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撫州,上了岸後,那船便離開了,那些人也離開,沒有人留下。
趙皓一直掛起來的心,這才放下來。
但還是不敢輕忽,讓上了岸就活蹦亂跳的老劉帶了兩人,先去前面探路。
在河上,雖然不過是一瞬間,但是他的確感覺到了一股殺氣和怨氣。
那股氣息其實極其深斂,旁人壓根就察覺不到。
只是,他打過那麼多仗,經歷過太多生死,守衛京城的那一個月,更是時時刻刻在地獄邊行走。
這種氣息已經深入他的骨髓血液之中。
藏得再深,也能勾起他的共鳴。
不過,只要那殺氣不是針對蘇月,那便無妨。
從撫州往建州也是山路居多,騾車又派上了用場。
只是這次,就算老劉再怎麼鼓動,趙皓也不去車裡躺着了。
而且坐在了車子前頭,親自趕車。
趕了半日,蘇月實在是有些看不過,將他拉進了車子裡。
他年輕,恢復力極強,前頭那兩日好好的睡了,傷口癒合得就好,可是走水路之時,也不知道是水汽還是他休息不好,那傷口便有些惡化之勢。
再這麼坐在前頭趕車,背部摩擦着,有些地方便直接磨開了。
蘇月一邊唸叨一邊給他換了藥,再不讓他出去,壓着他在車裡面睡覺。
薄荷自然又跑出去跟趙申坐在了一起。
或者下車和無冬無秋一起走路。
二月的南方,春色已起,迎開,山間流水淙淙,鳥鳴悅耳。
風吹在臉上都帶了一股子甜味。
走路倒像春遊了。
蘇月也想下去走走,可轉頭看着剛剛入睡的趙皓那手還輕輕勾着她的衣角,這腳便邁不下去了。
只能打開了些窗戶,看着外頭的景色解饞。
這條山路,她曾經和謝珏一起走過。
只不過那時候是夏季,現在是春季,景色就完全不一樣了。
只再好的風景,坐着看也是枯燥,被那微醺的山風吹着,車子搖搖晃晃的,蘇月坐了一會便不覺也眯糊起來。
頭也一點一點的往下墜。
趙皓驚了一下,睜開眼便見蘇月那頭都低到胸口了。
脣角不覺輕揚,小心的撐起身子,將她慢慢扶着睡下,再又將窗戶關上,只留了一條細縫,讓風能吹進來。
然後自己貼着車廂躺下,側頭看着她的睡臉。
她現在年紀還少,臉還沒有完全張開,還沒有日後那般英氣和凌厲,眉眼彎彎處,滿是柔軟的溫暖。
讓人忍不住的,想抱進懷裡好生疼惜。
趙皓伸出了手,最終也不過是將她額前的散發給攏到一邊。
就那麼癡癡的看着她,慢慢的熟睡了過去。
在山道上走了三日,便可以看見建州那連綿的山脈。
再走一日,便到了茶園。
這幾日,趙皓都是睡在車上,偶爾,也會陪着蘇月下去走走,那傷好得那是一個快。
到得茶園之前,都可以直接掠到山崖之上,摘了一捧早開的野花給蘇月。
可惜的是,老劉再想把時間拖久一點,那茶園還是到了。
已經是二月中,建州的天氣要比京城暖和得多,這個小茶園裡也開始熱鬧起來。
趙皓他們都是北方人,喝是喝過大碗茶,倒還真沒看到過茶園是怎麼回事,這猛一看茶園裡面居然有一百多號人,直接嚇了一大跳。
要不是看着蘇月跟那些人熱情的打招呼,都準備抄傢伙一個個的審問了。
(沒事聚集這麼大羣人幹嘛!)
這個茶園是謝珏最早買的那個,幾年下來,裡面的人都是謝珏的人,也等於是蘇月的徒弟,連採茶的也都是熟人。
蘇月在茶園門口便跳下車來一邊捲袖子一邊跟人問話。
問了幾句,莊子都不進,便直接拐上了茶山。
“今年的氣候有些怪,前兒便熱了起來,這兩日又涼了,他們說山裡還起了霜,只怕山裡山外的茶,時間會差得多些。”茶園裡的管事跟在她後面道。
“冒芽了嗎?”蘇月跳上山梗,低頭看着茶樹問道。
“山下面的這一片冒了一點,不過隨後就被凍沒了,沒敢採。”管事的道。
細細的看了下茶樹的枝葉,蘇月再往上面爬。
趙皓離了幾步(中間有管事呢)緊跟在後面,看着她那完全不一樣的神色,和那矯捷的步劃,眼底微深,脣角卻是微揚。
“少將軍,這蘇姑娘……”老劉說了一句之後,被趙皓輕飄一眼立時識趣的閉嘴。
老實的跟在後面爬。
蘇月到得山坡之上,直接走進了茶樹中間,一棵棵的看過之後對管事的道:“人都準備齊全了吧?”
