血奮戰,在這個時候,宸兒只得在遙遠的地方爲他祈福,又怎能如此輕易地離開他呢。”瓔珞拍了拍靜宸的肩膀,道:“靜宸能這麼想,母后就放心了,希望你真如自己所說,可以做一個無愧於自己的王后,切不可輕易地捲入後宮的是非裡去,要記住,真正的脫離開,便是要跳出那些原本如亂麻一般雜亂的事件,而後所領悟到的一股獨屬於自己的清澈和明朗。”
一年之後,靜宸果然還是去往遼國,瓔珞知道,自此,她便再也沒有了與靜宸相見的機會了,與靜宸徹夜聊天,或許得到的,不僅是對於靜宸未來的肯定,更是對自己將來的決絕,或許久居中宮並不是一件壞事,後宮的事情有素紈一手操持,自然是井井有條的,而瓔珞也可以樂得清閒,事件恍惚就如白駒過隙,一晃便又是幾年,那些漸次從時間的輪迴上向後退去的生命痕跡,就這樣漸次的消弭不見了。
元祐十九年的春日,中宮的牡丹花忽而頹敗起來,再沒有了往日的鮮豔與奪目,彷彿是忽然染了什麼病症一般,懨懨的總也開不出像樣的花朵來,瓔珞恍惚間坐在中宮的院落裡,心裡慌亂總覺得是要發生些什麼事情一般,自從靜宸走後,瓔珞亦是徹底的將自己封閉在中宮之中,再不去理會後宮的那些事情,長此一來,禦寒卿也就漸漸地失去了對於她的耐心,或許將她帶進皇宮,原本就是一個錯誤,她原本便是一個只屬於江湖的女子,勉強囚困在自己的身邊,換來的,只能是無盡的痛苦。
或許在進宮最初的日子裡,她並不能記起自己身份和過去,所以才能安然的度過一切,或許,這裡還隱藏着她對於一切的新鮮感和挑戰感,可是當所有的一切紛爭都呈現在她眼前的時候,她便再不能向之前那樣對待了,而除了起初對於這些並不合乎人性的抗爭以外,就漸次沒有了鬥爭的慾望與耐心,所有的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前赴後繼,包括對於尊嚴的爭鬥,對於生命的爭鬥和對於自己前途的爭鬥,可是在這樣一個原本就沒有希望的宮殿裡,何來的前途,又何談未來?或許,擺脫這一切最好的辦法,便是死亡,死亡,才意味着真正的遠離,死亡,才意味着徹底的解脫。
元祐十九年的春末,中宮的暹羅花開得格外的旺盛,沒有了牡丹花的中宮,越發顯得十分的嬌豔。鳳藻池的牡丹依舊還盛開着,在池底開出一池的美豔動人,蒸騰着熱氣的山泉滾滾的從鸞鳳的口中噴涌而出。瓔珞摒退了周圍侍候的宮女,獨自一人淹沒在鳳藻池之中,藏在髮髻的刀片輕易便可以將自己的手腕劃開,當那些鮮豔的血流淌出來的時候,或許這裡的一切,就再與自己沒有任何關係了。她不停地在自己的心中說着:“對不起,禦寒卿,對不起,靜宸,請你們原諒我的自私吧,這便是我自己的選擇的結局,沒有後悔。”
“花院深疑無路通。碧紗窗影下,玉芙蓉。當時偏恨五更鐘。分攜處,斜月小簾櫳。楚楚冷沉蹤。一雙金縷枕,半牀空。畫橋臨水鳳城東。樓前柳,憔悴幾秋風。”一曲曲的《小重山》,也總也吹不盡自己內心對於這些無奈煩擾過往的憂慮,或許,瓔珞只是不想讓禦寒卿爲難,與其徒有皇后的虛名,倒不如把她讓給更能勝任的人,這樣,大宋纔可以漸漸地向着更好處發展,自己本就不屬於這個寂寥的宮廷,就算是以死來解脫,也是不得已的事情罷了。
瓔珞恍惚間看見了那個早已經不存在了的流影閣,流影閣處處可見都是面無表情的人,唯獨瓔珞自由的穿梭在其間,彷彿他們的冷漠都與自己沒有任何的關係,流影閣的後院裡有開不盡的暹羅花,江湖之人都知道,流影閣閣主的女兒,生得貌美的容顏,絕世的武功,卻並不打算繼承
流影閣的衣鉢,而他們亦是知道的,流影閣暗中爲朝廷效力,一旦是沾染了所謂朝廷的星星點點,就再沒有了自由可言,而後宮,又何嘗不是如此,在後宮裡,從來都沒有所謂愛情,你的悲劇可以小一些,那便是愛上一個皇帝以外的有情有義的王公,與他過神仙眷侶一般的日子,再或者,便是愛上了王朝的帝王,那個最容易產生情愛,卻並不鍾情於情愛的人,他視愛如必須,卻並不肯在這上面堵住自己的性命,最終受傷而失去自己的,永遠都只有女人。
