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山雨欲來
茶杯碎裂的聲音很輕微,齊奕身邊的副將聽到了,站在櫃檯邊的文昌明聽到了,當然,耳力極佳的司徒也聽到了,唯獨被司徒小心翼翼放到地上的小黃,沒有聽到。
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司徒對小黃使了一個眼色,小黃順着他的意思往門裡望進來,就見齊奕端坐在桌邊,直直地盯着他們。
小黃第一眼看到齊奕時,有些發懵,他覺得這人挺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反應了一下才想起來,在蜀中的比武招親時見過一面。小黃的遲疑清晰地映入了齊奕的眼簾,臉色又難看了幾分。相對的,司徒則是忍着笑,把臉轉向一邊。
見齊奕看着自己,小黃只得禮貌地對他輕輕一點頭。
齊奕看見了,臉色立刻緩和了下來,對他也點了點頭。
龍鑫畢竟跟隨了齊奕多年,很有幾分眼力,司徒身份特殊,是個不能得罪的主。另外,龍鑫看出齊奕似乎對這個黃小神仙很有些欣賞,因此趕緊站起來,對幾人一拱手,道:“司徒幫主,黃小先生,久違了。”
司徒微微一挑眉,對齊奕略一點頭,道了聲:“巧遇。”
齊奕也不惱,回了一句:“巧遇。”
小黃和司徒相處已經有一陣子了,對他的脾性很瞭解,司徒對你笑不要緊,不對你笑也不要緊,最要緊的就是他似笑非笑的時候。一旦司徒挑着嘴角,眼力含算計地看着你,你就得小心了,他是必然要惹出些是非來的。
齊奕卻不瞭解那麼多,他站了起來,對小黃道:“坐下一起喝杯茶吧。”
還沒等小黃開口,司徒就欣然答應了,走到桌邊坐下,還拍了拍身邊的凳子,招手叫小黃也過來一起坐。
龍鑫趕緊叫呆愣在一旁的文昌明來倒茶。
轉身去廚房拿熱水,文昌明不知道自己是邁哪條腿走回大堂的,拿出茶壺,準備茶葉,倒熱水……機械地動作着,腦子裡卻是一團亂。剛纔龍鑫叫兩人“司徒幫主”和“黃小先生”,他還記得前幾天在酒樓吃飯時,聽那幾個鏢師聊起的,關於司徒幫主和黃半仙的話題。再一想,小黃的歲數品貌,司徒的氣度,真的是八九不離十了。有猛地想起小黃對他莫名的厭惡,大火時突如其來的雨雲,小黃離奇的病倒,種種的一切彙集到一起,讓他的一顆心漸漸往下沉去。
茶水上桌,文昌明就坐回到櫃檯後面假意看起書來,表明不動聲色,卻是豎起耳朵,仔細聽着幾人的談話。
衆人坐定後,小黃端着茶杯喝茶,司徒則是摸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齊奕直着眼,細細地打量眼前的黃半仙。
龍鑫見自家元帥有些失態,盯着小黃的一舉一動,看得專注,連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便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笑問:“司徒幫主怎麼會和黃小先生出現在青雲鎮呢?”
司徒微微一笑,淡淡回答,“只是路過。”
此時,齊奕也回過了神來,收回打量的目光,但視線卻始終沒法從小黃身上移開。穩了穩心神,齊奕低聲問:“黃小先生,今年多大了?”
小黃看了看司徒,見他正對自己笑,似乎心情不錯,就回答齊奕,“十七……”
“十七……”齊奕點點頭,“是臘月裡的生辰吧?”
小黃一愣,擡頭看齊奕,“你怎麼知道?”
齊奕不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輕描淡寫地道,“猜的。”
小黃有些奇怪,但齊奕顯然是不想再提起,只好吧疑問咽回肚子裡。
“對了。”龍鑫突然道,“兩位可知道前夜發生的大火?”
“知道。”司徒點頭。
“黃小先生據說有通天徹地、未卜先知的能爲。”龍鑫接着道,“可否幫我們算算,這放火的人是誰?”
