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和三十三年六月十二。
黃昏,西京城西,望江巷。
蟬鳴稀疏。
捕蟬人手持長竿遊走在街旁,防止不識趣的蟲豸壞了貴人們的興致。
棲霞居頂樓,甲一房。
鏤空銅爐中的冰塊將室溫壓在二十度。
大廳正中心,檀木圓桌直徑一丈二尺,邊上坐了近二十人,大部分是四年前曾與洪範共事過的赤綬緹騎。
此時桌上只擺了冷盤。
“你們別看這菜盤與別家形似,其實下面用了開明行定製的滾珠軌道,轉起來既輕又穩,沒有雜音。”
身爲下首副陪,洪福介紹道。
他投身商海三年,每日打熬出的精裝身段漸又圓潤,膚色比在金海朱衣騎時白了數分,很有些八面玲瓏的氣質。
在座衆人都是武者,上手一試果然如此,俱是稱奇。
“你們可別小看了這裡頭的鋼珠。”
坐在洪範左手邊的呂雲師誇耀道。
“這鋼珠出自開明行的新式離心滾珠研磨機,圓度誤差只有十分之一毫米,和我們駿馳行最新車款用的軸承滾珠是同樣工藝,在天下都是獨一份!”
他如今承襲乃父鎮國將軍之爵,在涼州大營任從五品武官,此時寶藍色錦袍在身,舉手投足不見當年遮不住的寒酸氣。
整整三年過去,駿馳行的名頭已經傳到神京,每年能賣出七百輛馬車,創造近三十萬營業額與十餘萬兩淨利潤,成爲大華最頂級的馬車品牌。
作爲商行的共同創始人,呂雲師佔一成半股份,每年分紅莫說供應個人花銷,還能支持整個家族日常運轉。
家境雖已改善,但他想要更多。
洪範靠坐在主位,順時針環視衆人。
時光如水,沒有人停在原地。
晏雨林和袁雪松早已退出緹騎,前者年紀尚輕專注練武,後者三十有二主管駿馳行。
宮鵬雲與武如意同是天人交感修爲,分別任西京緹騎第一隊與第二隊隊正。
杜博藝任三隊隊正。
白嘉賜成功轉修《武劫神紋典》,轉任第六隊隊正,被同儕公認最有機會突破先天。
葉星火修習金行功法,曾經是西京最老辣的緹騎,但在去年一次追緝集惡榜魔頭的任務中殘了一腿,現已高薪入聘開明行。
從正和二十九年至今,不止是洪範的同輩們在進步。
公孫實四年前升任總司,之後官運亨通,去年顧太寧致仕後他抓住機會升任涼州司武部正四品指揮僉事,統管掌武院州內一應武裝力量。
武紅綾現任副總司,管理司武部貫通力士,是公孫實的直接下屬。
廖正豪四年來沒有動靜,不過洪福的父親洪城從金海城防司升至涼州大營,任正六品領軍校尉。
再加上洪家這些年將越來越多的精力投注在西京——洪勝如今常駐這邊——涼州內部幾乎已沒有洪範說不上話的勢力。
“我記得去年品花會是棲霞居的玄心姑娘奪了花魁?”
晏雨林舉杯笑道。
“換了個好東家,恐怕一二年內要反超明月樓了!”
“倒不會那麼快。”
洪福露出受用笑容,謙虛道。
“明月樓坐穩西京第一酒樓也不是二三年,族裡想置產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它,可惜劉家與範哥兒有些嫌隙,要價很高又不願合夥,談不下去。”
“同風樓是傳了四代人的祖產,他們不願出手。”
“最後問來問去反而是蔣家最好說話,我陪大兄與他們談了兩回便定下以一萬五千貫受讓棲霞居三成股份,由我族兄洪清與蔣家蔣韶英共同打理——我已與他們說好,在座各位貴賓以後光臨消費全都八折!”
洪範並不知道蔣韶英是哪位,但洪清他自不會忘。
洪清曾經與洪範同在金海族學練武,與洪福關係親密,後來進入朱衣騎後還擔任過洪範一段時間的親衛。
前洪範時代,族裡新人至少要在朱衣騎服役個十年八年纔有機會外調任方面職務,但這兩年恰逢洪家大力擴張,洪清近水樓臺先得月,二十來歲便拋頭露臉獨當一面了。
洪福的話語引得衆人舉杯響應,一陣觥籌交錯後席間卻又安靜。
四年過去,洪範的身份地位和從前有云泥之別;除去格外親近的武如意和白嘉賜,諸位前同僚們在他面前明顯拘束,再沒當初的自在了。
“洪範,之前在神京不好問你。”
呂雲師見狀眼珠一轉,突然另起一茬。
“你如今二十有三登頂天驕榜,可有考慮過終身大事?”
“怎麼突然說這個?”洪範略有錯愕。
“你莫遮掩,仙德長公主與端麗千點星都鍾情你,大夥都看出來了。”
白嘉賜笑道。
“還有這事,是‘天下第一美女’那個仙德長公主嗎?”
武如意後知後覺,吃了一驚。
“這有什麼,西京不也有個‘天下第一美女’,同樣喜歡公子。”
宮鵬雲笑道。
“千點星品貌如何?”
他四月有任務在身,彼時未去神京。
“既是難得的美人,更是出色的武者。”
呂雲師正色評價,又搖頭晃腦。
“唉,這也是沒辦法,以洪範的條件,我要是女子也難免傾心。”
衆人聞言鬨笑。
“雲師你自己都未婚,還來編排我?”
洪範調侃道。
他知道振奮家聲是呂雲師心頭夙願,是故後者非高門嫡女不娶。
“再說我兄長在座,他都未成家,怎麼輪得到我?”
席間氣氛熱絡起來。
“大兄,你的終身大事可有安排了?”
洪範看向洪勝。
“記得從前何思遠與我提過,想把最寵愛的嫡親小女兒嫁你?”
“當時何公是有這個意思。”
洪勝神色淡然。
“不過他幺女嫌棄我們金海邊地的出身,事情便拖沓了。”
“現在呢?”
白嘉賜故意發問。
洪勝聞言未回,衆人也都發笑。
此刻洪家的聲勢與實力已遠超何家,洪範更是坐實元磁之下第一人的位置;洪勝本人證位天驕且有地神兵傍身,足以與一般先天巔峰過手。
哪怕何思遠仍有這個念頭,事情已千難萬難了。
“爲收購棲霞居這事,大兄與我拜訪了蔣家好幾次。”
洪福猶豫片刻,還是沒忍住開口。
“後兩回,蔣公都讓玲琅小姐親自招待大兄。”
這裡的蔣公自然是指“震驚百里”蔣啖虎。
兩家家格固然有差距,但哪怕不說洪範,手持明神的洪勝放在蔣家,戰力也只在蔣啖虎之下。
“玲琅小姐是蔣公的嫡親孫女,與勝公子倒是般配。”
呂雲師頷首道。
他亦有心娶高門金枝。
現在的呂家經濟條件大爲改觀,但祖上呂鎮國的威名未復,沒資格坐到西京最前頭的桌子上。
想到這裡,呂雲師更覺得要隨洪範往北疆一搏。
這時候,門外有人敲門。
進來的正是一身錦袍的洪清。
“二少,大少,福哥兒。”
“諸位貴客,在下洪清,忝爲棲霞居掌櫃,叨擾各位……”
他一手提着酒壺一手拈着瓷杯,卻是來敬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