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十九 琅邪公主

隔日。

碧霄閣內。

宛鬱月旦的指尖輕輕磨蹭着那破碎的玉佩,玉佩上“琅邪郡”三字清晰可辨。碧漣漪靜立一旁,過了片刻,宛鬱月旦托腮而笑,“你可知這是什麼東西?”碧漣漪輕咳一聲,“鳳凰玉佩。”宛鬱月旦搖了搖頭,“這不是鳳凰,這是雉鳥,這塊玉可是青色?”碧漣漪點頭,“是十分通透的青翠之色,非常難得。”宛鬱月旦拾起一塊碎玉,輕輕敲擊桌面,“青色雉紋,你可知是什麼的標誌?”碧漣漪微露訝異之色,“雉紋?爲什麼是雉紋?”他本以爲是鳳凰,民間女子不許佩戴鳳凰圖樣的配飾,衣裳也不許繡有鳳紋,那是因爲鳳紋是宮廷專用。但這塊玉佩刻的卻是雉紋,雉紋麼,倒是很少見。

“鳳凰圖樣,雖然不傳於民間,但是宮廷貴婦之中,鳳鳥圖樣的配飾釵環並不罕見。”宛鬱月旦微笑道,“但是雉紋……青色雉紋,自秦漢以來,唯有皇后與嬪妃在行禮儀大典之時,方會身着青色雉紋的褘衣。而當朝李皇后,兩年前方立,這塊玉佩邊緣有所磨損,不是新近所造,所以——”碧漣漪心中微微一震,“所以?她是……”

“所以這枚玉佩不是李皇后的、也不是妘妃的,”宛鬱月旦道,“玉佩上刻有‘琅邪郡’三個字,周顯德五年,太祖娶彰德軍節度饒第三女爲繼室,周世宗賜冠帔,封其爲琅邪郡夫人。這位琅邪郡夫人,於建隆元年八月,被太祖冊封皇后,在乾德元年十二月去世,享年二十二歲。”碧漣漪皺眉,“既然這位皇后已經去世,這塊玉佩……”宛鬱月旦柔聲道,“雖然王皇后已經去世,她卻爲太祖生下子女三人。”碧漣漪雙眉一軒,“難道紅姑娘就是王皇后的……”宛鬱月旦輕輕嘆了口氣,“根據年齡看來,多半是了,何況她自稱小紅。小紅……總不是本名,她如此容貌氣度,如此才學智謀,能知道皇帝冠上有‘綠魅珠’,身懷青色雉紋玉,若非王皇后所生的公主,也是見得到皇帝、與公主有密切關係之人。”碧漣漪沉默半晌,“當朝公主,怎會隱姓埋名,涉入江湖?”宛鬱月旦手握碎玉,指尖按在那碎玉鋒利之處,按得很用力,“這個……若不問她自己,誰也不會知道……也許她有很多苦衷、也許……只是爲了柳眼。”他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笑,過了片刻,他道,“或許她並不想當個公主。”

“或許——是高傲的女人,一旦愛了,就很癡情。”碧漣漪淡淡的道。宛鬱月旦微微一怔,眉眼彎彎,“很有道理呢,碧大哥,說不定……你也是個癡情人。”碧漣漪自眉而眼都未顫動一下,淡淡的道,“碧漣漪此生只爲碧落宮鞠躬盡瘁,絕無他念。”宛鬱月旦轉過身來,伸出手欲拍他的肩,卻是觸及了他的臉,輕輕一嘆,“碧大哥,碧落宮並未要你鞠躬盡瘁,我只想要你自己願意過什麼樣的日子、就過什麼樣的日子。就算你……就算你對紅姑娘心有好感,那也不妨事的,不必勉強自己剋制,想對她好、想要憐惜她,那便動手去做,她並非十惡不赦,只是錯愛了人而已。”他拍了拍他的肩,“不要自己騙自己,心裡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

