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清晨的空氣有些薄涼,未央湖的荷葉上滿是露水,淺淡的荷香飄蕩在空中。司寇郇翔安靜地坐在流然亭欄上,睫毛上還沾着未乾的露水。他單手握着一支粗糙的木簪,眼神飄忽,空洞的神情,望之令人心碎。
安樂王小心地蹲在司寇郇翔的身旁:“哥……都坐了好些天了,咱們去吃點東西好嗎?”
司寇郇翔緩緩地擡起眼眸,好一會纔看清眼前的人:“找到了嗎?”
安樂王含笑說道:“哥莫要擔憂,沒找到並非壞事,說明她一定沒事,哥……讓御醫給你看看手好嗎?這手再不治,定要廢了……手若廢了……她會心疼的。”
司寇郇翔擡眸看向湖心,不再說話,只是那隻握住簪子的手,卻又緊了緊。
“哥,你不吃、不喝、不睡一直坐在這又有何用?她根本不會知道!哥……這樣好不好?你醫好手,咱們便去找她回來,到時哥想怎麼補償她都行。哥的手已經脫臼那麼些天了,難不成哥非要讓它廢了才行嗎?纔夠嗎?”安樂王攥住司寇郇翔的那隻毫無溫度,沒有知覺的手。
司寇郇翔目視着湖心:“廢了……也好。”
安樂王猛然抱住司寇郇翔的腰:“哥,不要再自責了,不要再內疚了,不是你的錯的,不是你的錯,是你的手脫臼,是你的手脫臼了纔沒拉住她,不是你推她的,不是你不管她,不是你不想抓住她,不是你的錯,哥什麼也不知道,哥什麼也不知道,是樂兒……是樂兒一直騙了哥……是樂兒……”
司寇郇翔垂下頭,撫摸着安樂王的臉:“樂兒,年歲也不小了,該是出宮建府的時候了,上次他們給了哥幾幅畫像,哥看着還好……”
“哥……你真忍心將我趕出宮去嗎?”安樂王擡眸,定定地看着司寇郇翔。
司寇郇翔細細地理着安樂王的發:“你若不想出宮,便在宮中住着。樂兒的年紀早該納妃了,哥給樂兒找個好女子,也能疼愛樂兒一生。”
安樂王的狹長的眸子漸漸地冷了下來:“哥是嫌我麻煩了嗎?哥是嫌我拖累了嗎?”
司寇郇翔嘴角輕勾,卻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笑意:“哥怎會嫌棄樂兒呢?哥是怕……哥是怕,若一日哥不在了,樂兒會孤單……”
“哥怎會不在?哥怎會不在?!哥,小啞巴沒死,小啞巴真的沒死,有人看到她和訾吟風被人救走了,真的有人看到了。哥莫自責,哥莫這般,難道除了小啞巴,這世上哥就沒有留戀了嗎?況且小啞巴根本就沒死,她會回來找哥的,她那麼喜歡哥,她那麼放不下哥。哥不要這樣,哥不要這樣,樂兒害怕。”安樂王緊緊地摟住司寇郇翔。
司寇郇翔愣愣地看着安樂王:“她……真的活着?”
安樂王點頭連連:“真的真的,山下有個村民親眼看到他們被人救上了一輛馬車,想來二人該是沒事。”
司寇郇翔慢慢地閉上雙眸:“好……這便好……”聲音微微哽咽。
“哥,你吃點東西好嗎?你把手醫了好嗎?咱們等着小啞巴,尋着小啞巴,你不要這樣了。只要她活着,咱們不就還有希望,不是嗎?”
司寇郇翔慢慢地轉過臉去,臉上露出一抹飄忽的笑容,銀髮隨湖風飛揚起來:“如此,也好……樂兒退下吧,哥想自己坐會。”
司寇郇翔玉面迎風,髮絲微動,白衣飄逸,笑容平靜,彷彿忘了世間的滄海桑田,欲乘風而去。
安樂王心中驚到了極致,如今將她和訾吟風活着的消息說了出去,哥便沒了牽掛和內疚,哥會不會以爲她與訾吟風流落天涯便也算成全了他們的幸福,如若心中沒了念想和牽掛,那哥……不行!不能這樣……自己怎麼就那麼沉不住氣呢?怎就說了呢?不是想好不說的嗎?
