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院正,開始吧。”寧天歌朝着殿門揚聲說了一句,便見門上那個人影動了一動。
她心下冷笑,走到冉忻塵身邊,扯着他的袖子來到遠離門口的地方,確定那太監無法聽到兩人談話,纔看着他呆愣的模樣低低一笑,“冉院正,不過月餘未見,就不認得我了?”
“你……”冉忻塵經她這一句纔回過神來,見她眉眼含笑,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忽然憤然甩開了她的手,“你又在玩什麼花樣!”
“我能玩什麼?”她訝然地揚眉,“你剛纔也看到了,是有人想要害我。”
見他抿着脣不語,她的眸光倏然黯淡,“是我忘了,原本你也不喜歡我,就算有人想害我,你也不會覺得怎樣,否則剛纔在殿上也不會答應得如此勉強了。”
“那是我故意的。”冉忻塵見她如此,心頭沒來由一陣懊惱,想也不想便急急解釋。
寧天歌猶自不信,幽幽道:“你別騙我了,剛纔我都看在眼裡,你也不必說這些來安慰我。”“我真的是故意的。”他皺起好看的眉頭,擡頭看了眼殿門,聲音低促,“你想想,我前面剛拒絕了皇上,後面就答應你與安王,你不覺得會讓皇上不快並且起疑麼,我這是爲了你好。”
“真的?”她將信將疑。
“真的。”他用力地點了下頭,象發誓般認真,那雙天底下最爲純粹的眸子已不再似以前那般的淡然無波。
她不免看得出了神。
這樣如水般純淨的男子,她不知道該不該對他道出真相。
冉忻塵見她久不作聲,只是一味地盯着他看,以爲她尚在懷疑他的話,便有些惱了,“你不信就算了。”
“信,我信。”寧天歌連忙笑着抓住他的手,堆起笑容來賠罪到,“你說的話我都信。”
他如玉瓷般的臉龐便慢慢爬上一抹淺淺的粉紅,輕咳了一聲,不自然地別開眼睛。
她見他如此害羞的模樣,忍不住又起了逗他的心思,湊近他細細地打量,“冉院正,你的臉怎麼紅了?”
他的臉一下子漲紅,用力將手拔了出來,修長如竹的身子陡地轉了過去,冷着聲道:“快把衣服脫了,驗完身我好回太醫院。”
後面靜悄悄地,沒有人說話,也不見有衣物摩擦聲,時間一久,他側了臉,望着身後的寧天歌硬梆梆地說道:“怎麼還不脫!”
“你,確定要我脫麼?”寧天歌斂了笑,忽然用很正式的語調問道。
他動了動嘴脣,眸中似有什麼流動着,半晌,才僵着聲音道:“你不脫,我怎麼驗身?”
“好,那你轉過身來。”她雙手扣上腰帶,“總得看着,才能知道我到底是男子還是女子。”
冉忻塵卻象是被誰咬了一口,猛地轉過身來,飛快地在她胸前掠了一眼,也不知在氣什麼,氣惱地說道:“你是男子還是女子,我還能不清楚麼?”
“呃?”寧天歌的動作頓在那裡,拿眼瞪他。
“你不要脫了,我現在就出去跟皇上說,你就是男子。”他揹着藥箱,象是跟誰賭氣一般,大步越過她就要往外走。
“你先別急。”她忙拽住他,拖着他往裡面又走了些,着實怕他生起氣來不管不顧地,被外頭聽壁角的太監聽到。
冉忻塵看着被她拉住的手,似乎想掙脫,卻垂下眼瞼,任她握着,不言語,亦不再動。
她不由又好笑又無奈,放開了他,將腰帶塞進他手裡,“你還是親眼看一下吧,省得你心神不定疑東疑西的。”
她倒不擔心這人不會爲了她而對別人撒謊,從大殿上的表現來看,這看似老實的人,做起假來也臉不紅心不跳的,將所有人都騙了過去。
她只擔心,他若是不真的看上一眼,就算他認定了她是男子,這個疑點也終究會象個影子般,時不時地飄出來,那就太好了。
冉忻塵握着那條腰帶,剛剛褪去的紅暈又慢慢騰了上來,擡起的眸中卻透出一絲惱怒。
“好好,是我說錯了,冉大院正纔不會爲了我心神不定,更不會因爲我疑東疑西。”寧天歌一見不妙,心道這人最討厭別人說他什麼,只得先認了錯。
說完了,卻見他眼神一閃,竟有些倉促地躲開了她的注視。
她嘴角一抽,不會讓她說中了什麼吧?
