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樹蔭照水
於是,司徒大概是這世上第一個上畫舫聽琴還自帶琴師的人,又逼着小黃撫了幾遍,直聽到日頭西斜,方纔罷休。
牽着黃半仙的手下了畫舫,兩人決定回去。走了一路,司徒猛然發現從剛纔開始,小黃就不跟他說話了,起先還以爲小孩是在害羞,但後來卻覺得不是這麼回事兒。
司徒這後知後覺的腦子猛地想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他是看上小孩了沒錯,但小孩看上他了沒有?剛纔光顧着高興,重要的話沒問完。
黃半仙隨着司徒走了一陣,發現身邊剛剛還時不時說上兩句的人突然安靜了下來,就想擡頭看看他,但頭還沒來得及擡起來,就被司徒一拽胳膊,拉近了旁邊的巷子裡。
小黃被他嚇了一跳,反應過來時,已經被按在了巷子的牆壁上了。司徒剛想開口問,卻見小黃仰着臉,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盯着自己,就有些猶豫起來,是不是應該用一個更好的方法來問他……
黃半仙看着司徒臉上的表情變化,像是下定了決心,又像是遲疑,心裡稍稍還是明白了一些——司徒這人,其實是出乎意料的好的。
“我肚子餓,回去好不好?”小黃伸手拉了拉司徒的衣袖,把話題引開。
司徒茫然地點點頭,隨後便心事重重地牽起小黃的手,繼續往回走。
寂寥這種東西,有時會來得毫無徵兆,當你習慣於獨自存在,那也許終此一生都不會覺得寂寞。但如果有一天,你猛然發現自己想和另一個人一起存在,那你也就懂得了寂寞。
回了山莊後,司徒把小黃送回房間,吩咐下人給他準備晚飯,自己則跑去藥房,把還在煮藥的木凌生生揪了出來,拖進了書房。
“喂,你又幹嘛,魔障啦?”木凌揉揉自己被拽疼了的胳膊,不滿地說,“那藥可不是給我自己煮的,是給你那寶貝小神仙的,待會兒煮幹了你可別瞪眼!”說着,找了張凳子坐下。
司徒也呆呆地坐到了木凌對過,直着一雙眼盯着他看。
木凌被他看得頭皮發麻,嚥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問:“怎麼了?又和小黃生氣啦?”
司徒不語,還是盯着他看,好像他臉上有張地圖,要細細看,才能辨出山川湖泊來。
木凌又想了想,突然一拍桌子呵道:“莫不是你終於沒忍住,對小黃幹了禽獸不如之事?他還小啊,你要幹那事也起碼等他到十八呀!”
司徒皺起眉,表情跟吞了只蒼蠅似的,繼續盯着木凌:“你怎麼就知道和那書簍子有關?”
“哈?”木凌一愣,歪頭看司徒。
“爲什麼你覺得我高興不高興都是因爲那書簍子的事?”司徒像是在問人也像是在問自己,“有這麼明顯麼?”
木凌眨眨眼,伸手摸了一下司徒的額頭,“你沒燒吧?”
司徒臉色一寒,嚇得木凌連連擺手:“等等……有話好說。”見司徒還是皺着眉頭,木凌笑呵呵地說,“怎麼?小黃他看不上你?”
司徒一驚,一臉不解地問:“你覺得他看不上我?”
“你有什麼地方值得他看上的?”木凌拿扇爐子的小扇子扇着風,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問。
司徒擡手摸摸下巴,道:“爲什麼看不上我?我這麼好。”
“噗……”木凌的茶還沒來得及嚥下就都噴了出來,擦擦嘴略帶嫌惡地猛搖頭。
“什麼意思?我不夠好?”司徒不滿。
“行了。”木凌點點頭,“你是好,可惜這世上好的人多了,爲什麼偏偏要看上你?”
司徒皺起眉又想了想,道:“是啊,這世上好的人多了,爲什麼偏偏要看上他?”