碧漣漪不防他說出這番話來,竟是呆了,怔忡了一會兒,“我——”宛鬱月旦笑了起來,“她是個公主,你就怕了麼?”碧漣漪道,“我不是怕她是個公主,我只是……”宛鬱月旦彎眉微笑,“我從不怕愛人,我只怕無人可愛。”碧漣漪又是一怔,“她是潛伏宮中,想要殺你的殺手。”宛鬱月旦輕輕一笑,負袖轉身,“是啊,那又如何呢?她當真殺得了我麼?”碧漣漪望着他的背影,脣齒微動,“其實……宮主你不說,我根本沒有這樣的心思。”宛鬱月旦微笑,“哦?我說了,你便發現有了?”碧漣漪不答,過了好一陣子,微微一笑,“宮主,我一向服你,如今更是服得五體投地。”

便在此時,鐵靜快步走進,“啓稟宮主,梅花易數醒了。”

宛鬱月旦迎了上去,“神智清醒麼?我去看看。”鐵靜和碧漣漪二人跟在他身後,匆匆往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所住的客房而去。

客房裡。

梅花易數換了一身衣裳,已不是那滿身紅梅的紅衣,穿了一身碧落宮青袍的人面色蒼白,只雙手手腕上所刺的紅梅依然鮮豔刺眼。他端着一杯茶,坐在桌旁,桌上落着三兩片梅花花瓣,雙目微閉,不知在想些什麼。

宛鬱月旦踏入房中,梅花易數右手微擡,沙啞的道,“三梅、五葉,取三火、五木之相,今日利見山林秀士,身有疾雙目失明。”宛鬱月旦微微一笑,“梅花易數果然能通天地造化,不知梅先生還能測知什麼?”梅花易數收起桌上的梅瓣,“今日,你可是要以烤肉招待我?”宛鬱月旦道,“離卦三火,爲飲食主熱肉,煎燒炙考之物,看來今日非吃烤肉不可了。”他揮了揮衣袖,對鐵靜道,“今日大夥一道吃烤肉,喝女兒紅。”

“宛鬱宮主,果然是妙人。”梅花易數看了他一眼,“今日你可是要和我喝酒?”宛鬱月旦在他桌旁坐下,“不知梅先生酒量如何?”梅花易數冷眼看他,“至少比你好上三倍。”宛鬱月旦欣然道,“那便好了,你我邊喝邊聊如何?”梅花易數手持茶杯,仰頭將茶水一飲而盡,“想聊什麼?”

“聊——先生身上的毒。”宛鬱月旦的眼神很真摯,言語很溫柔,“三年多前,是誰在二位身上施展如此狠辣的毒術?你可知道明黃竹之毒除了綠魅珠,還有什麼方法可以解?”梅花易數淡淡的道,“哈!很可惜,我不能回答你。”宛鬱月旦眼角的褶皺一張,“爲什麼?”梅花易數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再次仰頭一飲而盡,“因爲世情變化得太快,我還沒有弄清楚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貿然告訴你,也只是我片面之辭,不足採信。”宛鬱月旦眼線彎起,“就算是片面之辭,也可以說來聽一聽,我不會外傳、也不會採信,如何?”梅花易數搖頭,“不行,我要親自找到她本人,問一問,究竟發生什麼事、究竟爲什麼她要這樣做……沒得到答案之前,恕我不能告訴你任何事。也許……所有的事並不如我想象的那樣糟糕,也許……一切只是誤會,只是意外。”

“原來如此,世情如夢,如橫月盤沙。”宛鬱月旦並不追問,微微嘆息,“那就喝酒吧。”鐵靜到廚房吩咐烤肉,提了一罈上好女兒紅,送入房中,梅花易數雙目一睜,“碗呢?”宛鬱月旦一橫袖,只聽叮叮噹噹之聲,一桌茶杯茶壺被他橫掃在地,碎成千千萬萬,“鐵靜,拿碗來。”

鐵靜臉上突地微露笑意,自廚房取了兩隻大碗過來,一碗酒只怕有大半斤之多,一邊一個,放在梅花易數和宛鬱月旦面前。梅花易數拍破壇口,先給自己倒滿一碗,一口喝下,“到你了。”宛鬱月旦並不示弱,取過酒罈,也是一碗下肚。梅花易數再倒一碗,沙啞的道,“看來你酒量不錯。”宛鬱月旦微笑道,“馬馬虎虎。”梅花易數一碗再幹,“喂,喝酒。”宛鬱月旦依言喝酒,就此你一碗、我一碗,喝得痛快淋漓。

