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紅色的蘋果緩緩下落。
時間的流速像是被放慢了百倍、千倍,一息如被凝固成永恆,這一瞬間像是永遠不會結束一樣被無限拉長。
直播廣場之上。
無數張大大小小的屏幕在高空懸浮,定格於這同一個畫面之上。
觀衆們不受控制地大大地張着雙眼,視線如同着魔般聚焦於其上,似乎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一抹血色捕獲。
無法逃離,無法掙脫。
咕咚。
蘋果墜地。
發出一聲很輕的,幾乎轉瞬間就會被吞沒的聲響。
而在它砸上地面的瞬間——
寂靜猝然被撕裂,放緩的時間陡然加速,無數光點、畫面、聲音都在耳邊轟然炸開,如同龐大的洪流一般,尖嘯着涌來!將所有注視者都盡數吞沒!
虛僞的幕布被剎那撕破,所有徒勞的僞裝都盡數消失。
所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直白而殘酷的……
現實。
“——”
瞳孔擴張。
……不。
不。
巨大的恐慌嘯叫着,吞沒了凝視真相者的神智。
來自觀衆們的情緒像是海嘯,一波又一波,一陣又一陣地衝擊着已然搖搖欲墜的夢魘本身。
地面震動,天空傾斜。
咔。咔咔。
地面深處,傳來詭異而混沌的悶響,像是無數的慘叫和哀嚎。
屬於“真相”的洪流涌入他們充滿恐懼的瞳孔。
由屍骸構建的船隻在被鮮血染紅的海面上航行,所有的面孔都雙眼緊閉,面帶滿足的微笑,沉湎於虛假的夢魘深處,頭頂,腳下,四周……身邊只有深不見底的虛無,和沒有意義的深淵。
他們就這樣被圈養起來。
像是待宰的豬。
毛細血管般的管道從他們交疊的身體中穿過,血紅色的汁液被源源不斷地從他們的身體中榨取出來,最終被擬化爲“積分”,在船體中縱橫奔流。
“——————!!!!”
無數眼珠在其中劇烈地抖動着,它們像是受到了某種力道的擠壓,鼓鼓地從空中擠出來,猶如一串串果實一樣低垂着,一雙雙眼珠用極快的速度瘋狂亂轉着,血紅色的顏色越發濃郁,像是要流淌下來,垂落進海里一般。
這一次,夢魘終於感受到了恐懼。
它太飢餓,太貪婪,它龐大的身體裡塞下了太多的人、太多的靈魂——他們已經和它成爲一體,密不可分,是它的器官,是它的細胞,是它的神經元,當這些靈魂沉睡的時候,他們供它驅策,任它利用,孜孜不倦,源源不斷地被榨取着剩餘的價值,然而,當它們甦醒之後……一切就都被顛覆了。
這一次的危機,誕生在它的內部。
上一次,僅僅只是觀衆甦醒時所造成的廣泛性恐慌,就已經足以將它的系統逼至截停。
而這一次的動亂就那麼簡單了。
一個細胞的罷工毫無價值。
但如果是上百、上千、上萬、上億萬呢?
天空下方,拍賣會內,原本亮起的包廂燈火一盞一盞暗了下去。
高樓落,賓客散。
祂們本就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存在,只是來靜待瓜分的消費者,眼看侵吞無望,自然沒必要待下去。
拍賣臺之上。
人類青年沐浴於血色光之下,他身姿筆挺,冰冷的狂風吹起他的頭髮,像是一片被撕裂的烏雲。
他優雅地微笑着,向着上方緩緩伏身,像是落幕。
欺詐師向整個世界帶來最後一場彌天大謊。
換取顛覆一切的殘酷真相。
*
此時此刻,船體之中。
哪怕身處船體最深層的位置,衆人依舊能感受到那強烈的震動。
“你們看!”
聞雅低下頭,目光落在腳下,忽然驚叫一聲。
衆人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紛紛低頭向着下方看去。
在他們腳下,那溼軟的、猶如被血肉構成的地面上,那一張張臉孔不知從何時開始不再平靜,它們深闔着的雙眼頻繁翕動,掙扎痛苦的神色從上方浮現出來,像是被魘住的人正在拼命清醒。
正當衆人準備進一步觀察的時候……
倏地,一雙眼猛地睜開。
“……!”
