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卜算子》蘇軾
紫禁城初秋的日子,天高氣爽,北雁南飛。隔着窗櫺看去,門外的葉子,落了一層又是一層,蕭瑟而沒有生氣,風吹起來,嘩嘩的聲響,直教人心中煩悶。偶爾風吹動了門窗,啪啪的響動,伴隨着簾子飄起來的那一陣的朦朧,越發的讓人慵懶而沒有生氣了。再看那天邊,舒捲的雲朵,快速的從這一頭飄到另外的地方去,彷彿是遠離一個不能久留的桎梏一般。
在牀榻上不安的翻了身,人還沒有醒來,嘴邊就開始喊着“樂依”,許久都沒有聲響,掙開了朦朧的睡眼,卻並未見到樂依的身影,身前一抹明黃色熟悉的身影已然蓋過來,愣是嚇了她一跳,她急忙從牀榻上起身來,只顧着行禮,也不顧自己此刻的失儀了,嘴裡道:“皇上!”旁邊的碎髮散落下來,披在肩上,她用手捋了捋,而後尷尬的看着站在她面前的男子,笑着對她道:“朕看你睡得正好,就囑託了樂依沒叫醒你,你不必起來了。”這樣寵溺的語氣,只對她,彷彿是眼中只有她一人,是她一人的天子,天之驕子。
人人都說她是寵冠後宮的女子,但卻唯獨不是獨寵,後宮裡有一個因着獨寵而死在中宮裡的皇后,她從未見過一面,心中有疑惑,但終究還是安於現狀。三月裡開春時候的選秀,到了年底就被冊封爲凝妃,皇帝每每駐足流連於她的寢宮,這樣的恩寵,別人永遠都是羨慕不來的。同時晉了位分的還有賢妃果嬰,她的晉升彷彿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太子的生母,將來的太后,如今的皇貴妃,地位在四妃之上,一切都是那麼的順理成章,但卻唯獨不是皇后。
宮裡的人都對逝去的皇后閉口不談,彷彿是什麼極大地忌諱,她原本就在宮裡不久,因着得寵,處處樹敵,更是不敢輕易的去打聽這些事情的,倒是身邊的樂依,原本就是中宮的侍候丫鬟,到了她的身邊,也是什麼也不說,偶爾問起來,樂依亦只是道:“主子,這樣的事情,知道的越少,對您,便越是好,您如今正得寵,何必在意那麼多?”一句話,便把所有的疑問都堵在了胸口,她不能問了,也不敢問,生怕自己獲得的這份恩寵什麼時候就從自己的身邊遠離了,在不屬於了自己。
但是進了位分,終究是喜事,居住在東宮的皇貴妃做東,大擺筵席,宴請了後宮得臉的妃嬪,淑妃蕭允兒,德妃素紈,一色的後宮裡的主位,只她自己,是資歷最淺的,但是卻不影響一屋子的人說笑,熱鬧而繁華,彷彿一切就都是這樣的平靜而祥和了。果嬰性子冷傲,但是卻還是因着進了位分而有些高興,這是難免的,言談之間又露出極大地無奈來,嘴裡嘀咕着,彷彿是自己這份突如其來的榮耀,少了一人的欣賞,就變得沒有了意思。一旁的人不住的衝着她使眼色,她這才笑道:“多喝了幾杯,失言了。”凝妃的下忽而緊了一下,衆人都避諱的那人,便就是皇后了,她究竟是怎樣的得寵,才使得在衆人的心中這樣的揮之不去。
皇帝最煩便是後宮之人討論皇后的點滴,所以大家纔是這樣的噤若寒蟬罷了。她恍然的回過神來,臉上不由得一絲落寞,身邊卻是站着皇帝,看着她失神的樣子,不由得掛了她的鼻尖,笑道:“你怎麼這樣失神,看朕要怎麼罰你?”她心裡一驚,正要跪下去請罪,他便又道:“罰你爲朕寫一副《蘭亭序》,可好?”她這才放下心來,拿起手裡的羊毫,沾了墨,一手輕輕地執着拖沓的衣袖,墨跡下筆,濃淡均勻,渾然天成,他看得出神,她揮灑自如,原本這就是她的強項,怎麼會難得到她,他要處罰,亦只是隨口的玩笑罷了,還只是含在自己嘴裡的珍寶,給她所有的溫和和福澤,都是理所應當的。