“是你,不是他!”木凌嘆口氣,接着說,“情愛這種東西,就像看病吃藥。”
“怎麼說?”司徒難得地擺出一副請賜教的謙虛姿態。
“什麼藥對什麼病,這點是大前提,不過呢,每個人的體質不一樣,要用的劑量和藥材比例也就不一樣。”木凌用扇把輕輕敲擊着桌面,“最終的方子,每個人都只有一副。”
司徒琢磨了一會兒,問:“你怎麼知道這副就一定是最好的?說不定還有更好的呢。”
“呵呵……”木凌笑着點頭,道:“所以情人都是慢慢熬着,等熬到快死了,能救你命的個,就是最好的。”
司徒不語,低頭看着眼前茶杯中沉沉浮浮的茶葉尖,若有所思。
“先別說這個了。”木凌從懷裡掏出了一樣東西,遞給司徒道,“剛纔七星水寨的人送來的。”
“七星水寨?”司徒接過來一看,見是一張紅底描金的精緻請柬。
“說是要選天下第一花魁,三日後,中原和塞外的名妓,都會齊集杭州府。”木凌站起來拍了拍司徒的肩膀,“你且去找找,看有沒有比小黃更好的藥吧。”說完,起身就想走。
“等等!”司徒叫住他,問,“可我不知道那書簍子的心意怎麼辦?”
木凌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有幾分驚訝地道:“別說,你還真是把小黃放心裡了,會在意別人的心思,你長那麼大恐怕還是頭一回。”
司徒也有些震楞,自己的確是第一次去揣摩別人的心思。
“都說了,要對症下藥。”木凌邊扇小扇邊往外走,“而且啊,單單他是你的救命藥不管用,你還得是他的活命丹,那才圓滿!”說完,撒腿衝回藥房,一看藥果真是煎幹了,氣得直蹦,跳着腳問候司徒祖上十八代。
拿着請柬回房間,司徒滿腦子都是藥材。推門進屋,就見小黃坐在桌邊,左手拿着一本書,右手拿着勺子,雙眼緊盯着書,嘴裡含着勺子,眼前的一盅湯卻是一動也沒動過,。
司徒無奈搖搖頭,走過去到他身邊坐下,問:“勺子好吃麼?”
黃半仙擡頭看他,傻乎乎點點頭。
司徒從他手裡拿過勺子,舀了一勺湯,喝了一口又舔舔勺子,對小黃眨眨眼。
黃半仙的臉瞬間紅了幾分,低頭接着看書。
司徒又舀了一勺,把小黃尖尖的下巴托起來,喂到他嘴裡。眼見小黃的臉越來越紅,司徒看得有趣,就把他抱起來放到自己腿上,遞過那張請柬說“看看。”
黃半仙接過請柬翻開看了看,道:“是新墨。”
“嗯?”司徒低頭看小黃指着請柬上的幾個字,邊又往他嘴裡餵了一勺湯。
“墨跡是新的。”小黃嚥下湯,擡頭看司徒近在眼前的臉,“寫了不超過一個時辰。”
“七星水寨就在杭州府。”司徒邊給小黃喂湯邊低聲說,“這裡是肖洛羽的地盤,他見我來了,才發的請柬吧。”
“時間是三天後……”黃半仙微蹙着眉頭想了想,道,“好倉促啊。”
“呵……”司徒從湯裡挑出一枚蓮子送進小黃嘴裡,淡淡道:“這肖洛羽賊得很。”
黃半仙不解,等司徒接着往下說。
“那天比武,他沒使真功夫。”司徒雙眼盯着小黃因爲喝湯而變得油亮亮的嘴脣,“敢跟我司徒過招不用真功夫,還能保住命,這小子就不簡單,另外,他不看那個什麼美女,一雙眼睛倒是盡往你身上掃。”
小黃猛然想起了他和司徒離開鶴鳴山莊時,肖洛羽最後嘴脣開合,對他說了一句話……現在想起來,那口型應該是——後會有期。
“想什麼呢?”司徒不滿地揪了一下黃半仙的頭髮,“不準想他!”