龍鑫此言一出,櫃檯後的文昌明嚇出了一身的冷汗,猛地擡起頭來,卻不料小黃也正巧擡起頭,兩人目光相遇,文昌明就是一愣——小黃雖然什麼都沒說,但是一雙清透明亮的眸子,彷彿可以看入他的心底。
緊張地低下頭,文昌明大氣都不敢出。
“呵……這世上哪兒有什麼未卜先知這類的東西。”齊奕突然開口,道,“小先生想必是有些學問,然後被人誤會了,之後以訛傳訛,所以纔會弄得名震天下了。”
司徒和小黃都有些吃驚,這齊奕,似乎是兩人到現在爲止遇到的唯一一個,說小黃不是半仙的人。
“元帥……”龍鑫輕聲提醒齊奕,當着小黃和司徒的面這麼直截了當地說,有些太失禮了,外加黃半仙這個活神仙的稱號是皇上親自封的,齊奕這樣說話,很有些大不敬的嫌疑。
齊奕卻不爲所動,繼續朗聲道:“黃小先生肯定是落人口舌了,總被叫什麼神仙半仙的,多有不便,齊某一定選一日幫你對天下人澄清!”
司徒聽了齊奕的話,突然道:“齊侯,很有意思。”
齊奕臉色微變了變,但很快又恢復了自然,笑問,“何爲有意思?”
司徒好整以暇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沉默了一會兒,道:“上菜的來了。”
所有的人都一愣,司徒沒頭沒腦的這一句,着實把在座的幾人都弄懵了,齊奕正要發話,就聽後廚有夥計喊來一嗓子——上菜。
話音剛落,就見文昌順帶着幾個夥計捧着食盒往裡走來,食盒裡,飄出陣陣飯食的香味。
司徒朗聲笑了起來,伸手拉起小黃,道:“不影響齊侯用飯了。”說完,拉着小黃的手,轉身上樓。
文昌順殷勤地把飯菜端出來,齊奕低頭一看,失笑,這青雲三珍,還真是名副其實。
所謂的青雲飯,就是青豆悶飯;青雲菜,是小蔥豆腐;青雲湯,則是青菜蘑菇湯。
每樣都是一碧一白,果然是應了青雲兩字。
龍鑫看得直皺眉,他們都是軍人出生,平時習慣了喝酒吃肉,那吃過這麼精巧的清茶淡飯,連個肉末油腥都沒看見,這吃多少碗才能飽啊?
齊奕搖搖頭,轉臉,目光追隨着小黃和司徒的身影上樓,就聽小黃小聲對司徒說:“他們也吃那個。”
司徒笑,有些無奈地道:“山珍海味你看不上,就幾碟子青菜豆腐你倒喜歡。”
小黃伸雙手抓住司徒的手,仰臉看他,“晚上還是吃那個好不好?我們借廚房用,我做給你吃。”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進了二樓的走廊,樓下再也看不見了。只聽到司徒把門推開的聲音,和低笑着說出的一句,“聽你的。”
齊奕望着空空的樓梯,良久不能回神。
龍鑫給他盛了一碗飯放到面前,低低的聲音提醒,“元帥,吃飯吧。”
齊奕閉上眼,長嘆了一口氣,緩緩睜開,問龍鑫:“如果讓你一輩子吃這種飯,你會不會答應?”
“咳咳……”龍鑫被一口湯嗆到,連連擺手道:“元帥,您饒了我吧,這偶爾吃一頓清清腸胃倒也還行,讓我常吃,別說一輩子了,三天估計我就不想活了。”
齊奕苦笑搖頭,端起碗自言自語道:“我倒是想一輩子都吃這個……只可惜,我沒有這個福分。”
龍鑫和其他幾個副將聽了都覺得奇怪,自家元帥怎麼這麼清心寡慾呢,再這樣下去豈不是要做和尚?不過話說回來,這青雲三珍還正經是不錯的,原本以爲肯定淡得完全沒有味道,沒想到三樣配在一起吃,竟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爽口,真是好東西。
回到房間裡,小黃坐到牀沿,拿出懷裡藏着的一本書看了起來。
這青雲鎮不愧是文人聚集的地方,隨處都有書攤,就剛纔吃飯去那一段路,小黃就幸運地找見了一本一直想看的。
脫了鞋,小黃盤腿坐到牀上,津津有味地看着書。
司徒靠在窗邊發呆,良久,突然道:“書簍子,這遼東一代,歸齊奕管麼?”
小黃一愣,擡起頭來,想了想,搖搖頭道:“好像……不是。”
司徒走到小黃身邊坐下:“我也記得齊奕的軍營在西北和南疆一代,遼東這裡一向太平,又沒有戰事,他跑這裡來做什麼?”
