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如我,並不能領會所謂軟禁的寒意,只是知道除了裕祥園外,我再不能去蘇嶸園遊玩了。從宮人們的話裡,我零星拼湊出對於此次事情緣由的想象,她們說是母親下毒手害死了溫儀帝姬,可是我無論如何都是不相信的。母親是個連螞蟻都不會輕易殺死的人,又怎麼會去殺害溫儀帝姬,沒有理由的,母親爲什麼要去殺她,她並不如我那般精通詩書琴棋,也不像我一樣可以盡得父皇的喜愛。
可是軟禁的事情還是實實在在的發生了,並沒有任何我預想的奇蹟出現。我曾經想,說不定父皇會很快的查明真相,然後把我們放出來,這一切,說不定根本就是誤會一場。
可是現實與想象總是相隔着很長的距離,長得彷彿是明渠一般,貫通整個紫禁城。夏日到了,裕祥園裡變得奼紫嫣紅起來,只可惜這一切都與中宮陰霾沒有生機的氣氛形成鮮明而巨大的對比。中宮裡的宮人們漸漸失卻了原本的灑脫與無畏,開始爲我們的處境而憂慮。就連槿湖姑姑,也開始暗自的嘆氣落淚,這些,我躲在角落裡看得一清二楚。
母親在這件事情之下似乎平靜的有些不同尋常,她依然安靜坐在鸞鳳殿的半月窗櫺下面,兀自的發呆,不顧前來勸說的藍姬和果嬰庶母,還有從宮外趕來的冷月姑姑。
母親依然是中宮的皇后,只是被父皇削奪了治理後宮的權利,父皇偶爾還是會來,只是每次都會生氣離開,而母親便獨自坐在寢殿裡,目光呆滯,卻並不見一絲的淚水。那一刻,我並不能理解母親行爲背後的那些深意,直到多年以後的今天我去回首,才恍然發覺一些我依舊不能體會的選擇和已然瞭解的心情和無奈。
中宮內的一切生活都與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我清楚的知道,在中宮的外面,全是駐守的羽林衛,只等着我一旦想要走出去,然後那些表情兇惡的人拿着劍,將我攔回來。
冷月姑姑還是會來教我練劍,只是並不是什麼精深的劍法,最多也只算的上是花拳繡腿而已。而且我從來都沒有想着要拿這個劍法與害人或是成爲我的什麼籌碼。自從我們被軟禁,冷月姑姑便送了我一把月嵐寶劍,那劍實在是很漂亮,而且輕巧的可以被我輕易的就操縱,她說若是有人要對我們不利,便要我拿着她保護我的母親,我很用力的點頭答應她,然後看着她輕鬆表情的背後閃過一絲不爲人察覺的哀慼。
七年之後,元祐十五年的臘月初八,又是一年又要來臨了,轉眼之間我們已然在中宮裡度過如此長久的歲月,七年,我們沒有參與任何宮中的動亂與爭鬥。元祐十年時候,果嬰庶母的子嗣,大宋王朝唯一的皇子被立爲太子,賜號元符。
這一年他也不過是八歲的少年,但依然頗有萬人之上的架勢了。因着庶母經常帶了他偷偷地來中宮,我們也算是十分的相熟,他總是跟在我的身後叫我皇姐,可是我卻要向他行禮,叫他太子殿下,這一切都在我並不屈服的心靈裡紮下了不可掩埋的種子。
雖然我的母親現在是戴罪之身,可是卻依然是後宮最高貴的女子,在這七年的時間裡,後宮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我的皇祖母因病去世,在她去世之前,只叫了我的母親陪在她的身邊,我的另外一位祖母淑太后見我可憐,便下了懿旨允許我可以出入中宮,去到她的棲霞殿陪伴她,畢竟與她一同生活半生的皇祖母先她而去了。
我經常抱着我的七絃琴坐在棲霞殿素白的月臺上,伴着飄落滿地的櫻花彈奏我最喜歡的樂章。自從陸子風離開,便再也沒有人肯教我彈琴了,不是他們不肯,而是我不喜歡,他們的水平並不及我,甚至連陸子風的半分也沒有。我倒是很希望那日與我附和的六安王教我吹笛,只可惜我與母親一樣是後宮的帶罪之身,又怎麼能請得動六安王紆尊降貴做我的師傅。
我經常在中宮的環衍殿中聽到悠然傳來的清笛韻律,然後自己伴着笛聲緩緩地彈奏,每當這時,總會想起那一日衆星拱月的宮宴,我是父皇和衆人眼中最耀眼的帝姬。
每次去棲霞殿陪伴祖母,我總是精心打扮,最渴望是在那裡亦或是途中遇到父皇,讓他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然後憶起過去的點滴,或許,還可以解除對於中宮禁令。可是許久,這樣的妄想始終未能實現。儘管如此,我並沒有放棄。
這一年,我已然十三歲了,到了宮中婚配的年齡,可是父皇似乎是把我遺忘了一般,宮中另一位與我年紀相仿的帝姬已然得到了指婚,指婚的對象是大宋最年輕有爲的將軍,我不是沒有一絲羨慕的,可是,卻並不是因爲她指婚的對象,而是因爲她出嫁時衆星拱月,隆重的模