“沒有……”小黃抽回自己的頭髮,想了想,又問,“你要去麼?”
司徒一笑:“你想不想我去?”
黃半仙看着他,輕輕搖了搖頭。
司徒莫名地一陣欣喜,地聲問:“爲什麼?怕我看上別人?”
小黃猶豫了一下,老實地說:“我怕,有陷阱。”
“什麼陷阱?”司徒皺眉,“陷你還是陷我?”
小黃抿抿嘴,剛想開口,司徒一勺子湯又塞了過來。
“我想去。”把最後一點湯送進小黃嘴裡,司徒笑了笑,道,“我想看看,哪副藥能救我命。”
小黃一驚,仰臉看他:“什麼救命藥?你病了?”
“還沒,所以要先病,再找藥。”司徒捏捏小黃的下巴,湊上前舔他嘴脣上的湯。
小黃臉通紅,不敢動,但想了想,還是有些不放心,又小聲問了一句:“什麼藥啊?”
司徒笑,貼着他耳朵說:“救命的藥。”
黃半仙越聽越糊塗,見司徒的胳膊正放在桌上,就小心翼翼地伸手過去把他的脈。司徒見小孩歪着腦袋,似模似樣地給他診脈,有意逗他,突然就隱了自己的脈。
小黃摸索了半天,發現司徒竟然沒有脈搏,嚇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身後司徒見他一臉的駭然,摟住他哈哈大笑起來,小黃這才明白司徒又在捉弄他,越想越覺得可惡,擡手在司徒胳膊上捶了一下,才感覺消氣了些。捶完了,兩個人卻都愣住了。司徒驚異地看着小黃,倒不是捶疼了,小孩那枚拳頭比饅頭也硬不了多少,打在他硬邦邦的身上自然是沒有感覺的,但小黃和他耍脾氣,這可是破天荒頭一回。黃半仙臉上雖然沒什麼表示,但心裡卻是驚濤駭浪了一番,自己竟然動手打人了,他連罵人都不曾幹過,今天竟然打人了,雖然他經常會有想打司徒的念頭,但想和做畢竟是兩回事。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司徒忽然覺得剛纔的感覺不錯,頭一次被人打還那麼過癮……就抓住小黃的手腕子道:“再打一下試試。”
小黃駭然地睜大了眼睛看着司徒,心說這人有病不成?討什麼還有討打的?
“來!再打一下試試,大點兒勁!”司徒往小黃跟前湊。
小黃趕忙掙了下來,轉身就跑。
司徒追上幾步:“別走,打完了再走!來,再打一下!”
正說着,門忽然被踹開,門口站着端着藥,臉色鐵青的木凌。
木凌剛纔走到門口,就聽司徒在裡面喊:“打我呀,用力打……”驚得手一抖,熬了第二遍的藥都灑在了托盤裡。
“你想找人打你是吧……”木凌冷笑着舉起托盤,劈頭蓋臉對着司徒就砸了過去,“我打死你個不要臉的禽獸!”
司徒眼見托盤飛來,趕緊擡手一擋,托盤是被擋飛了,卻淋了一身的藥。
“走,小黃。”木凌拍拍手牽起黃半仙往外就走,嘴裡罵罵咧咧,“我待會兒給你準備些□□毒粉什麼的,他再耍流氓你就撒他!對了,再給你準備把匕首,這人皮死厚,打他費拳頭,直接攮進去省事!
入夜,洗乾淨了一身湯藥的司徒強行拉着小黃出了門,說是要去給他買張琴。剛出山莊就迎面遇上了急匆匆趕來的蔣青。
“幫主,錢老六死了。”蔣青一臉的嚴峻。
“什麼?”司徒頗有些吃驚,“今早不還好好的麼?怎麼突然就死了?”
“嗯……”蔣青猶豫,低聲說:“死得不太光彩。”
司徒一皺眉,瞪了蔣青一眼:“死還有什麼光彩不光彩的?少廢話。”
“……死在窯子裡了。”蔣青補充了一句,“像是馬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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