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裡的姐妹們除了寶玲瞧她不起,時而冷眼相向外,其餘的表面也還和氣。至於府裡三位夫人,大夫人是個人尖,眼睫毛都是空的,處事八面玲瓏,自不會與她爲難。另兩位夫人是二房和三房的,二房伯父也在朝爲官,官居五品,不過二夫人性子好,是個從不生事的人,也算相安無事。還有三夫人,也就是她的嫡母。她是喪夫寡居的,前幾年就開始吃齋唸佛,不管俗事,進來府裡十來天,襲人還沒見過。
從進府第二天開始,方襲人就沒清閒過,據說侯爺吩咐的,要讓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所以請了京都最有名的琴師、畫師、棋師,還有一個與吳逸齊名的書法大家教她寫字。據說這位書法大家曾教過百十個徒弟,每一個都是聞名燕朝的文士。還有些大閥之家花重金請他教授女兒,只爲能爲她們謀來一門好親。
鳳城侯也是花了大價錢的,還請了鼎鼎大名的吳逸在其中做引薦人,可說是下足了本錢。
打心眼裡方襲人也是想好好練練字的,可當那書法大家看到她寫的歪歪扭扭,根本不知什麼的字,立時就哭了,直捶着胸膛大叫“天要亡我”。翻譯過來就是:怎麼叫他攤上了她這麼個學生?而有這樣的學生,他的一世英名絕對毀於一旦。
拜師禮都行過,若說不教,顯得老師沒本事,說出去也不好聽。這位陳老師在心裡糾結無數遍之後,終於語重心長地對她道:“老夫不求你能寫出多好的字,只要能讓趴着的全站起來,就心滿意足了。”
方襲人也深有同感,深以爲應該學會讓字直立起來,就像她也應該挺起腰板做人一樣。一個字都寫不正的人。又怎麼可能做成頂天立地的大事?
懷着滿心的抱負,此後的很長一段時日,她都以寫一手正字爲己任,足足練了三個月,終於讓那軟趴趴的字體站起來了。爲此,陳老師又大哭了一場,這次卻是激動的眼淚。還特別在原地繞了三圈以示慶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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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問去年京都城裡最轟動的兩件事是什麼?
一件是皇上最寵愛的太監不祿,另一件就是國學院建成。
朝廷從去年開設國學院,今年開春又新增了女子學院,據說是因爲皇上曾經在公主府的賞花會上親眼目睹女子施展才學,並深以爲女學也應該從現在抓起。不過女子學院只收十至十五歲的名門閨秀,侯府的十娘和十一娘就在女學學習。
風城侯對方襲人可算是寄予很大希望的,居然和吳院長說合。也讓她去做個旁聽生。
京都的女娘們都深以爲女子學院是培養閥門貴女的地方,凡是進到裡面的都能嫁到世家大戶。
寶珠和寶鈴聽說她能進學院,都嫉妒的不得了,吵到老夫人面前也非得要去學院讀書。這事老夫人也做不了主,便叫她們去求侯爺。兩女又到風城侯面前鬧了一場,被風城侯三言兩語打發了。自此後,她們算是恨上了方襲人,每每尋事找她麻煩。
方襲人可並不覺去什麼女學是件好事,她本來就是一件貨物,之所以要她學習。只是因爲想讓她鍍一層金。包裝打的漂亮點,而等貨物銷售時也更容易。更能賣個好價錢。
風城侯的意圖她太瞭解,唯一不知道的也就是收貨的人是誰而已。
她這段時間的心情也不好,試問哪個人願意做貨物被別人發賣呢?所以面對兩個娘子有意無意的挑釁,她實在提不起精神去應對,最後被煩到極點,忽有一種想拿大棍子把她們敲出去的衝動。
所幸她還知道不能妄動,強自笑道:“兩位姐姐若真那麼想去學院。那襲人明日就不去了,反正女院裡的人根本不知道是方家哪位娘子去,你們若去想必也是無妨的。”
這話倒說的寶珠和寶鈴心中一動,看她們眼神。襲人就知道此事大成,她微微一笑,“只是名額只有一個,姐姐們到底由誰去好呢?”