在和那雙腳下的眼珠對視的瞬間,所有人都不由一陣悚然,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
“這是……”
不過,很快他們就意識到,它雖然睜開了雙眼,但是卻並沒有真的“看到”他們幾個。
因爲在那混沌的眼珠之上,似乎蒙着一層厚重的灰翳,沒有聚焦地落在半空中,似乎在凝視着什麼並不存在的東西。
“他成功了。”
雨果輕聲道。
當觀衆開始甦醒的時候,就是匹諾曹計劃成功的時候。
誠然,夢魘無比強大。
但是……如果你真的足夠了解它的話,它也十分脆弱。
它的所有強大和惡毒,都建立在那脆弱的“眼球”之上——【直播】是它的一切,也是它必須憑依的力量主體。
觀衆是它最忠實的幫兇,也會是它最兇惡的敵人。
而夢魘因不甘放棄這個世界而選擇將自己的本體侵入進來,則相當於將自己最脆弱的部分暴露在了他們所有人的面前——而溫簡言的“謊言”,就是那把狠狠捅入其中的、無比鋒利的刀。
“……”
忽然,蘇成猛地擡起頭,臉色凝重地望向空中。
“怎麼了?”站在他身旁的聞雅注意到了他臉上變換的神情,表情也不由得一變,開口問道,“有什麼不對嗎?”
“……它在抵抗。”蘇成道。
身爲遊輪此刻的掌舵者,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此刻夢魘的活動。
他緩緩道,“斷尾求生。”
切除壞掉的部分,馴服好的部分。
對前者分割和殺戮,對後者勸誘並安撫。
就這樣,夢魘切斷、拋棄着自己的“身體”,試圖將這一場“壞死”遏制在可控範圍內。
“什麼?”聞言,衆人都是猛地一震,幾乎是瞬間就意識到了對方此刻口中話語的含義——哪怕已經到了現在,夢魘依舊並不肯放棄掙扎,而是依然苟延殘喘,試圖破局。
陳澄表情扭曲,聲音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似得:
“……真是見了鬼了,它究竟怎麼才能死!”
哪怕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哪怕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優勢所有的手段,夢魘都依然無比難纏,簡直像是屋子裡永遠無法被清理掉的蟑螂一樣。
“……就沒有什麼我們能做的嗎?”聞雅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緩緩道。
“……很可惜。”
蘇成搖搖頭。
“沒有。”
他是船長沒錯,但卻依然是夢魘的船長。
他的所有力量和特權都是由對方賦予,在現在這樣強度的控制之下,在夢魘注意力的空隙深處,構建出一個不受干擾的小小空間已是他的極限了。
“可是——”陳澄猛地提高聲音,可這一下,卻似乎牽扯到了身上的傷口,臉一下子扭曲起來,他慘白着一張臉,緩緩地深呼吸了好幾下,才艱難地,一字一頓地說道,“可是,難道我們就要這麼眼睜睜地看着它求生嗎?”
但問題是,他們難道還能做些什麼嗎?
答案是如此冰冷而苦痛。
此時此刻,他們對外界發生的一切都無能爲力。
對船體進行的直接物理攻擊此刻已經並無大用處,甚至還會因此暴露出這個安全的小小空間,將蘇成置於危險之下……如果真的成功參戰了,那又如何呢?