樣,而我只能站在被忽視的角落裡,冷眼看着這一切,並不屬於我,並不與我有任何關係的一切。
同一年,大遼與西夏聯合起來攻打大宋,我從來都以爲,西夏與大宋是邦交,可是卻沒有料到他們竟然會聯合大遼,彼時大宋正陷在內部的紛亂糾紛之中,並不能有足夠的經歷去迎戰,所以滿朝的文武百官便提出了以和親的方式解決爭端。
而這一方式,大遼竟然答應了,而對方的要求很簡單,和親的對象必定是我大宋名副其實的帝姬,縱觀正座紫禁城,除了年幼夭折的溫儀帝姬和已然嫁做他人婦的廷筠帝姬,便只剩我一個了,大宋的長公主,福康靜宸。
儘管正式的旨意並沒有下達,可是宮中已然傳聞,我便是將要和親的公主了,要遠離自己的母親,像我的藍姬庶母一樣,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然後永遠都不能再回來。
我爲此而躲在角落裡爲自己未知的命運而嘆息流淚,彷彿是要奔赴刑場一般,復又安慰自己,這樣也好,這樣我便會再一次的從中宮裡昂首挺胸的走出去,再一次的成爲衆人眼中的明月。
母親對於我和親的事情似乎是極爲激動地,被軟禁七年來,我第一次見她激動而惶惶無措的模樣,彷彿是丟失了什麼寶貴的東西一般,她要出去見父皇,可是門口的羽林衛攔在那裡,無論如何都不肯讓她出去,她便以死爲要挾,當着羽林衛首領的面把自己的手腕劃出一道長長的裂口。
羽林衛的首領是景燁,是我聽聞跟隨母親一起進宮的人,他把母親抱在懷裡,然後焦急放到牀榻上的樣子,讓我不覺得幾分動容,他竟是那樣關心我的母親,只可惜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羽林衛首領,而我的母親,依然是大宋國的皇后。
也就是那一刻,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自私,母親爲了我就要喪失性命,而我卻爲了自己的一己之私慾而要棄她於不顧。我慌張的站在鸞鳳殿內殿的牀榻邊上,遠遠地看着流年太醫十分緊張的爲我的母親診治,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終於,母親的堅持還是等來了我許久都沒有相見的父皇,他依舊是多年以前那一副英姿風發的模樣,只是雙鬢燃了些許的華髮,讓人不由得想到流水般易逝的時光。他只是一個人,在安靜的午後悄悄地來到了鸞鳳殿,我在殿門外,看到他執起母親孱弱的手,母親緩緩地睜開眼睛,對着他說些什麼,我並不能聽見,但是卻猜到,大體便是不要我遠嫁大遼這一類的話語,母親把我當成她被軟禁之後唯一的依靠,而我卻想要離開她的身邊。
我的眼中開始升騰起淡淡的霧水,看着父皇遲疑而無奈的表情,我便可以猜到大概,母親就算是失去性命也改變不了我即將要離開的事實,而這一刻,我才恍然意識到遠離大宋的恐懼。
從我們被軟禁之後,母親的身體就漸次的虛弱下來,再加上這一次的割腕,竟讓她一夜之間便彷彿是枯萎的花朵一般,不復昔日的神采奕奕與高貴典雅。和親的旨意還是下達了,時間是在三月之後的暮秋,我慶幸還可以又三月的時間可以陪伴母親的左右。而我所有的意念,並不是阻止和親的到來,而是想要查出七年前溫儀帝姬的死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要還母親一個清白,儘管時至今日,我依然覺得,那是我人生中所做一件最有意義的事情。初夏的中宮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明豔照人,爲了母親能夠高興,我偷偷地從宮外找來了暹羅花的幼花,栽種在裕祥園成片的牡丹花田的邊緣,纔不過兩三日,生命力旺盛的暹羅花便盛開了,母親看着它們,似乎是多了一絲的喜悅的,可是卻並不十分的明顯。
我開始在藍姬庶母的幫助下調查溫儀帝姬的死因,七年前,母親之所以獲罪,只是因爲在溫儀帝姬的牀榻邊上發現了母親從不離身的翠玉牡丹的腰佩,可是中宮人盡皆知,翠玉牡丹,母親許久都沒有佩戴了,而是一直放在錦盒之中由宮人保管,但不知道什麼時候卻被偷了去。
我想,要調查,首先便要去到溫儀帝姬居住過的寢殿去尋找線索。可是鳳儀殿向來都戒備森嚴,想要出入是極困難的,更何況是自己這樣的身份,貴妃憎恨自己還來不及,又怎麼會容許自己去她逝去女兒的寢殿。
想來想去,只想到了元符似乎是可以幫助我,便趁了他進學的時候偷偷地跑去找他,那一日豔陽高照,我穿一件夾層的側襟湖綠色的青衫羅裙,一路跑到東宮去,已然累的滿頭大汗。自從他被封爲太子,便與果嬰庶母一同搬到了東宮去,東宮離着紫禁城並不遙遠,可是像我這樣徒步的跑去,還是花費了一個時辰,並且把自己弄得滿頭的汗水,
