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執迷不悟
離開瑞王的行營後,司徒讓蔣青先回去,並在他耳邊低聲吩咐了幾句。
蔣青領命飛身離開,司徒則拉着小黃慢悠悠地往黑雲堡的方向閒逛回去。
天色已經很晚,但大概是剛纔在酒宴上數落了羣雄一頓,出了連日來的一口惡氣,再加上喝了幾杯上好的花雕,因此兩人都神采奕奕。
司徒很喜歡小黃牽他手時的樣子,一般如果兩人牽手,手大一些的,都會包着手小一些的。小黃除了乖乖被牽着之外,另一隻手還會放在司徒的小臂上,這樣兩人的胳膊就能靠在一起。如果只是手牽手,感覺就像是一個人在牽引另一個人,一旦鬆手,就會失去牽絆。但如果手牽手的同時,胳膊還能靠在一起,就會有一種相互依靠的感覺,不在乎是誰在牽引、誰在跟隨,因爲兩人看到的前路,始終是一樣的遙遠。
兩人靜靜地往回走,兩邊的草叢裡有零星的蟲鳴,晚風習習,頭頂靛青色的夜幕中,一輪彎月,滿天星斗……
小黃走着走着,突然嘿嘿地傻笑了一聲。
司徒低頭看他:“想什麼呢,那麼開心?”
小黃仰臉看他:“你剛纔走的時候,和肖洛羽說的話……”
“哦?”司徒挑眉,問,“你說說,我那麼說什麼意思?”
小黃想了想,道:“肯定所有的人……包括肖洛羽自己,都覺得你是在挑釁他。”
司徒笑:“我的確是挑釁他啊。”
“你纔不是。”小黃搖搖頭,小聲說,“你是在勸他,你也說了他是個人物,就是可惜了。”
司徒沉默,臉上卻是含笑,輕輕嘆了口氣:“你總把人往好的地方想……我也可以是壞人的,只是看他不順眼,所以顯擺顯擺,氣氣他。”
小黃有些固執地搖頭,“纔不是……你纔不屑於顯擺呢……是心好。”
“那麼那些江湖羣雄呢?”司徒問,“你覺得他們怎麼樣?”
“嗯……”小黃像是琢磨了一下,道,“他們其實並不壞,但也不好。”
“怎麼說?”司徒問。
“剛纔,你打的那個比方很對……他們都把你往壞處想。”小黃輕輕踢着腳邊的一枚小石頭,緩緩地說,“會這樣想,是因爲他們以己度人,換句話說,他們是從自身的角度去想你的,也就是說,如果他們有你的能耐和勢力,他們是有理由也是想做那樣的壞事的。”
司徒伸手摸摸下巴,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小黃,道:“你的意思是,有些人好,是因爲他們沒法壞?!”
小黃點頭,“沒能力害人的人不害人,並不能代表他是好人,有能力決定人家生死的人珍惜人命,才能說明他真的是好人。”說完,拍拍司徒的胳膊,“所以我一直都說你是好人,木凌、蔣青……他們所有的人,都是好人!”
司徒伸手捏小黃的下巴,“你腦袋裡好人壞人的定義還真是有趣!”
小黃笑,兩人邊走邊聊,司徒知道小黃喝了酒之後就會話多很多,感覺好像很高興,也很放鬆,膽子也大很多……酒有時候會讓人變得很瘋顛,但有時候又會讓人變得很妙,就跟小孩的邏輯一樣,關鍵的問題不在酒身上,而在於喝酒的人。
走到山下時,就見前方停着一隊人馬,司徒和小黃打老遠就看見了站在一頂大轎前的那個人……是齊奕手下的副將——周龍。
司徒微微皺起眉,也不停留,而是徑直和小黃往前走。
“請留步。”周龍上前一拱手,禮貌地對司徒行了個禮。
司徒微微點頭,問:“有事?”
“元帥想單獨見見黃小先生。”周龍也不拐彎抹角。
司徒看看小黃,小黃也在仰臉看他,周龍見兩人似乎有些遲疑,就道:“兩位可以放心,元帥絕對不會傷害黃小先生。”
司徒對小黃挑挑眉,像是問他:“想不想去?”
小黃輕輕地點點頭。
司徒微微一笑,對他眨眨眼——你去吧,我暗中跟着。
小黃便安心地上了轎子,司徒假意獨自回山,卻在中途一折,輕輕鬆鬆地在暗中跟蹤幾人,來到了齊奕的軍營。
進了軍營就能體會出來,相比於齊奕的軍容,瑞王的行營實在是差了很多。最明顯的就是:齊奕的士兵武器盔甲看不出多好而且都挺舊,但是一眼就能讓人看出這些兵將是真的上過戰場、打過仗;而瑞王的軍隊看着很光鮮,兵器鎧甲都是新的……但給人的感覺就是少了那麼幾分厚重與沉穩。
轎子一直晃晃悠悠地擡到了行營的裡面,在一處小河邊停了下來。
轎簾掀開,小黃下轎,就見遠處的荷塘邊,擺着一張小桌,桌上一罈酒,兩個杯,桌邊坐着一個人。一身普通的墨綠色衣衫,沒有盔甲,只是呆呆地坐着,看着眼前滿是殘葉的荷塘,像是在出神。
周龍對那人拱了拱手:“元帥,黃小先生到了。”
良久,那人才點點頭,對周龍輕輕地一擺手,周龍帶着人離開。
很快,荷塘邊就剩下了兩人。小黃站在原地沒有靠近,就見前方坐着的人轉回頭,正是齊奕。
齊奕看着遠遠站着的小黃,沒有說話,只是出神地看着他。
小黃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就低下頭。
齊奕像是突然醒了過來,苦笑着搖搖頭,對小黃招手:“過來坐。”
小黃安安靜靜地走過去,在齊奕對面的座位上坐下。
兩人坐定後,相對無言,齊奕給小黃倒了一杯酒,問:“能喝酒麼?”