他們此刻已如半殘,從身體到靈魂都已瀕臨極限。
此刻開啓一場新的戰役,無異於自殺。
“……只能祈禱好運了。”
蘇成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
“不需要。”
忽然,一道清冷的少年聲在後方響起。
聞言,衆人都是一怔,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不遠處,黑暗的角落裡,白髮黑眼的少年靜靜站立,他向來如此,只要沒人找他搭話,他就像是一株植物一樣在無人注意的地方悄悄生長,只有在開口的一瞬間,纔會突然將所有人的注意力拉過來。
白雪擡起頭,用一雙幽深的、猶如旋渦一般的雙眼凝視着面前的衆人。
在衆人的注視之下,他緩緩地,再一次重複道:
“不需要祈禱好運。”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但很快,他們反應了過來。
“不行!”聞雅上前一步,表情極其凝重,“你已經不能再使用天賦了。”
他們很早就已經瞭解,白雪的天賦已經消耗到極限,幾乎沒辦法在經得起下一次使用了,而天賦的使用所帶來的副作用,是唯一無法被治療和逆轉的,倘若他此次強行使用的話,恐怕會成爲所有人中第一個死去的人。
“我知道。”
白雪點點頭。
“我不準備使用天賦。”
他垂下眼,摸了摸自己的小拇指,然後擡起眼,鄭重而嚴肅地說道:
“我保證過的。”
如果是以前的他,這種事對他來說根本無關緊要,他本就是伴死而生者,無論什麼時候死去,對他而言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但現在不一樣了。
有記憶以來第一次,他終於有了生的欲求。
他想活下來。
不,不僅僅如此——他想所有人都活下來……他想和他的朋友們一起離開這裡,想站在陽光下,再一次感受到它的溫度。
正因如此,白雪決定遵守諾言。
“等等,那你的意思是……”
白雪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眸光一動,視線落在了蘇成的身上。
“你知道爲什麼明明神諭有那麼多預言家,但夢魘卻獨獨選中了你作爲船長嗎?”他問。
蘇成一怔。
“你不僅僅只是預言家,就像我不僅僅只是靈媒一樣,”少年的雙眼黝黑莫測,猶如黑洞一般,所有的光線似乎都會就此遁入瞳孔,半分都無法從中逃逸,“你和我的天賦本質都是一樣的。”
白雪凝視着蘇成和自己如出一轍的瞳孔,道:
“我們都是【玩弄命運的人】。”
第一次,蘇成的情緒出現大幅的波動:
“等等,你的意思是……”
“是的,沒錯。”
白雪點了點頭,肯定了蘇成的猜測。
他算的每一次塔羅,都是一次對命運的窺探,在未被觀測之前,一切都爲神秘,可是,當他開始將目光“投注”於其上時,就會對那未知的世界施加以無形的力量,反而迫使它向着那個方向疾馳而去——是窺探而導致命運註定,還是因註定而誘人窺探?這是名爲混沌的終極命題,沒有一個預言家可以回答。
“隨着你天賦的使用次數增加,你的塔羅會變得越來越強大,對命運的‘固定’也能越來越高。”
蘇成定定站在原地,漆黑的眼珠死死盯着不遠處的白雪,整個人如遭重擊。
“是祝福,也是詛咒,對不對?”
白雪道。
正如他所掌控的“命運紡線”一般。
從他們獲得它的一瞬間,這場詛咒就已經悄悄降臨。
——玩弄命運之人,必將反受命運之苦。
“不過,現在的情況和之前又有所不同,”白雪扭過頭,目光看向蘇成背後的黑暗——在那無法被光線照耀的空間裡,是巨大黑暗的培養皿,“你已經付出了常人無法想象的代價。”
已經沒有副作用需要支付了。
“我來教你。”
“如何改變這一切。”
“………………”
注視着白雪懸浮在半空中,白到幾乎透明的指尖,蘇成停頓幾秒,將自己已經失去實體的手掌,緩緩搭了上去。
“——!”
只是一秒,蘇成倏地擡起眼,眸光急劇震動。
剛纔發生了什麼?
沒人知道在那短暫的半秒鐘內,這兩名天賦與命運相關的人究竟交換了什麼樣的思想,亦或者進行了什麼樣的溝通,那一切似乎都和他們的天賦本質一樣隱秘。
所有人都緊緊地注視着蘇成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靜靜的等待着。
一下子,四周一下子變得極爲安靜。
白雪沒有說一句話,只是轉身後退,重新回到了他一開始待着的那個角落之中,重新當起了那一株不會說話只會呼吸的植物。
蘇成垂下眼,星月塔羅像往常一樣浮現在他的掌心裡。
他從中緩緩抽出一張。
然而,和所有人想象中的都不一樣的是,哪一張塔羅牌上不再有任何混沌凌亂,令人視之發狂的線條,取而代之的,居然是深不見底的純黑色——那沉沉的、像是能將所有人的目光吸進去的黑色,猶如命運無聲的呼喚,從深淵深處浮上來無法辨識的低語。
塔羅師張開手掌,按在了牌面之上,然後一點點地、緩慢的撫過。
黑色的迷霧化作灰燼散開。
清晰的圖騰躍然於眼前。
狂暴的火焰中,巨大的車輪碾碎世界襲來,勝利的王者高高端坐於其上,目帶凶戾的猛獸伏在兩側。
此爲大阿卡納第八張牌。
其名:
【戰車】。
*
隨着第一雙眼的張開,接下來睜開的,是第三雙,第四雙,第五雙……
猶如第一塊多米諾骨牌的坍塌,帶來了無法挽回的鏈式反應,就這樣一個接着一個,所有的觀衆都被規則的力量強迫,從混沌但愉快的沉眠中拽了出來,他們驚恐,他們顫抖,他們無措,他們逃離——但不管他們如何尖叫哀嚎和祈求,都無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他們在無與倫比的痛苦之中凝視着【真相】,哪怕再無法忍受都不能挪開視線。
於是,這一次,他們終於看到了自己最真實的模樣。
充滿無盡痛楚的慘叫混合着嗚咽和呻吟,迴盪着遊輪劇烈震動的深處,遊走在每一條崩毀的走廊之中,在轉瞬間響徹整個世界,旋轉着上達天聽。
他們看到——
黑海外,是被拋卻的世界。
一切有價值的存在都被明碼標價,打包販賣。
土地,礦藏,文明,靈魂。
他們祖祖輩輩用雙手建立起來的一切。
荒蕪的廢墟壓着慘白的肢體,一張張茫然的臉上,定格着恐懼和絕望。
那些曾是他們的同胞,他們的手足,他們的血親。
曾經的故土,此刻已淪爲煉獄。
這一刻,似乎有什麼被早已遺忘的東西開始在空洞的軀殼深處悄悄發芽。
它是什麼?