小黃放下書,也尋思了起來。
正這時,司徒突然皺起眉,看着窗戶的方向,冷聲問:“什麼事?”
窗外立刻躍進了一個一身黑衣、黑巾蒙面的人,進了房間就跪下給司徒行禮,口稱:“幫主。”
小黃知道,這是黑雲堡的驛卒,專門負責聯絡的。司徒沿途都會留下只有黑雲堡的人才能看明白的標記,指出自己所到的方位,這樣,萬一出了什麼事,也方便黑雲堡的人及時找到他。
“出什麼事了?”司徒臉色嚴峻,眼前的驛卒是蜀中黑雲堡的,看他一身的風塵僕僕,似乎是從蜀中連夜趕來的,莫非是老家出了事?
“幫主,出了件大事,木先生叫我帶這封信來給你。”驛卒恭恭敬敬地遞上了信。
司徒接過來打開,見是木凌的親筆信, 展信掃了一眼,司徒嗤笑了一聲,像是看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
小黃有些好奇,就湊上來問:“出什麼事了?”
司徒把信給他,小黃接過來一看,驚得張大了嘴巴。
信的大致內容是,這一個月來,中原各地有好多幫派的幫主派主都被人一刀斃命了,而且每具屍體的旁邊,都留下了一塊黑雲旗的碎片。兇手武功奇高,直接取人性命,使用的武器造成傷口冰凍,和司徒的黑金侯很相似。
“這……”小黃有些恍惚,仰起臉來看司徒,“這是什麼意思?有人陷害你。”
司徒回頭問驛卒:“黑雲堡沒事吧?”
“沒有。”驛卒回答,“不過這幾日不斷有受害門派的人上山來尋釁,朱老爺子和盧副幫主已經都安排妥當了,不過,聽說最近中原各大門派都在集結,說要聲討幫主,所以木先生請幫主給個回信,告訴他們下一步怎麼辦。”
“呵……”司徒笑,收起信,拿起筆在背面寫了一個字,折起來交還給驛卒:“他們一個個都比猴精,還用得着我告訴他們怎麼做?無法是讓你來給我報個信,讓他們照着那個字做。”
驛卒回了一聲“是”,便轉身離去了。
小黃看司徒剛纔寫字的手勢,看得出是一個“變”字,司徒應該是叫木凌他們隨機應變。
等驛差走了,房間裡又安靜了下來,小黃擔憂地問司徒:“怎麼辦?像是有人故意嫁禍你的。”
司徒沉默了一會兒,道:“扮成我殺人,學我的招式這都不奇怪……唯一奇怪的是,那面黑雲旗是從哪兒弄到手的?”
“黑雲旗很難弄到麼?”小黃問。
“只有八面,非得是黑雲堡的骨幹才能弄到。”司徒冷笑,“黑雲堡裡,有內奸。”
“司徒……”小黃突然輕喚了一聲。
本來正在沉思的司徒擡眼看他,小孩喊他的這一嗓子,含着濃濃的情愫。
“……會不會是我害了你。”小黃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說出了口。
司徒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笑得無力,輕嘆了一口氣,“以後別再這麼叫我。”
小黃不解。
“你那一聲司徒……”湊過去親上小黃的臉頰,司徒低笑,“叫得我骨頭都酥了。”
小黃臉紅,埋怨地看了看司徒:“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胡說八道。”
“這算什麼。”司徒冷笑,“整個中原武林都與我爲敵又怎樣?我司徒又不是沒試過。”
小黃站起來,拉住司徒的手,認真道:“我們去把事情查清楚!我不要你被冤枉。”
司徒樂得哈哈大笑,伸手將他摟進懷中。讓小黃的頭埋進自己懷裡,司徒不想小黃看到自己現在的表情,現在的自己,臉上帶笑,眼裡卻是殺意。
他司徒是睚眥必報的人,世上有多少人恨他他並不在乎,讓他無法容忍的是,黑雲堡有內奸這件事——他會用最殘忍的方法對付那個人,現在的自己,神情一定很恐怖,實在不適合小孩那雙清透的眼睛,那一句滿含情意的“司徒”,他擔不起。小孩到現在還認爲他司徒是個好人,只是,等哪一天,他變成了滿眼血光、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懷裡的這個人,還肯不肯再多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