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當年剛想到這一層時心如火燒,但我說出來卻無人理會——那時我六十二,剛剛突破到先天,已是個老鰥夫,字沒認全嘴皮子也不好,每每說點想法都被人笑話駁斥。”
“所以我悶悶不樂躲回老家,又花了十五年功夫修到元磁巔峰,後來機緣巧合與青州的‘燎原貫日’汲俊雄動了回手,互相無可奈何。”
洪範聽得吃了一驚。
這個汲俊雄是青州陽夏宗門主,彼時應已成就一界天人,沒想到被元磁境界的關奇邁逼平,當真不可思議。
“這件事對我影響很大。”
關奇邁嘴角露出一絲荒謬卻釋然的笑意。
“那一戰後,我發現我說話響亮了,一開口就有人安靜地聽了——原來武道不止能調教事,還能調教人。”
“於是我有個念頭越來越強烈——我要練得更好,練得更強,強到能讓武者下田、織布、擔勞役,或者說讓耕田的、織布的、幹苦力的都有機會成爲武者!”
他的聲音輕且硬,每一字吐出都彷彿刻入風裡。
“異族縱然是威脅,可有諸神頂在上頭,老夫做再多也改變不了大局,但九州之內的事不同。”
“武者乃天下猛獸,我關奇邁便要練到至強,替天下人馴之!”
此言猛烈狂妄,聽得洪範渾身一震。
段天南要讓天下人練武已是不得了的宏願,但顯然不如關奇邁深入——凡人哪怕修煉前者的鐵手功有成,也只會成爲武者階級的一員,而後者是要對整個武者階級下刀。
天色漸晚,太陽西垂,八角亭的影子被拉得老長。
“山長打算怎麼做?”
洪範問道。
他放輕了呼吸,甚至暫時忘了祖龍的生死,停了無想靈的運作。
“革新制度,收集武道與武道資源,建立推廣公辦武學,直到所有武者被罩在這個體系內——如此,百年後大華不會有門派,也不會有世家,掌武院或者說朝廷會成爲世家之世家,統領天下一切武道!”
關奇邁站起身來興致勃勃描繪着藍圖,一邊來回踱步一邊如嬰兒般揮舞手臂。
“簡而言之,一是改變當前武道以血緣、師徒爲紐帶的封閉流通模式,二是因才因德給所有人提供武道資源,三是凝聚足夠強大的力量維護這個制度。”
“辦學要錢,練武要資源……”
洪範提醒道。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關奇邁赫然打斷。
“說白了,誰資源多,我要從誰那取;所以掌武院要抑制世家豪強,增強中央集權,清查隱田、釋放隱戶!”
他說話如連珠炮,跋扈、蠻橫,不講道理。
“所以山長要掀翻這個世道……”
洪範喃喃道,徹底明白世家們爲何本能厭惡這個倔老頭。
這是徹底的生死之爭。
通紅大日懸在山間,遠遠浮過一行昏鴉。
“不是掀翻,而是重塑。”
關奇邁搖頭。
“所以老夫今日來找你。我知道皇帝讓你去北疆,但你這樣的人才駐守邊城乃是浪費。”
他再度坐下,身子前傾,話語中滿是急不可耐。
“洪範,你應當留下來。如果你願意,老夫打算收你作弟子,傳你《乙木青狼經》,若你沒有木行天賦,繼續練《熾火爆裂典》我也教得——段天南未做成的事,便由你我將之做成!”
洪範決然未想到會聽到這樣一番話,哪怕盡力保持冷靜,還是有些臉熱。
關奇邁不僅是天下武聖中的強者,更是大華第一權力機關的魁首;他要着力培養一個人,能聚集的資源和能量無法想象。
最好的功法,無限的資源,最硬的後臺,以及美好的藍圖……
有一瞬間洪範想要脫口答應,拋卻這一生與關奇邁掀起狂瀾,不管成與不成,與舊世界鬥個盡興。
然而他的熱血旋即冷卻。
“你不願意?”關奇邁見狀問道。
洪範點頭又搖頭。
祖龍的問題當然是決定性因素之一。
“你覺得老夫的想法做不成?”
關奇邁再問。
洪範猶豫片刻,終是點頭。
“這條路是與當前的既得利益團體作徹底的對抗,這種對抗障礙巨大且曠日持久;先不說能不能做到,我認爲哪怕做到了也只能解一時之渴,人亡政息無法長遠。”
他說着看了眼關奇邁的臉色。
“世人受天資限制,即便有功法資源七成的人還是修不到渾然境;退一步,就算所有人都練了武,無非是內視境、貫通境武者成了新的凡人——人有惰性,人會自私,新的武道強者不論怎麼得來的力量,都不免利用力量謀私,這是無法違背的人性。”
洪範的話語越說越順暢。
“山長,恕我直言,人性不可強違;逆欲而行,乃是閹割。我們可以逼天下武者一時自我閹割,或者教化一小部分道德感強的武者永遠自我閹割,卻不能指望整個武者階級永遠當個閹人。”
西極,落日在天壁灼出一個缺口,抽空了世界的蒼藍。
關奇邁沉默良久。
“你有更好的辦法?”
他拔直腰背,冷冷問道。
“武道是力量,是生產力;它本身沒有意志。”
洪範並沒有怯場。
自淮陽國一行後,這些問題他已思考過許多遍。
“武者與凡人的強弱失衡是發展的結果,而發展的問題需要靠發展解決,想要平衡不能靠抑強,必須要扶弱。我認爲最根本的辦法是讓凡人階級擁有媲美武者的生產力,給無法練武的人一條新路,增加他們的分量——山長,平等的尊重只能由一個人給到另一個人,人對螻蟻哪怕再愛惜珍視,這種關係也是扭曲的。”
“你說的是你與器作監正在做的事?”
關奇邁神色稍緩。
“鋼軌、鐵車、蒸汽機、火器?你這辦法能讓武者與凡人平等共處?”
“不能。”
洪範即回。
“只是儘量拉近分量,給練不成武道的人一條出路。”
關奇邁端坐亭下,又沉默了半晌。
殘陽在他的沉默中徹底落下山背。
揹着暮光,洪範似乎在這老頭的臉上看到些難以言喻的失落和茫然,但只在一瞬,他已恢復銅鐵般的剛硬。
“行不行,總要做了才知道。”
關奇邁沉聲說道,起身踱步至亭外。
“你且去吧,老夫目送你一程。”
洪範鄭重行禮,下山歸隊。
未久,車馬再度啓程。
天色昏暗,路彎且繞,大風不息。
許久後,隊伍將過山坳,洪範騎在馬背突地回首,見亭下縮成一個小點的關奇邁仍站在原地,身形格外瘦削,面目已看不清。
他不知爲何陡得鼻酸,下馬拜了三拜。
再起身時,人影不見,只餘長空孤雲,萬里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