大半個時辰過後,梅花易數滿臉通紅,雙眼茫然,“你竟真的不醉……”他指着宛鬱月旦,“你是個怪人……”宛鬱月旦和他一樣已喝下十七八碗女兒紅,女兒紅雖不算烈酒,後勁也大,但他一張臉依然秀雅纖弱,不見絲毫酒意,“我也很疑惑,我爲何始終不醉?”梅花易數沙啞的笑了起來,“哈哈哈……我平生第一次……見到不會醉的人,不會醉……不會醉的人是個大傻瓜……哈哈哈哈……”他拍桌大笑,“你不會醉……你不會醉……”宛鬱月旦端起酒碗,仍淺呷了一口,“當年……你可也是醉了?”

此言一出,梅花易數的眼睛立刻直了,驀地“碰”的一聲重重拍了下桌子,“我沒醉!我只是多喝了兩杯酒,就兩杯……那酒裡……酒裡一定有問題!”宛鬱月旦一雙清晰好看的眼睛對着酒漬遍佈的桌面,耳中聽着梅花易數熾熱的呼吸聲,“是誰讓你喝的酒?”

“是我的好兄弟。”梅花易數喃喃的道,“是重華。”宛鬱月旦眉心微蹙,“重華?他可是一桃三色?”梅花易數猛然搖頭,“不是不是,當然不是,他是疊瓣重華,是我們的老四,小桃是老七。”他突地絮絮叨叨起來,“重華最不會喝酒,一喝就醉,那天我故意和他多喝了兩杯,誰知道突然天旋地轉,就躺下了。”宛鬱月旦“嗒”的一聲放下酒碗,“然後呢?”

“然後王母娘娘就出來打玉皇大帝,吳廣變成了一個女人……”梅花易數極認真的道,雙眼發直,舉起一根手指不住看着,也不知在看什麼,“太上老君和閻羅王打了起來,哈哈哈……到處都是血,滿地都是血,我看到閻羅王死了……然後天變成黃色的,雲是綠的,有人拿針刺我,還有人在唱歌……咿呀咿呀呀……”他突然手舞足蹈,又唱又跳起來。鐵靜一揮手,點住他的穴道,“宮主。”

“看來他受到的刺激遠在他自己想象之外,”宛鬱月旦嘆了口氣,“引弦攝命必定傷了他頭腦中的某些部分。”鐵靜點了點頭,“聽他的說法,應當是當年受人暗算,喝了毒酒,七花雲行客之間起了衝突,自相殘殺。”宛鬱月旦道,“梅花易數、狂蘭無行淪爲殺人傀儡,一桃三色卻能身居高位,這其中的原因耐人尋味。”自椅子上站起來,悠悠轉過身,“就不知道身在好雲山的人,究竟是如何想的了?”

“宮主不打算等他醒來再仔細問他?”鐵靜,“七花雲行客,破城怪客、魚躍龍飛、一桃三色、梅花易數、狂蘭無行,再加上今日他所說的疊瓣重華,已有六人,不知剩下的那人是誰?”宛鬱月旦道,“再問出一個名字來,也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誰。梅花易數腦中有傷,放過他吧,再說事實上他也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也許等到狂蘭無行清醒之後,會了解更多的細節。”言下他輕輕擺了擺衣袖,信步而去。

“雲行風應動,因雲而動,天藍碧落影空。行何蹤,欲行何蹤,問君何去從?山河間,罪衍萬千,一從步,隨眼所見。須問天,心可在從前,莫問,塵世煙。人無念,身爲劍,血海中,殺人無間……”紅姑娘的客房裡,絃聲幽幽,客房中有琴,她撫琴而歌,音調平靜,“意不亂心也難全,山海淺,不知雲巔。千里仗劍千丈沉淵,持杯酒醉倒尊前,三問紅顏,九問蒼天。”

“好曲子,卻不是好詞。”房門打開,碧漣漪站在門前,手中握着一物。

“我卻覺得,是好詞,卻不是好曲子。”紅姑娘幽幽的道,“你是誰?”