安樂王輕輕地握住司寇郇翔的傷手:“哥,讓御醫先給你看手吧,樂兒有很重要的事,還沒告訴哥,若哥答應醫手,樂兒便將知道的全部告訴哥。”
司寇郇翔轉過臉來,臉上閃過驚愕:“她……出事了?”
“先醫手。”
“樂兒……”
“先醫手。”
“樂兒……”
“休想再套我的話,若不醫手,便什麼也不別說。”安樂王臉上滿是惱怒,拂袖欲走,卻被人拉住了手腕。
“叫御醫。”
方老先生垂頭站在流然亭內:“雖是耽擱了些時日,但關節的那層骨頭尚未被磨蝕,老夫開了藥方,皇上只要吃上七日便可大好。”
司寇郇翔輕輕動了下手腕:“多謝老先生了。”
方老先生擡首看向安樂王:“如今皇上已是大好,若無異變,便再不會如當初那般,老夫年事已高,當初王爺曾答應老夫……”
“不行!”安樂王臉色一冷,沉聲說道,“雖說皇兄近來無異相,但不保以後不會復發,老先生還是多呆些時日來的好。”
方老先生臉色一變:“以前爲皇上診脈時,便知皇上天生異相,比常人缺少一脈,可方纔診脈之時,老夫發現皇上的脈已經恢復如常人一般,想來皇上當初缺的東西已是回來,若無異變絕不會復發!王爺遲遲不放老夫,所爲何如?!”
司寇郇翔如玉的臉龐比方纔還要蒼白幾分:“恢復了……那她……”
安樂王瞬時臉色鐵青,心中忐忑難平:“……既已如此……本王便準了老先生。”
方老先生無視臉色異樣的兩兄弟,半躬身離去,但眼中的喜色卻怎麼也遮掩不住。
待方老先生走遠,司寇郇翔手微微抖動着,他輕拉着安樂王的衣袖:“樂兒……”
安樂王猛然回眸:“你想問什麼?”
司寇郇翔思索了一會,慢慢地收回手,閉上了眼眸:“沒什麼。”
安樂王心中滿是恐懼,眼中滿是惱怒:“你想問便問,別一副這種逆來順受的模樣,當初若不是你對她百依百順,怎會走到今日的這種地步!當初若不是你對她的一再謙讓,她何止死在訾吟風的劍下,當初若不是你放權給她!她豈敢納那訾吟風爲君?!今日你擺出這副模樣又是給誰看?你是再怪我嗎?!你怪我又何用?若不是你一步步地走下來!何至今日!何至今日!”
司寇郇翔羽扇般的睫毛輕輕顫動着,緊緊地抿着蒼白的脣:“樂兒……哥從未怪你。”
“你不怪我?可是我怪你!我怪你!你知道不知道!若不是你!這天下怎會一分爲三?若不是你的縱容……也許她便不敢納君不會死!她不會死,便沒有今日的種種是非……我也不會……你心中對訾吟風有多恨,我便對你又多怨!……有的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該恨誰怨誰……怎會走到了今日……怎能走到了今日這般絕地。”安樂王眼中滿是怨毒,心中滿是恨意。
司寇郇翔止住了身上的顫抖,緩緩地睜開眼眸,輕然一笑:“哥賠她一條命,可好?”
安樂王臉色大變,心中懊惱無比。他緩緩地轉過臉來看向司寇郇翔,臉上已無任何情緒:“你想用死來逃脫,恐怕也太便宜了。我方纔說有重要的事要同你說,你不想聽了嗎?”
“不聽了……如今怎麼……又能如何呢?”
安樂王冷然一笑:“哥不聽……怕也不行,還記得你的南兒嗎?她已有了一個月的身孕,哥想不負責嗎?”