鸞鳳殿,衆人還在殿裡等着瓔珞的差遣,禦寒卿的旨意還是來了,“皇后賢良淑德,特賜水晶銀晶御鳳釵一對,尊藍夜水晶玉鐲、尊紫檀水晶玉鐲、尊銀希水晶玉鐲各一個,白青玉鑽石項鍊一條,白青玉鑽石戒指,粉絮幻幽穆耳墜,青曦幻幽穆耳墜,墨研靜雨倩玥鑽,藍御靜雨倩玥鑽,銀鍍金嵌珠雙龍點翠條,金鑲珠石雲蝠簪,金銀絲鸞鳥朝鳳繡紋朝服、梅花紋紗袍娟紗金絲繡花長裙縷金百蝶穿花雲緞裙、宮緞素雪絹裙、刻絲泥金銀如意雲紋緞裳、琵琶襟上衣、雲雁細錦衣、彈花暗紋錦服、妝緞狐肷褶子大氅、八答暈春錦長衣、對襟羽紗衣裳、八團喜相逢厚錦鑲銀鼠皮披風、雲霏妝花緞織彩百花飛蝶錦衣、織錦皮毛斗篷……朕見皇后並不喜後宮羈絆,特意爲其在宮外修建落櫻庭院一所,供皇后居住,欽此。”一旁的槿湖急匆匆的朝着鳳藻池去,想要將瓔珞叫出來,可是,這樣的妥協與讓步,瓔珞終究還是沒有了機會了,或許,與女子來說,一切本就是一場賭局,她在錯誤的時間,愛上了一生摯愛,但是卻輕易地便賭上自己的性命,或許對於瓔珞來說,終其一生都不能領悟的,便是這後宮女子的生存法則,只因着自己太過於看重了愛情,而皇宮裡,最不缺少的,就是這份愛情,有情之人,往往是爲情所害,若然是可以沒心沒肺一次,到或許可以獲得最後的勝利,最起碼,等到這最後的一道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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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在此時落,月在此時圓。人間天上,歌起舞飛旋。鳳鳥還巢,更無狼煙,寂寞了美嬋娟。波涌萬種纏綿,海底倒映天。不教浮雲將月蔽,心想太平萬萬年。我有霓裳風吹動,水起漣漪歌撫平。雲藏潛龍,月隱寒宮。雲鬚染彩,月灑光暈。彩雲追月,雲掩秋空。月沾涼意,雲載清風。才現歡欣,又惹愁生。此憂誰解?誰是知音?且飲此杯,共語昇平。良辰易逝何如夢。”
月圓的時刻,最不缺的,便是這人世的哀傷與淒涼了,瓔珞割腕的消息還是很快的便傳到禦寒卿的耳朵裡,彼時他正悠然踱步在承乾殿的書房裡,等待着瓔珞接到消息後的欣喜,可是,卻等來這樣的噩耗,手中的寒玉扳指不覺得跌落在遠處,還有那一枚爲她重新打造的翠玉牡丹,不摻雜任何悲傷回憶的翠玉牡丹,可是終究還是跌落在地上,碎成無數片,無數片。
“皚如山上雪.皓如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今曰斗酒會,明旦溝水頭,蹀躞御溝止,溝水東西流。悽悽重悽悽,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竹杆何嫋嫋,魚兒何徙徙,男兒重義氣,何用錢刀爲?春華競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聲代故!錦水有鴛,漢宮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於淫而不悟!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果然就是永久的別離了,沒有了任何的可能性,再也容不下任何的解釋與轉圜的餘地,瓔珞自私的選擇死亡來結束一切,卻並沒有爲活着的人思索一些什麼,或許,於她來說,活着的人,可以很快便擁有更加美好的人生,卻唯獨就失卻了自己而已,而真相,永遠不爲死去的人所知,活着的人,陷入的,往往是更加無邊的苦痛與掙扎!
或許記憶裡便只剩下汴京城裡那場紫竹林的比武,當朝太師之子禦寒卿與大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御前帶刀侍衛蕭子揚的過招,卻暗暗地帶出了所有與瓔珞有關的悲傷和過往。
皇家內部的比武,尋常百姓也只是遠遠遙望,走不得近前的位置,而這樣的比武,卻獨獨的多了一個瓔珞那個慵懶的靠在房樑上曬太陽的女子,陽光透過窗櫺照射進來,寧靜如瓔珞,像極了睡意朦朧的貓,她並不在意這場比賽的輸贏,卻唯獨陷入這場比賽背後的陰謀,一路走來,不僅在這場陰謀裡賠上自己的人生,更是在無數的春花秋月之後,就這樣,徹底的,放逐了自己年輕的性命。
人生裡本就不該有一場所謂的比武,或許,一切,原本就不應該開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