“碧落宮碧漣漪。”碧漣漪淡淡的道,“來還姑娘一樣東西。”

紅姑娘推開瑤琴,“什麼東西?”碧漣漪攤開手掌,手中握的,是一個錦囊。她微微一怔,“裡面難道是穿腸毒藥?”碧漣漪搖頭,打開錦囊,錦囊中是那枚已經摔碎的玉佩,被不知什麼事物粘起,雖然遍佈裂痕,卻是一塊不缺。紅姑娘啊的一聲低呼,“原來是你將它拿走了。”她摔了這玉,心中便已後悔,白天下牀去找,卻怎麼也找不到了。

碧漣漪一縮手,“紅姑娘,要取回你的玉佩,在下有一個條件。”紅姑娘眼波流動,“什麼條件?你可知那是什麼東西?”碧漣漪淡淡的道,“知道,這雖然是王皇后之物,但‘琅邪郡’三字是大周所封,姑娘留着這塊玉佩,難道不是大罪一條?”紅姑娘哼了一聲,“你是什麼人?滿口胡說八道。把東西還給我!”碧漣漪搖頭,左手一伸,“姑娘先把‘萬年紅’交給在下,在下便把玉佩還你。”紅姑娘退後兩步,臉色微變,“你……你搜過我的房間!”

碧漣漪點了點頭。紅姑娘冷冷的道,“既然你搜過房間,想要‘萬年紅’當時拿走就好,何必問我!”碧漣漪平靜的道,“‘萬年紅’是姑娘所有,不告而取,非君子所爲。”紅姑娘冷笑道,“那你趁我不在,查看我的東西就是君子所爲了?此時拿着玉佩要挾我交出‘萬年紅’就是君子所爲了?”碧漣漪並不生氣,“那是形勢所迫。”紅姑娘長長吐出一口氣,“你既然知道我身帶王皇后遺物,身份非比尋常,怎麼還敢要挾我?你不怕犯上作亂麼?”碧漣漪淡淡一笑,“我向姑娘要‘萬年紅’,是爲了姑娘好,若紅姑娘貴爲公主,在下更不能讓公主將‘萬年紅’帶在身邊。”紅姑娘一雙明眸眨也不眨的看着他,“你既然搜過我的東西,想必知道我到碧落宮是爲殺人而來,那麼——”她轉身負手,“我就是碧落宮的敵人,既然是敵人,我要死要活,與你何干?”

“我便是不想看見姑娘死。”碧漣漪道。

紅姑娘一怔,秀眉微揚,心裡頓時有十來條計策閃過,“我對你來說,可是與衆不同?”她打開櫥子,握住裝有“萬年紅”的瓷瓶,回身看他。

碧漣漪望着她,“我覺得姑娘並不該死。”

“我對你來說,可是與衆不同?”紅姑娘拔開“萬年紅”的瓶塞,將瓶口湊近嘴脣,明眸若電,冷冷的看着他。

“不錯。”碧漣漪頓了一頓,坦然承認。

紅姑娘看了他一陣,緩緩將瓶塞塞回瓶口,將瓶子遞給了碧漣漪,“玉佩還我。”

碧漣漪將錦囊遞給她,“別再摔了。”

這個男人的眼神很乾淨,清澈堅定,很單純。紅姑娘看着碧漣漪交還玉佩,取走“萬年紅”之後轉身就要離開的背影,突地道,“是宛鬱月旦讓你來的?”

碧漣漪並沒有回身,卻頷首。

“他知道我要殺他?”紅姑娘撫琴而立,“卻讓你來?”

碧漣漪頷首。

“如果我說,其實我欣賞宛鬱月旦多於你十倍,你會怎樣?”她淡淡的道,“你會妒忌麼?”

碧漣漪回過身來,紅姑娘白衣如雪,撫琴而立的影子縹緲如仙,他淡淡的答,“不會。”

她面罩寒霜,冷冷的道,“既然不會,你何必來?”