終於是書完了,她鬆了一口氣,將宣紙舉到他的面前去,內心忐忑,他接過字來,忽而就出神了,眼神裡閃動着令人不可捉摸的恍惚,寒冷的幽光逼出來,讓她感到驚心。她小心翼翼的維持着這一切,自己不過是小小尚書的女兒,能夠在後宮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已屬不易,自然要好好地珍惜,所以這一切的珍惜,便都是小心,不敢隨意的揣度他的心思,除了服從,便是服從,果然,就讓他格外的眷顧,可是這其中真正的原因,誰也猜不透。
其實她是喜歡安靜的女子,那些刀劍更是連觸碰都不敢,可是皇帝卻恰恰相反,往往都是陪伴了皇帝在蘇嶸園裡練劍,帶着寒光的劍,下一刻不知道要刺向何處
,她一陣驚心帶着一陣驚心,手裡的帕子貼在胸口,卻還要勉強的對他露出笑容來。練完了劍,她遞上帕子和茶水去,他喝着,嘴裡道:“你的月嵐劍許久不用,都生鏽了,下次,你陪朕一起練。”她微微一愣,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已然轉身離去,刀劍肆意的往後一扔,她害怕的躲閃開來,而他,詫異的怔在原地,終究還是朝前走去,再不回頭看她一眼。
他喜歡暹羅花,在她的寢宮裡種的滿滿一片都是,可是她不喜歡,那花是有毒的,誰不知道,每日都提心吊膽,可卻還要細心的打理,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出了什麼岔子,十七八歲的年華,誰不喜歡牡丹,百花之王,但他卻只允許她的宮裡種暹羅,她除了默默的承受,便只能承受。他的身上帶着暹羅花和龍涎香混合起來的特殊氣味,她印在腦海裡,亦總是感覺到奇怪。
入宮的第三年,她生了一位公主,眉目可愛而清秀,衆星拱月的孩子,只可惜,只活了不過數天,便夭折了,她心中悲痛,險些就要活不下去,孩子是無辜的,可還是要無端的就賠上性命,這一切都是孽,躲不過,避不了。他從朝堂回來,就匆匆的感到她的凝安殿去,巧的很,宮裡正好有一處宮殿是她的名字,凝安,原本的主人是果嬰,如今已然隨着太子搬去了東宮,這裡閒置下來,皇帝就給了她。
她還想着自己逝去的女兒,那麼鮮活生命,說沒就沒了,還沒有來得及享受一些人世的悲歡,就這樣的匆匆來去。他來到她的身邊,表情亦是悲痛,就那樣靜靜地待在她的身邊,不說安慰的話,那些話的無力只有親身經歷的人才可以真正的明白,她的臉色蒼白如紙,牙齒狠狠地咬着嘴脣,倔強的不留下淚水,可是心裡早已滴血蔓延。他亦是傷心的,尊貴如帝王,在她的面前,忽而就孱弱下來,彷彿不僅僅是失去了一個女兒,更是失去了一件摯愛的寶貝,亦或者更加重要的生命就這樣逝去了一般。
在她的眼裡,他一直都是寵辱不驚的人,帝王的眼裡早就映滿了生死,怎麼會在意這麼一個卑微的公主,他最愛的長公主都被當做和親的條件嫁去了遙遠的大遼,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事情,她靜靜地想着,便停止了抽噎,她得到的一切,已然足夠了,儘管她並不能猜測這其中的因由,但此生由此,也該算的是知足了吧。