它叫什麼?
不知道,不記得,不明白。
但即便如此,它們衝破障礙,頂開混沌的一角,開始向上瘋狂生長。
那些已在漫長的圈養中麻木的靈魂睜開雙眼,在他們空虛的身體深處,某種不知名的痛苦左衝右突,不知該向何處宣泄。
不過瞬息之間,四面八方、數不勝數的人臉開始醒來,接二連三地睜開了雙眼,不同的臉龐,不同的五官,甦醒的臉孔們發出無意義的聲音——像是慘叫,像是哀嚎,像是悲鳴,也像是怒吼。
它們此刻卻全都化作了一張相同的怒容。
瞳孔縮小成了針尖大小,眉頭束立,臉頰下凹,嘴脣扭曲,牙齒咯咯緊咬,某種狂暴的情緒幾乎要從這張臉上咆哮着奔涌而出。
恐慌不知何時已經被烈火燒乾,能在如此烈火中殘餘下來的,只有最極端、最濃烈、最尖銳的東西。
男人、女人、年老的人、年輕的人、強壯的人、虛弱的人、富有的人、貧窮的人、卑劣的人,高尚的人,懦弱的人,勇敢的人……無論他們曾經擁有多麼不同的身份,有着多麼不同的人生,多麼迥異的思想觀念……此時此刻,一種完全相同的情緒,如風暴般統治了他們。
仇恨。
轟隆隆。
源源不斷的震動自腳下生髮而起。
麻木者終於無法再沉睡。
沉眠於虛假世界之中的人終於無法再對身邊發生的一切熟視無睹。
——悲傷化作憤怒,憤怒引發仇恨,仇恨孕育瘋狂。
本該馴順服從的神經元突然擁有了個人意志,使得“身體”中的一切都開始了暴動。
所有的安撫都成了徒勞。
所有的補救都成了空想。
天空中,最大的一枚眼珠開始變大。
它像是被無形的力量吹了起來,毫無限度地膨脹、膨脹、再膨脹,周邊的其他眼珠被擠壓得變形,向着四面八方退去,而在那枚眼珠膨大到達一定限度時候——
“砰!”
像是被尖針戳破的滾圓氣球,砰得炸開,後方露出一角深黑色的天空。
第一隻眼珠爆掉之後,緊接着是,是第二枚、第三枚……一隻隻眼珠在無形力量的催化下膨脹,它們不受控制地滴溜溜亂轉,恐懼的眼珠裡充斥着蛛網般的血絲。
這一次,夢魘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會就此被徹底抹除,它迄今爲止所建立的一切、所攫取的一切都將化爲泡影。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無數滾動膨脹的眼珠在天空中劇烈顫抖,像是在經受着無法言喻的痛苦折磨。
忽然,它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所有的眼珠都齊齊下落,刻毒的視線死死鎖定在下方
那個渺小的人類。
和龐然如山的它比起來,就像是螞蟻那麼小。
他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千里之堤的潰敗之始。
是首惡,是災星,是主謀。
他是它從一開始就最該拔除的火毒。
“■■該死■■■——”
“■■■你■■■■錯誤。”詭異的,猶如無數道聲音重疊的嗓音從頭頂傳來,它似乎是來自於四面八方,找不到真正的源頭,其中還夾雜着令人不寒而慄的滋滋電流聲,瘋狂而快速地重複着令人頭皮發麻的話。
“該死■■該死■■該死■■——”
下一秒,一張羊皮紙緩緩浮現在空中,它被四周落下的血雨淋溼,上面的文字不知何時已經模糊不清,但是,右下角歪歪扭扭的字樣卻依然清晰可見。
【溫簡言】。
“你以爲■■■可以全身■■■退?”