“你愛慕柳眼多於宮主千萬倍,”碧漣漪道,“我何必嫉妒宮主?”他緩緩的道,“我嫉妒柳眼。”

紅姑娘咬住嘴脣,薄含怒意的看着碧漣漪,碧漣漪轉身離開,竟連一步也未停留。她摔袖一拍琴絃,琴聲一陣紊亂,一如她的心境,過了一會兒,琴聲止息,她的頭腦也漸漸清醒,一拂弦,掠出琴絃十三響,幽幽嘆了口氣。

碧漣漪是個好男人,可惜她從來愛不上好男人。

不過,遇見一個乾乾淨淨愛她的好男人,顯然不是一件壞事。

東山。

書眉居。

方平齋搖頭晃腦的走在書眉居外的樹林裡,這裡並不偏僻,時常有人路過,他黃衣紅扇,非常顯眼,又是左趨右突,在樹林裡徘徊,不免引得有些人好奇竊看。他自然是不在乎,“噯”的一聲紅扇飄搖,“師父要我去找一面鼓,如今世情不好,征戰未休,百姓哪裡有閒情敲鑼打鼓?我又不想和官府作對搶那衙門前的鳴冤鼓,又不想搶劫別人迎親的花隊,有錢也買不到一面鼓,唉……我真是越來越有良心,有良心到快要被狗咬了。”

樹林中陡然有兩匹馬奔過,蹄聲如雷,馬匹很強壯,也許是看見了方平齋搖頭晃腦的影子,那兩匹馬調轉馬頭奔了回來,一男一女兩人翻身下馬,“看閣下衣着,想必也是江湖中人,千里相逢就是有緣,敢問閣下靈源寺是要往哪個方向走?”方平齋回過身來,面前兩人緊裝佩劍,是典型的江湖中人打扮,“靈源寺麼,好像是向東去。”那兩人躍身上馬,抱拳道,“謝過了。”便要打馬而去。方平齋見這兩人一躍的身法,心中一動,紅扇一揮,攔住馬頭,“且慢,我幫了你們一個忙,你們也幫我一個忙好麼?公平合理,互惠互利。”

那兩人勒住馬頭,“不知兄臺有何難題?”

“呃……我只是想知道,到何處可以買到一面鼓。”方平齋道,“不論大鼓小鼓、花鼓腰鼓、扁鼓胖鼓、高鼓瘦鼓,只要是鼓,統統都可以。”那兩人面面相覷,似是有些好笑,彷彿看到一個怪人,“閣下原來是需要一面鼓,片刻之後,我等讓人給閣下送一面鼓來,如此可好?”方平齋哎呀一聲,“難道二位出門在外,隨身攜帶一面大鼓麼?”那兩人微微一笑,“這個,閣下便不用多管了,總之半個時辰之後,有人會送上一面鼓來。”

“哦……”方平齋紅扇蓋頭,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額頭,“世事真是奇怪,半路也會掉下一面鼓,我本以爲青山綠水、仙鶴棲息之處不是見仙就是見鬼,誰知道——人運氣來了,連鼓也會半路撿到。”那兩人提繮,一笑而去。

這兩人不簡單,武功不凡倒也罷了,能夠在半個時辰之內弄出一面鼓來的人,非常不簡單哦!方平齋眼看兩人去得有段距離,紅扇一背,沿着蹄印尾隨而去,開始還見他徐步而行,卻是越走越快,不過片刻,已如一道黃影掠過,快逾奔馬。

那一男一女兩人駕馬東去,在靈源寺外下馬,進入方丈禪房。方平齋躍上屋頂,翹着二郎腿坐在天窗旁,只聽底下那男子道:“萬方大師,別來無恙?”靈源寺萬方主持恭敬的道,“小僧安好,不知大人前來靈源寺,是爲禮佛還是品茶?”方平齋聽那和尚口稱“小僧”,露齒一笑,紅扇揮了兩下,有兩個和尚自廂房出來,一擡頭瞧見他黃衣紅扇坐在屋頂,一張嘴就要叫出來,突然氣息一滯,只覺胸口一痛,全身僵硬,就此如木頭人一般定在當場。

方平齋仍舊坐在屋頂,秋高氣爽,黃葉瀟瀟,坐在屋頂但觀靈源寺裡外景色,令人心曠神怡,只聽屋下人閒聊了幾句,萬方主持口氣越發恭謙客氣,這兩人身份非常。他聽了一陣,原來這兩人聽說前幾日靈源寺後山發生血案,一羣盜賊死在後山,前來關心,並且向萬方主持打聽是否有一名單身女子,容貌美麗,神色鬱鬱寡歡,前來禮佛。方平齋紅扇一停,聽這形容,莫非這兩人是找人而來,找的是那位恩將仇報,刺了林逋一劍的紫衣少女?萬方主持連連搖頭,一再強調絕無如此女子前來禮佛,那兩人看來失望得很,站起便要告辭。