小黃點點頭,拿過酒杯聞了聞,發現又是一種沒喝過的酒,就小心抿了一口,覺得味道好喝極了,比自己以前喝過的都好喝,就將一杯子都喝了,擡起頭問齊奕,“這是什麼?真好喝。”
再看齊奕,一雙眼睛盯着小黃已經看呆了,良久才反應過來,道:“哦……梨花白,你爹最喜歡喝的酒。”
小黃抱起罈子,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美美地品起來……這酒很怪,初嘗時感覺像水,只是這水裡有那麼一股淡淡的梨花味,但是一口喝下,脣齒間竟然瀰漫起了一層濃濃的醇香,但隨即就變成了苦澀,引得你很想再喝一口,但又怕再喝之後,嘴裡留下的味道會更苦。
看着小黃的表情,齊奕輕笑:“寂離以前常說,好酒就是讓你想喝又怕喝,喝的時候想“我以後再也不喝了”,不喝的時候想“我再喝一口吧”……就跟這日子一樣,無論怎麼過,甜的嘗過之後,終究會是苦。”
齊奕的話說得完全沒有半分感情,只是淡淡地敘述,但小黃不知道爲什麼,眼圈就紅了,鼻子有些酸。
“真是父子連心麼?”齊奕笑,“寂離說這話的時候,也是這樣的表情……你也和他一樣,動了心了。”
小黃看着齊奕緩緩站起來,往荷塘的方向走了幾步,道:“這酒都二十年了……二十年前是寂離埋在我院子裡面的,說二十年後拿出來喝。”
小黃看了看桌上的酒罈子,發現已經只剩下小半罈子了,可見齊奕喝了不少,該不是有些醉了吧,怎麼聽他口中說出“寂離”這個名字時,含着濃濃的情愫。說了那麼久的話,齊奕口裡句句都是寂離,但卻沒有一句是講到自己妹妹的……爲什麼呢?
齊奕盯着荷塘看了好一會兒,轉回身來,就見小黃一襲黑衣坐在桌邊,彷彿是那時年少,只是眼前這個少年和自己記憶中的那個少年沒法重疊到一起。那個人,嘴角總是含着一絲壞笑,和他相處要十分小心,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捉弄了去,還給他拍手叫好呢。這個孩子則不一樣……跟張白紙似的,看誰都是乾乾淨淨,寂離只有在沒睡醒或者是和那個男人在一起的時候,纔會有這種表情。
長久埋在心裡的那分不甘又燃燒了起來,直衝腦門的懊惱……這個人,喜怒哀樂都不是爲了自己,都是爲了另一個人。
小黃看着齊奕臉上表情的變化,覺得有些不安,就小聲問:“你還有什麼事麼?我要走了。”
齊奕的臉色變換了一下,笑:“我想代寂離照顧你。”
小黃歪着他看了看他,搖搖頭。
“爲什麼?”齊奕不解,“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了,我應該替寂離照顧你。”
小黃沉默了良久,才問:“爲什麼是替寂離,而不是你妹妹?”
……齊奕語塞。
“我來了那麼久。”小黃看着齊奕,“你連你妹妹的名字都沒有提過。”
齊奕有些厭惡地搖搖頭,“她不是你娘!”
“那你也不是我舅舅。”小黃淡淡道,“畢竟跟你有關係的是你妹妹,而不是殷寂離。”
齊奕皺眉,盯着小黃看了好一會兒,才搖頭大笑起來:“真是像,太像了……連說話時這種氣死人不償命的本事都一模一樣。”
小黃嘆了口氣,道:“我爹爹只是小山村裡的土郎中。”說完站起來,道,“我要回去了。”
齊奕就覺一顆心亂跳,這孩子和他連說話的語氣都一樣:從來不會說什麼“告辭、後會有期”之類的客套話,他永遠都是“我要走了、我想走了、我不喜歡你”……這種最明確也最傷人的說法。但是反過來想想,如果那人認真地說“我不走、我不想走、我喜歡你”的時候,該有多動人。
小黃見齊奕還是在發呆,就索性轉身走了,剛邁出一步,就覺背後腳步匆忙。齊奕衝上來一把抓住他的手,“別走!”
小黃被他抓得生疼,有些害怕,不解地看他。
“寂離……”齊奕雙手抓住小黃的肩,“你別走了好麼,看看我,留在我身邊。”
小黃大概明白了一些,搖搖頭,道:“我不是寂離。”
“沒關係!”齊奕搖頭,“你和他一樣!真的一樣,我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就……”
話還沒說完,小黃就見眼前黑影一閃,司徒擋到了他身前,輕輕一帶將他拉到身後,擡腳就將齊奕一腳踹了出去。
“呯”地一聲,齊奕飛出去老遠,重重摔在了地上,捂着胸口嘔出一口血來。
這裡的動靜引來了四周守衛的兵士,周龍趕緊衝過來扶起齊奕。
吐出一口血,齊奕就見擋在小黃身前的司徒眼神冰冷,臉上似笑非笑,開口冷冷甩下一句:“你找死。”
瞬間,小黃就覺手腳冰涼,他終於明白皇帝爲什麼安心放齊奕過來了……因爲司徒和齊奕兩個人,根本就不可能走到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