又過了數日,果嬰又進了位分,雖不是皇后的名號,可終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後宮再沒有人與她並肩了,衆人都說,她不過是仗着自己有個兒子罷了,皇帝少子嗣,而她的兒子又是太子,這一切,順理成章,理所應當。一旁的樂依不由得道:“終究還是熬出頭了……”話說出口,就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忙對着凝安道:“主子還年輕,又得皇上的寵愛,想必很快就會再有了,不必過於憂慮。”她掙扎的笑着,心裡的苦澀,亦只有自己知道。
說來也很是奇怪,她自此便再也沒有生育,許是身子孱弱的緣故,可是心思精巧如她,又怎麼會不知道這是有人暗中下了手腳,自己的一生,怕是就要這樣的結束了。後宮妃嬪,母憑子貴,這是萬古不更的真理,誰不盼的自己有個兒子,可以成爲自己後半生的依靠,縱然是女兒也好,皇帝百年之後身邊總能有個說話的人,有個可以依仗的駙馬。可如今,她什麼也沒有,有了皇帝的寵幸,就能擁有一切嗎,終究是鏡花水月罷了。誰不是等着在看她的笑話,她努力地活着,連掙扎都比別人努力一些。
皇帝漸漸地老去,開始顧念舊情了,閒下來就去東宮,看着太子學習詩書,亦或者與果嬰皇貴妃閒聊幾句,偶爾還會去看德妃,看淑妃,甚至是失寵了許久的柳貴妃,都得到了皇帝的眷顧,可惟獨沒有去過中宮,彷彿那裡是一個永遠都觸碰不了的傷疤。
宮裡的日子,漸次的就平靜下去,波瀾不驚,大局已定,皇嗣的人選沒有任何的異議,大家也就安定下來,只是顧着自己的生活。妃嬪們對待她也是十分的和善,誰都知道,她受着皇帝的寵愛,這麼長久以來,都沒有發生任何的改變,彷彿就是她的一生一世了。她閒下來的時候,也喜歡四處的逛一逛,又一次特意去了東宮,看望果嬰皇貴妃,給了她自己省下來錦緞,上好的貢品,她很是喜歡,但還是給了皇貴妃,宮裡的人都要巴結她,自己也不能免俗,否則就是不知道禮節了。兩人有一搭無一搭的閒聊,果嬰忽而就怔住了,嘴裡不由得道:“你別說,仔細地看,你還與她十分的相似,那個眉眼和輪廓,竟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只可惜啊,若然是還
在世,說不定是尋到了姐妹般的開心呢。”
她微微的一怔,夾雜着難以言說的慌亂,彷彿心裡忽然就空了下來。一旁的銅鏡子裡映出自己的面容來,時間過了這麼久,卻還是那樣的容顏,不由得嘆息,卻是與何人有着極大地相似,再想問去,果嬰已然岔開了話題,她不再問,自是知道,這本就是禁忌。
春回的時候,翌日歇了晌午,皇帝就趕來看她,還是待她好,與別人不同,笑着對她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朕叫御膳房給你做了長壽麪,回頭陪着你一起用。”她兀自一怔,還是忍不住低聲道:“皇上說什麼呢,臣妾的生日是臘月,這才四月,怎麼就是臣妾的生辰了。”皇帝頓了一下,還是帶着笑意,眼神中復又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寒冷和恍惚。