這話大有挑撥之意。方寶珠立刻道:“我是方家嫡女,自然由我去。”
方寶玲不敢和她爭,只是她背過身時眼神怨毒的望了她一眼。
方襲人早知道這兩人面和心不合,心裡暗笑不已,嘴上卻道:“那明日就請寶珠姐姐和妹妹一起出門吧,屆時姐姐自去書院,妹妹在外等候就好。”
方寶珠聞聽大喜,看她的眼神也和善了許多,竟拉着她的手要她去她的芙蓉閣院坐坐。
襲人點頭同意,到了閣院自是盡心招待,一徑討得她的歡心。
第二日一早方襲人就坐馬車出了門,十娘和十一娘也要去學上的,爲了避開她們,特意早走了兩刻。方寶珠也隨後出了門,兩人在拐角的街上會面,然後送方寶珠直到學院大門。
遠遠看見一片綠瓦紅牆,方襲人吩咐馬車停下,笑道:“姐姐快去吧,到下學的時候再來接姐姐。”
方寶珠點點頭,讓她好好等着,便帶着兩個丫鬟捧着瑤琴趾高氣揚地去報到了。
現在是上學時間,許多世家的馬車都聚在這裡,一時間到處都是人聲馬聲,連馬嘶鳴,刨地,放屁的聲音都能聽的清楚。車上也有人等的,不過都是粗使下人比較多。方襲人一身貴女打扮在其中顯得很是格格不入。她雖躲在車裡不出來,卻也覺得與身份不符。或者方寶珠叫她等着,本就有把她當下人看的意思吧。
看看時間離放學的時候還早,她便叫秀姑跟她換了衣服,一個人下了馬車在學院外圍轉轉。
從來沒見識過大燕朝的國學院是什麼樣,只聽說這裡原是皇家別院,後來改建成學院。可當她站在大門望見那三個大字,卻忽然涌起一種強烈的自豪感,就像這裡本就和她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很奇怪,明明沒來過京都的,可看到很多東西都覺得熟悉。就連前幾日寶珠提起京都仙鄉樓的八寶鴨子時,她莫名其妙的口水都流出來了,就好像那種食物她在午夜夢迴時已褻想了很久。
爲什麼會是這樣?她正努力回想時,突然身後有人叫道:“喂,前面那個,給本公子把東西撿起來。”
方襲人一回頭,就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公子趾高氣昂的睨着她,神態甚是不屑。
她一向不喜歡別人用命令的語氣說話,尤其還是一個毛沒長齊的大小子。聽得不愉快,也不理他,依舊去看那蒼勁有力的“國學院”三字。這三個字也看着很眼熟,一看這筆體就知道寫字的人身在高位,有一種俯瞰天下的磅礴大氣,大氣中又透着沉穩,這人的性格應該是不驕不躁,不輕易展露情緒的,也就是通常所說的臉不應心的那種人。
她自認不認識這種人,可到底在哪裡看過這筆字呢?
那小公子見她半天不答話,一副神遊太虛的樣子,不由大怒,“你可知道我是誰,我就是京都鼎鼎大名的付小公子。”
看方襲人一臉茫然的樣子,他有些泄氣,忙又道:“那我哥哥你應該認識的,他可是京都第一才子,人人稱羨的付公子。”
方襲人有些好笑,無論付小公子還是付公子,她一概不知道。
那位付小公子見她沒露出仰慕的表情,心中甚是奇怪,京都不認識付公子的女人他還真沒見過,上至八十歲的老太,下至三歲童女,有哪個不爲付公子風采所迷?
於是他得出結論:這八成是個鄉下丫頭,剛進京的。
“你個鄉巴佬。”他輕罵一聲,指着地上,“你給本公子撿起來。”
方襲人這纔看見地上散落着三本書,可能是他跑的太急不小心掉的,昨晚剛下了場雨,幾本書正掉在一個水窩裡,沾滿了泥水。也難怪他不願自己撿,原來是嫌髒呢。不過她也不想管他,一個被寵壞了付家公子,合該吃點苦頭。
看她舉步要走,小公子急了,叫道:“你不能走。”
方襲人反問,“爲何不能走?”
付小公子眼珠子一轉,忽然笑起來,“你想進學院裡面是不是,你若給本公子撿了書,本公子就帶你進去。”
方襲人倒是有點心動,她本對書院本來沒多大興趣,可是看了門匾上的字,卻忽然想進去看看的衝動。想看看這短短半年功夫,就聞名天下的國學院到底是什麼樣子。
她聞言便點了點頭,俯身把書撿起來,甩了甩泥水,遞到他面前。
他卻不接,只道:“你拿着吧,什麼時候幹了再給我。”
方襲人這才知道這小子打得主意,原來想帶她進去是假,替他捧着晾書是真。她也不想再跟個小孩子計較,便笑了笑跟在他身後向學院裡走去。
路上小公子問她,“你是哪家的丫鬟,多大了,怎麼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
方襲人笑,“十六了。”應該是十六了吧,至少別人都說她十六了。
小公子不屑地撇撇嘴,“原來跟我一樣大,裝的那麼老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