“是,採茶的已經到了大半,明後日還會有一些女人來。”管事的道。
這邊的茶園初芽採摘的時候大約是在二月底,但是今年氣溫有些特別,所以他提早喊了人過來。
“很好,估計明天的氣溫便會升高,讓人在山上蹲着,只要冒芽就採。”蘇月臉上帶了忍不住的興奮道。
管事愣了一下,隨後也興奮起來,道:“姑娘,莫不是,今年會出雪龍芽?”
茶樹有品種之分,不同品種的茶樹出來的味道不一樣,而同樣的品種在不同的環境和山勢之中味道也不一樣,就算同樣的品種同一座茶山,不同年份的溫度溼度不一樣,出來的味道也有區別。
茶樹的品種決定茶葉的基本味道,而周圍的環境則是決定茶葉被滲透的味道,氣溫和溼度,則決定着茶葉生長的時間,能否吸收夠養分和周圍的靈氣。
這個茶園的茶樹自然是最好的品種,而周圍的環境亦是最好。
(要不也不可能出龍團)
而雪龍芽,則是建州傳說中的一種茶芽。
茶樹經過一個冬季,吸收夠了營養,會在春季萬物生髮之時,攜帶着那營養和靈氣發出嫩芽,但是如果剛要發出之時,又遇上驟冷,那些茶芽便會被凍壞或者無法發芽從而廢掉。
但是有些茶樹則會頑強的,在溫度再次升高之時,再次發芽。
那出來的茶芽,則是集聚了最濃郁味道的雪龍芽。
這是做茶之人夢寐以求的茶芽。
但是這種茶芽,就如同曇花一般,錯過那麼一會,就會老去。
所以,只能蹲守。
想想,要是蘇月晚到一天,只怕他們就會錯過這極品茶芽,管事和蘇月都有些心下慼慼。
雪龍芽的事一傳下去,整個茶園都沸騰起來。
負責廚房的人連菜都多加了一道。
蘇月也先下了山,帶着趙皓他們進了茶莊。
看到那簡陋的茶莊,趙皓神色更深,而老劉他們則是有些不敢置信。
再後來看着蘇月換了粗布衣服直接和那些師傅們坐在一起吃大鍋飯,那嘴都有些合不攏。
可這還不算最叫人吃驚的。
吃過飯後,茶園裡的人便去睡覺了,茶莊簡陋,那些人睡的是一個大通鋪,就是幾塊磚頭壘起,上面鋪設了木板,幾十號人睡在上面。
而蘇月她那小屋子,也是極其簡單。
不過一張牀一張桌子,要不是那牀很乾淨被子又舒服又暖和,薄荷都要暴走了。
給趙皓的也是一間小屋,但是其他人就沒有那麼好了,一樣,全部去睡大通鋪去。
蘇月吃了飯也去睡了,趙皓卻是有些睡不着,坐在她屋子外頭的平地上,找了一個守夜的茶農聊天。
只是那茶農的一口當地土話,趙皓壓根聽不懂,連猜帶蒙的,也就猜到,他說蘇月在他們這裡已經有些年頭了。
其實那人不說,他也看得出,她在這裡有些年頭了。
她太熟悉這裡,甚至連茶樹邊的石頭都能不看就跳過去,跟那些人,也跟自個家裡人一樣。
而且,這裡的人對她非常尊敬,不是身份上的尊敬,而是,對本事遠超過自己之人的尊敬。
就好比他們武者,靠的是武技的實力說話,而不是年紀。
她的師傅……
也許,根本沒有什麼師傅。
這裡的人,完全是以她爲馬首。
記得,上輩子她有一次偶爾說過,她最擅長的,是做茶……
半夜時分,茶園喧鬧起來。
老劉他們紛紛驚醒,擡頭一看趙皓已經換了一身輕便衣服,手中還提着個籃子站在蘇月的門前,都有些傻。
被趙皓一瞪,趕緊的起身,學着那些茶農們將身上收拾了。
蘇月穿了一身粗布衣服,頭上還包了一塊頭巾,一出門,看到趙皓他們那模樣,傻了一下。
“我們可以打下手。”趙皓柔聲道。
蘇月眨巴了下眼,掃視了一下那些侍衛,再又回到趙皓身上,笑道:“趙將軍好奇,看看就好,今兒可千萬別幫忙。”
今兒的雪龍芽,便是一般的茶農都不能摘,何況是你們這些外行。
“姑娘您這話……”趙申有些不平,被趙皓一瞪(好吧今兒趙皓光瞪人了),趕緊將後面的話收了回去。
心道,我們戰場上殺進殺出,什麼事沒幹過?不就是摘樹葉嘛!
等到了山上,看着那些茶農蹲守。
然後黎明前夕,溫度驟變。
那一顆顆好似帶了月光雪色一般的嫩芽冒了出來。
趙申才知道,那還真不是他們能幹的活。
那些茶農手指翻飛,比最是精巧的織娘都輕巧。
而在那些人中,蘇月一身粗布衣衫,頭上還有塊難看的花頭巾,可是那般動作,那穿梭在茶樹中的身影,那般靈巧翩翩。
就好似,月中下來的精靈,在那一片閃耀着晶瑩月色的茶樹中起舞。
趙申轉頭,看向了趙皓。
趙皓,早已經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