忽然,所有的電流和亂碼,都在一瞬間消失了。
世界像是被拔掉了電源。
一時間,天地之間,只剩下了一片令人恐懼的寂靜。
——“你會和我一起消亡。”
遊輪深處,有一條深不見底的走廊,走廊上是一排船艙,每個艙門之上,都有一個具體的編號,以及一個數字。
那間標着No.8的艙門上,入住進度爲96%。
至少……
本該是96%。
幾乎就在遊輪開始搖晃,走廊開始崩毀的同一時間……
上面的數字毫無來由地開始跳動。
——97%
溫簡言微微一怔。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不由得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張開的掌心上。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的指尖已然變得透明。
“……”
他很早以前就深知,在這裡,一切選擇皆有其代價。
這是這個世界的底層規則。
哪怕對於神明也一樣適用。
巫燭可以治癒一切,復原一切,但是,對於天賦帶來的消耗,他卻依舊無計可施。
溫簡言的天賦,正因如此,它所帶來的副作用也將無法想象,所以,在今天之前,他幾乎從不輕易使用自己的天賦。
而在決定今天這麼做之前,溫簡言曾進行過周密無誤的計算,哪怕按照最糟糕的比例增長,他將所有積攢留存的天賦都盡數使用,也不會導致最終的異化。
至少……本該是這樣的。
艙門歪斜,哐噹一聲砸在地上,露出後方溶解的牆壁。
沉重的金屬門一角深深砸入潮溼柔軟的紅色地面,一點點向下陷去,可即便如此,上面的數字仍在無可阻止地、被某種力量強制催生,一點點地向上跳動。
——98%
四周的一切都在消散,溶解。
在那構成船體的一張張臉孔上,原本如奔雷般的怒容開始消散,它們開始嗚咽,然後哭泣,源源不斷地血水從他們的眼底涌出,滴滴答答地淌落在地面上。
——99%
溫簡言擡起手,張開五指,若有所思地望着紅光穿透掌心,血雨從天空中降下,卻徑直從他的身體中穿過,滴答砸落,並不覺得疼痛,只是有些……
癢。
原來如此。
這就是他天賦的代價啊。
真有趣。
就好像他的存在被規則否定。
屬於他的一切都將變爲……
謊言。
呼呼的風聲灌入耳中,變成混沌而遙遠的雜音。
身邊的一切都在消散,一點點離他遠去。
上方,血紅色的眼珠已經幾乎盡數爆開,後方的深藍夜空清澈如洗。
在漫天血雨之下,青年雙眼微閉,張開半透明的雙臂,享受着冰冷的海風,像是他本就屬於其中一樣。
自由,乾淨。
無拘無束。
只可惜……
那些欠下的吻,是沒辦法還了。
呼呼的風聲灌入耳中,變成混沌而遙遠的雜音。
身邊的一切都在消散,一點點離他遠去。
意識消散。
*
蘇成擡起頭,四下環視着,輕聲道:
“夢魘在消失。”
當人不再願意沉睡於虛假之中時。
這永不結束的直播也就失去了意義。
屍體之船不會消失,而是會繼續飄蕩在着冰冷漆黑的死海之上,但是,搭乘它,依附它,寄生於它的那個扭曲而畸形的怪物,卻會從今天開始,徹底消亡。
聽到了這一回答,像是無形的巨石落地。
衆人擡起頭,目光定定落在空中,喜極而泣的情緒驟然涌上心頭。
“太好了,”陳默咬着牙,語無倫次,“太好了……”
“多虧了——”
他的聲音忽然卡在了喉嚨裡。
多虧了誰?
一道模糊的身影在腦海中一掠而過,又在眨眼間被黑暗侵吞。
聞雅晃了晃頭,不知爲何,她心裡突然產生一股奇異的空虛感,就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伸入了她的腦海中,將什麼很重要的東西輕輕擦去了。
“奇怪……”
她神情有些茫然,不由自主地四下環視着,似乎想要找到些什麼。
“我總覺得好像忘掉了什麼……”
可是,是什麼呢?
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