“冉院正,你可要看仔細了。”她笑眯眯地退開幾步,開始解外袍斜襟的衣釦。
冉忻塵本別開了眼,然而那眼角餘光裡卻滿滿都是她解衣襟的情景,想轉過身去不看,但腳下卻象是生了根,完全不受他的控制,挪不動半分。
有細密的汗從光潔的額頭上沁了出來,連挺直的鼻翼兩側都是細小的汗珠,他緊緊地抿住雙脣,好似這偏殿內的一根柱子一般,失了言語,失了動作。
月白色的衣袍落地,裡面是如雪潔白的中衣,那纖白的手指搭於衣襟上輕輕一抽,那裡的繫帶便鬆了開來,露出最貼身的裡衣。
平坦的胸部,雪色的肌膚,微敞的領口處,漂亮均勻的鎖骨赫然映在眼角。
呼吸一促,他霍然轉過身去,再不停留地疾步走出,雙手大力拉開殿門,衝着門外的太監冷聲說道:“麻煩公公回去稟告皇上,忻塵已驗身完畢,寧主簿確係男子。”
那太監恭聲應了,一雙眼睛卻越過冉忻塵的肩頭迅速觀望裡面的情景,入眼處,寧天正整理着中衣的衣襟,還未來得及將外袍穿上。
冉忻塵臉色發青,轉身就將門砰然合上,阻斷了他的張望。
太監卻已滿意地笑了,就剛纔那一眼,再加上冉忻塵斷然不會有假的說辭,他已可安心回去交差。
至於冉忻塵的態度,他已自然地歸結於冉忻塵對於驗身一事的不悅與不耐,斷斷不會聯想到寧天歌身上。
冉忻塵再回頭看了眼緊閉的殿門,緊抿着雙脣大步離開。
“冉院正慢走。”御前太監笑臉相送。
少頃,殿門再次打開,穿戴整齊的寧天歌從裡面走了出來,臉色卻是一陣陣發白,氣色很是不好。
“寧主簿,皇上還等着您呢,請隨奴才快些走吧。”見她扶着門框半天不說話,眼裡有着淡淡的悲愴之色,那太監倒有些同情起她來。
再怎麼說,這位寧主簿也是寧相之子,哪裡受過這種被迫驗身的委屈,如今更是證實他的男子之身,心裡的屈辱便可想而知。
寧天歌只是點了點頭,緩步走在他前面,雙手反負,瘦削的背影挺直不屈,倒叫人生生有了種寂寥與黯然。
因此,當這樣的寧天歌出現在衆人面前時,本就寂靜的大殿更是一片沉寂,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她身上,然而又很快別開,竟是不忍多看。
她筆直地目視着前方,誰也不看,連御座上的皇帝也似成了虛無,只是平靜地走到大殿中央,然後靜靜跪下。
“回稟皇上,冉院正已爲寧主簿驗過身,證實寧主簿確實是男子。”御前太監雙手合攏平舉胸前,低頭快步走到皇帝身邊回稟。
“什麼?不可能!”一臉篤定等着看笑話的墨承意外之下失聲叫了起來,“你是不是聽錯了,她怎麼可能是男子!”
“回太子殿下的話,冉院正確實是如此跟奴才說的。”御前太監低着頭恭敬回答。
“不可能!”墨承看着寧天歌斬釘截鐵地說道,“父皇,兒臣要求再驗一次。”
除了太子一派,不少大臣眼中漸漸流露出或不滿或不屑或看笑話的神情,現在的墨承,哪裡有太子該有的風度與儀容。
皇帝略略皺了下眉。
“太子殿下,你若是想讓微臣死,微臣死便是,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微臣。”寧天歌垂眸看着地面,不怒也不辯,平靜得彷彿此事已與她無關。
人若是到了走投無路的絕境,恐怕也就如她這般吧。
“皇上,既然冉院正都已驗明,結果自然便是真的,這件事,是不是就讓它過去,只當沒發生過?”賀之敬緩緩出了列,話語裡皆是沉重。
“絕不能!”墨承大聲喝止,兩眼緊盯着寧天歌,突然眼底一沉,一個箭步衝過去就去扯她的衣襟,動作快得讓人反應不及。
這一着,出乎衆人意料,甚至有人低呼出聲,皆道寧天歌這次是真的要被墨承羞辱到底了。
就是他手指觸到寧天歌的衣襟之時,一道碧影橫空掠出,衆人還未看清到底是怎麼回事,墨承是捂住胸口倒退一步,怒視着那碧色身影,“老七,你是想包庇縱容,掩蓋真相麼?”