“小僧不才,雖然不曾有女施主前來上香,但是前幾日聽弟子閒談,卻似乎有如此一名紫衣女施主往後山而去,大人如要尋人,或者可在週近山林中尋人打聽,也許有所收穫。”萬方主持合十道。那兩人神色一喜,當下告辭。方平齋聽到此處,紅扇一拂,那兩名靈源寺弟子仰面倒下。剛剛倒下,那一男一女已走出禪房,那女子眉頭微蹙,“你可有聽見什麼聲響?”那男子道,“嗯?沒有。唉,我心煩得很,每次快要有了小妹的消息,卻總是失之交臂。”那女子安慰道,“莫急,既然已有人見到她的蹤跡,總是會找到的。”

原來這兩個人在尋親。方平齋飄身而退,沿途折返書眉居外那片樹林,未過多時,二十來匹駿馬奔馳而來,馬上騎士個個身強力壯,形貌威武,其中一人躍下馬來,“敢問先生可是在此等候送鼓之人?”方平齋耶了一聲,“不錯。”那人自馬上取下一面金漆描繪的大鼓,“鄙主人請先生笑納。”方平齋道,“呃……你把它放在地上,過會兒我慢慢拖回家去,真是要多謝你家主人,我想世上有困難之人千千萬萬,如果都能如我一般巧遇你家主人,如此有求必應,則世上再無饑荒貧病,人人各取所需,也就萬萬不會有戰爭了。”他說得舌燦蓮花,那馬上下來的漢子只是一笑,將金鼓放在地上,吆喝一聲,領隊縱馬而去。

嗯——是官兵哦!這件事真是越來越有趣了。方平齋站在當地,看着馬隊遠去,紅扇一揮,並且——不是一般的官兵,更像是什麼達官貴人的護衛。

“千里夕陽照大川,滿江秋色,滿山黃葉,滿城風雨。”方平齋托起那面金漆大鼓,“哎呀,我真是越來越會作詩了。”

折返書眉居,一個紫色衣裙的女子打開房門,見他託着一面大鼓回來,先是一怔,“你去哪裡弄了一面大鼓回來?”方平齋紅扇輕拂背後,“佛曰:不可說。”那女子烏髮白麪,眼角眉梢之處頗有細紋,嘴角的皮膚稍有鬆弛,然而明眸流轉,五官端正,已儼然是一個年輕女子,雖然看起來比她實際年齡大了不少,卻已不是滿臉皺紋和斑點的怪臉。她自是玉團兒,這幾日柳眼那藥水的效果逐漸顯現,她變化得很快,再也不是頂着一張老太婆面孔的醜女了。

“每次看到你,我就覺得我師父實在有奪天地造化之功,竟然能將你弄成如此模樣,再變下去,說不定會變成美女,再說不定,就會有豔遇哦。”方平齋將大鼓放下,撥開玉團兒的一拳,“咦——不許對晚輩動手動腳,很沒禮貌。”玉團兒哼了一聲,“你是越來越討厭了。”

“我那陰沉可怕、神秘莫測、功參造化、心情永遠差得差不多要去跳海的師父呢?”方平齋問。玉團兒指指煉藥房,“還在裡面。”方平齋道,“嗯,我有一件事要和我親親師父談,你守在門口,可以偷聽但最好不要進來。”言下,他邁進煉藥房,身影消失在煉藥房陰暗的光線之中。

方平齋這人一點不正經,他說要談的事,究竟是很重要、還是根本只是胡說八道?玉團兒走到煉藥房門口,放下了門口的垂簾。

柳眼仍然面對牆壁,靜靜坐在煉藥房陰影之中,一動不動。

“喂,可惜海離這裡很遠,你又走不了路,再怎麼想也跳不進去的,放寬心吧。”方平齋走到他背後,“心情還是很差嗎?其實人生就如一場戲,那出唱壞了就換這出,沒有什麼是看不開的,短短几十年的時光,你要永遠這樣陰沉下去嗎?很沒意思呢!”柳眼一言不發,閉着眼睛。