最後,才道:“許是事情多了,朕改日再來看你吧。”說罷就轉身離開了,她目送他的背影,那樣的落寞,彷彿是一個孤人,可是誰不知道,皇帝的身邊向來都是妃嬪環繞,什麼時候,這樣的落寞了,倒是少見的,她怔怔的,不肯挪自己的步子。一旁的樂依急匆匆的繞過去,她叫住了,問道:“這樣着急,有事?”樂依道:“今日是皇后的誕辰,對說人沒了,可是我們幾個舊日的奴才想着一起去中宮裡燒一炷香。”她忽而就愣住了,心裡一晃,原來今日是逝去皇后的生日,春日的風還帶着清涼,她卻覺得冷了,裹緊了自己身上的披風,對着樂依道:“你去吧,早去早回。”
樂依高興的退下去,她忽而想要開口,可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只是在嘴邊嘀咕道:“我是不是與皇后生得很像?”從此心裡算是有了一層疑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只是不高興,沒有緣由,是真的沒有緣由嗎?她忽而回憶起那些美好的過往來,他溫柔的眼神和寵溺的語氣,只是對着自己的,或許自己本就不該這麼敏感,生活依然,寵愛依舊,又有什麼不開心不高興的,要這樣硬生生的折磨了自己,得不償失。
皇帝年紀越大,便越嫌這紫禁城的規矩太冗雜,一年之中,總有大半的時間在避暑山莊。山莊裡的景色當真是宜人的,一色的翠竹,各處的宮殿都隱在其中,風吹起來,嘩嘩的聲響,倒叫人心中一陣肅冷。夏季時候的園子更是好看,那麼大的荷花池,對面便是曲水荷香閣,她喜歡荷花,他卻並不安排她住在那裡,只安排了雲帆月舫閣給她,她心中難免又不快,可是又不敢輕言。只想着,這裡可能是有什麼忌諱的。
又是一日的天朗氣清,眼看着就要黃昏,暑氣都散了大半。他乘了船,在荷花池裡,滿眼的碧綠浪濤夾雜着星星點點的荷花,遠處波光瀲灩柳條柔,她也同在船中,看着他的舉動,不敢說一句話。終於他還是嘆了口氣,叫了宮人準備了筆墨來,兀自在桌案上畫着周圍的精緻,筆觸柔軟,她站在一旁看着,他是那樣有才華的男子,這樣的一幅畫,舉世無雙。她懂畫,懂詩書,與他一拍即合,可是作畫於他,不過是最不屑的消遣罷了,原本就聽聞宮裡的人說他馳騁疆場,殺敵無數,對他來說,刀劍纔是一切,她知道,他與歷來的君王太不一樣。
忽而心血來潮,他擡頭看着一旁的她,道:“你最擅長撫琴,朕作畫,你撫琴,可好?”她點了點頭,如何不好,這樣自己就不再是局外的人了,自己與他的互動,好過自己靜靜地待在他的身邊,他的冷靜讓自己感到害怕。宮人們早已抱了琴上來,上好的七絃琴,也是他賞賜的。她端坐在琴後,神色從容,那樣的規矩,一絲不苟。
她看一眼船外,夜色悄然臨上,藏藍色的天幕,一旁的宮人已然點上了燭燈,她微微一笑,雙手在琴絃上鋪展開來,一曲《彩雲追月》,帶着柔美和淡雅的氣勢,一波又一波的襲來。“花在此時落,月在此時圓。人間天上,歌起舞飛旋。鳳鳥還巢,更無狼煙,寂寞了美嬋娟。波涌萬種纏綿,海底倒映天。不教浮雲將月蔽,心想太平萬萬年。我有霓裳風吹動,水起漣漪歌撫平。雲藏潛龍,月隱寒宮。雲鬚染彩,月灑光暈。彩雲追月,雲掩秋空。月沾涼意,雲載清風。才現歡欣,又惹愁生。此憂誰解?誰是知音?且飲此杯,共語昇平。良辰易逝何如夢。”
他正擡手,聽着這樣的曲調,便愣住在那裡,她只當是自己的琴聲吸引了他,並未多想,只是兀自的彈着,驟然,他的手在桌上砰的一聲,手裡的筆撂下了,嘴裡到:“不畫了,沒意思。”她兀自一怔,手裡的琴也停了下來,只以爲是自己不小心衝撞了聖駕,忙跪倒在地上,道:“臣妾有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