“五哥,得饒人處且饒人,你這般苦苦相逼又是爲了哪般?”墨離淡然負手,立於寧天歌與墨承中間,“如果連冉院正的話都不能讓你罷手,我不得不懷疑五哥的用心。”
“你胡說什麼,我能有什麼用心?”墨承大怒。
“夠了!”一聲沉喝,出自皇帝之口。
今日殿內的諸多事端,兩個兒子之間的互相攻擊,顯然已令他動怒,再加上身體不適而帶來的疲倦,讓他早有退朝之意,若非也想讓冉忻塵一驗寧天歌身份的真假,又豈會等到現在。
偏偏墨承又是這般沉不住氣。
墨承悻悻地退至一邊,即使心有不甘,亦只能暫時住口。
皇帝揉着眉心,有着掩不住的倦怠,“此事就到此爲止,以後誰也不要再提。”
“父皇……”墨承一急,還想再說。
“住口!”皇帝臉色驟沉,冷眼看着他,“太子,這段時間你就不用來上早朝了,待在你的太子府好好想想自己可有做錯什麼,等想明白了,再來找朕。”
這話的意思,擺明就是要墨承待在太子府不許出門了。
墨承張了張嘴,不敢相信皇帝竟再一次將他軟禁,本想開口爲自己辯解,在接觸到皇帝沉冷的目光之後,卻將話都縮了回去。
他敢如此對待寧天歌,一半是對自己得到的消息有信心,另一半,則是仗着自己瞭解皇帝的心思。
他早就知道皇帝對寧相不放心,對寧天歌的身份更是沒有消除顧慮,如今此事他雖落於下風,卻知道皇帝不可能因此而責怪他,真正令皇帝動怒的,卻是他寫給趙匡的那封密函。
那封密函,纔是最大的問題。
他需要好好爲自己想個理由,一個足可以讓皇帝息怒,並讓密函永遠不存在的理由。
“寧卿,此事你別放心裡去,是太子一時魯莽,讓你受委屈了。”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神情木然的寧天歌,不得不爲此說兩句場面話。
“皇上言重了,微臣不敢覺得委屈。”寧天歌漠然說道,尤其“不敢”兩個字,咬字格外重。
任誰都能聽出,她不是不覺得委屈,只是懼於天威而不敢。
皇帝面色一瞬間變得極爲難看,忍了忍,終沒有發作,霍然起身拂袖離去。
御前太監忙高唱“退朝——”
衆臣山呼萬歲恭送皇帝之後,多數官員陸續走出金鑾殿,有一部分則圍攏在墨離身邊。
墨承朝他與寧天歌哼了一聲,帶着一幫大臣闊步離去,墨離不笑亦不怒,看都未看他一眼,淡然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只是彎腰扶住寧天歌的雙臂,將她穩穩地扶了起來。
寧天歌擡眸,同樣清冷的眸子與他相接,那一剎那的眼神,只有彼此看得懂。
賀之敬陳同章等幾名大臣正要與他二人說話,那御前太監卻快步下了御階走過來,朝墨離笑道:“殿下,皇上吩咐這三天您需在宮裡頭歇着,您看,是不是現在跟奴才過去你住的地方看看?”
“殿下這三日不得自由,晗月公主的事便需由他人去辦,公公總得容殿下安排一下吧?”看在他並未迎合墨承的份上,寧天歌並不打算爲難他,只是淡淡說道。
“這個是自然。”御前太監欠了欠身,退至稍遠處等候。
寧天歌見他走遠,忽然向賀之敬等人深深一揖,輕聲道:“多謝幾位大人適才爲天歌解圍,今日這一切天歌銘記在心,日後有機會定當回報。”
衆人連說不敢當,說起兩人這些日子的遭遇,難免有些唏噓。
向墨離問及如何破解晗月被殺之事,墨離淡然一笑,“諸位大人請先回,若有麻煩到諸位的地方,我定然不會客氣。”
賀之敬等人互看了一眼,同時拱手道:“臣等這就告退,殿下若有需要,儘管開口便是。”
一時間,衆人皆散了,寧天歌望着他們消失在殿門外,一時無語。
這些人,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雖說與寧桓關係匪淺,實則都是暗中支持墨離的安王一派,有這些人在,墨離就比墨承多一分把握。
“天歌,晗月公主的事,就交給你了。”墨離執起她的手,用兩隻掌心合住,緊緊裹住。
她回過頭來,望着眼前這個處於任何劣勢逆境都不曾折損風華的男子,輕聲應諾,“你放心,三日內,我定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叫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再也不敢禍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