“怎會?我從未與她……”
“哥清醒的時候是沒有,但是一個月前,哥寵幸了尚爲處子的南姑娘,敬事房記載得一清二楚。四名御醫了聯合診脈,懷孕日期恰好是那幾日,哥想抵賴不成?”安樂王坐到司寇郇翔身邊,輕聲說道。
“不會……怎會這般……我……”司寇郇翔眸中一片慌亂。
“哥是不想負責嗎?哥還想讓另一個女人爲了哥重蹈悲劇嗎?或者這個悲劇連帶上哥的親生骨肉?哥小的時候曾一度教導樂兒,大丈夫便該有所擔當,哥是想逃了嗎?哥想讓那孩子一生下來便沒了父親,還是想讓孩子一生下來便和樂兒一般沒了母親呢?還是哥想親手殺了那個孩子呢?”安樂王握住司寇郇翔的手,輕聲問道。
司寇郇翔滿眸的慌亂,被安樂王握住的手顫抖得厲害:“我並非不想負責,那時我不知……”
“哥,不是要懲罰自己嗎?哥,不是想讓自己痛不欲生嗎?死,並非最好的選擇,和一個不愛的人結婚生子碌碌地活着……生,不如死,纔是哥最好的選擇。”
司寇郇翔腦中一片混亂,他緩緩地閉上雙眸,手死死地扣着石欄。
“樂兒馬上就要做叔叔了,想想都開心,哥不喜歡嗎?”安樂王玩着鬢角的髮髻,明媚地一笑。
司寇郇翔驀然睜眼,眸中含威冷厲懾人,直直地盯住安樂王:“樂兒的意思,朕……明白了,樂兒想讓朕娶,朕便娶。樂兒如果覺得相互折磨來得舒服些,那朕便遂了樂兒的意思。”
安樂王心中一驚,面上卻不動聲色:“如此,哥想通了最好。”
司寇郇翔猛然起身,一步步地走出亭子:“德全。”
德全公公躬身道:“奴才在。”
司寇郇翔捏着衣袖,沉聲說道:“今夜……將梅蘭荷竹四大宮女送去霞央宮侍寢。”
滿面皺紋的德公公一臉難色地看着安樂王一會,回到:“奴才遵旨。”
安樂王憤然起身:“你想如何?!我的事還不需哥操心!”
司寇郇翔緩緩地轉過頭來,滿眸的威冷:“朕想,樂兒還不明白……無論怎樣,那人已與我司寇家的人,沒了緣分。朕……雖沒有資格再說保護,但從此後朕會好好地看着樂兒。樂兒執念太深,是時候拔除了。”
“可是……你明明知道……如此……是想讓我難堪嗎?”安樂王滿眸的羞怒。
司寇郇翔緩步走到安樂王身邊,牽起安樂王的手輕聲說道:“錦御告訴朕,安樂王隱疾大愈,月國回來的路上,樂兒洗了多少冷水澡?”
安樂王呆滯地轉過臉來:“你監視我?!可那是我並非是……只是心思亂……錦御居然敢……待寢之事,我決不答應!”
司寇郇翔輕輕地捏了捏安樂王的手,緩緩撒開,滿眸的威儀:“由不得你!”拂袖而去。
安樂王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司寇郇翔的背影,突然上前一步拽住了他的衣袖:“哥自小便不曾勉強樂兒做任何事,哥……不疼樂兒了嗎?哥……不要樂兒了嗎?”
司寇郇翔僵硬地站在原地:“你自小好勝,一直與那獨孤郗徽攀比。那獨孤郗徽乃明媒正配,爲她守身,自當應該,你卻不然……司寇家子嗣單薄,樂兒莫再妄想下去。朕……也是爲了你好,她和你一直只是陌路人,如今也已走到了末路。”
“你騙我!我和她怎會是陌路,怎會走到了末路,她一直對我那麼好,那麼好!哥你妒嫉我才這麼說是不是?你妒嫉我與她相伴四年才那麼說對不對?”
司寇郇翔慢慢地拽回安樂王手中的衣袖:“是否末路,樂兒該是比朕明白。”
柳絮輕揚,湖波璀璨,安樂王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司寇郇翔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