彷彿是被雨水淋過一般。
我一路朝着東宮的書房走去,曾經來過一次,我便可以按着自己心裡的記憶找到書房的所在,果然,隱在一塊巨大的假山後面的,便是元符的書房了。還未走近,便聽到朗朗的讀書聲不絕於耳。可是我卻無心他背誦的內容,想着這個時候庶母一定是進宮向祖母請安去了,心急之下便推門而入。
元符見到我,先是一愣,隨即露出高興的笑容來,但隨後卻並不十分自然的看着自己身邊的太傅。
我並不十分害怕,就對着背對我的太傅道:“我有話要對太子說,你先回避吧。”那人一襲白色的衣衫,悠然的轉身,我看見他的模樣,俊逸而灑脫的面容,嘴角勾起一抹魅惑人心的笑意,我的心裡倏然一緊,竟慌忙低下頭來,並不敢直視他了。
他的眼神中熾烈的光芒險些就要把我灼傷,許久,我才把頭擡起來,他並不說什麼,只是微微的笑着,轉身離開書房。我慌忙把書房的門關上。元符有些驚訝,慌忙問我,“皇姐有什麼事,這麼的神秘?”他只以爲我還想以前一樣想要偷偷地帶他卻玩耍,並不知道,我心裡藏着一個艱鉅難以完成的任務,尤其是要在極爲有限的三月之內。
我說道:“我沒有跟你開玩笑,我有事要你幫我,你幫還是不幫!”我的語氣決絕而嚴厲,或許是元符亦被嚇到,竟然沒有思索片刻便點頭道:“無論什麼,我都願意。”
我如釋重負的鬆一口氣,說道:“當真無論是什麼事情?”元符還是點了點頭,我說道:“那好,帶我去鳳儀殿!”我的話音剛落,元符的臉上立即顯示出爲難的樣子來,我氣道:“是你說的,無論是什麼事情。”元符道:“我知道,可是母親以前總是叮囑我,無論如何都不要去鳳儀殿玩耍,否則她就不要我了。”
我看他一副認真的模樣,並不像是撒謊,想到果嬰庶母謹慎的模樣,卻是是爲了不與貴妃起衝突而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也是理所應當的。
見我表情失落,元符終於還是說道:“我答應便是。”我終於露出笑容來,終於解決了目前的困境了。然後從書房裡出來,正準備回宮,若是被人發現我偷偷的跑來東宮,恐怕又會招來閒言閒語了。看見站在門口的太傅,他回頭看我從屋裡出來,他的笑容那般明朗,讓我恍然想到了當年的陸子風,只是,怎麼可能是他。我安慰着自己,與他相視一笑而後從他的身邊離開。
他的身上帶着清淺的香珈藍,這分明就與陸子風是一樣的,還有他矜持的笑容和飄揚衣袂的白色長衫,是真的太像,還是自己因着就要和親而過於的敏感了,瓔珞猶豫着,終究加快了步子朝着中宮走去。
悄然的回到鸞鳳殿,衆人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突然離開,或許是發覺了,以爲自己是去棲霞殿陪伴祖母了吧。雖然距離和親還有三月的時間,可是槿湖姑姑已然開始張羅着爲我準備嫁妝和隨行的衣物了。她一切在暗中進行,爲的就是不讓母親見此傷懷,可是這畢竟是必須要進行的,畢竟皇命在前。
母親已然可以下地了,只是還需要別人的攙扶。我扶着她到裕祥園中去散步,她的身體輕薄如紙,彷彿請輕輕地便可以被風吹到一般。我與她相攜着坐在鳳棲亭中,俯瞰整個中宮的景緻,她不由得嘆口氣,說道:“靜宸,都是母后的不好,若是我今日有足夠的權利,一定可以阻止你去大遼和親。”
聽着母親的話我不由得眼眶一紅,她身體虛弱卻還在時刻想着我的事情,我強擠出一絲微笑,說道:“兒臣覺得去大遼未必是壞事啊,聽藍姬庶母說,兒臣要和親的對象是大遼的北院大王呢,是年輕有爲,軍功赫赫的男子,是天下女子都夢寐以求的呢。母后放心,等兒臣到了大遼,一定說服他讓兒臣每年都回來探望母后,好嗎?”
我知道,此刻於母親來說任何的話都是安慰之語,可是我知道,我的一番話卻是可以讓母親感受到絲毫的欣慰的,儘管這裡面透着太多的心酸與無奈。
槿湖姑姑端了許多我喜歡的小食與茶點來,我與母親相對着,不覺竟吃下許多,想着,以後到了大遼,恐怕都吃不到了吧。母親看着我,擡手將她頭上的一支步搖取下來給我戴到頭上,說道:“這是你父皇先前賜給我的,全天下只有這一件,如今我把它送給你,你好生的保管吧。”
我點了點頭,強忍着眼中的淚水,這是母親寶貝半生的步搖,從未離身,如今卻要送給我,而我,究竟要懷着怎樣的心情去接受?我暗自的發誓,無論如何,都要查出溫儀帝姬的死因來,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都在所不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