“喂!你是睡到昏去是不是?”方平齋拍了拍柳眼的背,“我找到了鼓,你幾時開始教我擊鼓?”柳眼淡淡的道,“等我想教的時候。”方平齋嘆了口氣,“那就是說不是現在了,也罷。我剛纔出去,遇見了一羣人,兩個身份奇特的男女,帶着二三十個身強體壯、武功不弱的隨從,在方圓五六十里範圍內走動。聽他們的言語,是爲找人而來,雖然——”他的紅扇拍到柳眼身上,“他們找的是一個相貌美麗、氣質憂鬱的年輕女子,但很難說會不會搜到書眉居來,並且他們在調查靈源寺後山血案的真兇——也就是對你鞠躬盡瘁的好徒弟我——我覺得是非常的不妙。”

柳眼臉上微微一震,“他們是什麼人?”方平齋道,“看樣子,很像是官兵,帶頭的一男一女,身份顯赫,說不定就是王公貴族。”柳眼沉吟了一陣,“你的意思呢?”方平齋道,“最好你我離開書眉居,避其風頭,你的相貌特殊,一旦引起注意,那就非常麻煩了。”柳眼睜開眼睛,“不行,藥還沒有練成,現在就走,前功盡棄。”方平齋道,“唉——我早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你一向偏心,如果這缸藥治的是我,你的決定必定大不相同。”柳眼嘿的一聲,“說出你其他計劃。”方平齋嗯了一聲,“師父真是瞭解我。如果不能離開此地,那麼首先師父你要先尋個地方躲藏起來,以免被外人發現;然後弟子我出去將這羣官兵引走。”柳眼一揮衣袖,閉目道,“很好。”

“真正是很沒良心,都不擔心弟子我的安危,唉……我就是這麼苦命,遇見一個沒良心的人還將他當作寶。”方平齋紅扇蓋頭,搖了搖頭,“我走了,你躲好。千萬別在我將人引走之前被人發現了。”柳眼道:“不會。”

玉團兒聽在耳中,看方平齋走了出來,突地道:“喂!”

“怎麼?”方平齋將那面金鼓放到一邊去,“突然發現我很偉大、很善良、很捨己爲人?”玉團兒臉上微微一紅,“以前我以爲你是個壞人。”方平齋哈哈一笑,“是嗎?這句話還是平生第一次聽到,也許是我生得太像壞人,面孔長得太不懷好意,從來沒有人把我當成好人。”拍了拍玉團兒的肩,“這句話聽起來很新鮮。”言下,他施施然走了出去。

書眉居外,鶴鳴聲聲,夕陽西下,映得一切丹紅如畫。方平齋黃衣微飄,玉團兒只見他穿過樹林,隨即失去蹤影。

靈源寺外,那二三十個大漢分成十組,兩三個人一組,沿着鄉間小路搜索而來,一路詢問是否見過一位身着紫衣,美貌憂鬱的單身女子。方平齋展開輕功繞過這些官兵,果然落後搜索的官兵沒多遠,那一男一女將馬匹系在樹上,正坐在一棵大樹下休息。方平齋自後掩上,那棵大樹枝葉繁茂,他悄無生息的掠上樹梢,藏身枝葉之間,靜聽樹下的談話。

“小妹失蹤多年,也許至今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那女子道,“聽說當年母后生產之時,小妹體弱,被太醫當作死胎。下葬第三日,有盜墓高手入陵盜墓,發現小妹未死,把她抱走撫養,導致小妹流落民間。我追查多年,只知道當年盜墓的賊人已經病死,小妹曾被他送給左近有名的書香世家撫養,但究竟是哪家名門,至今不明。”那男子道,“左近名門我已命本地知縣暗中查過,並沒有和小妹形貌相似的女子,你的調查只怕有錯。”那女子道,“大哥,我已反覆查過幾次,也許,是小妹雖然被送到此地撫養,卻沒有在此地待太久,早早離去了呢?”那男子嘆息,“如果真是這樣,要找人就更加困難了。她……她怎知自己的身世?”那女子道,“尋回小妹,是母后畢生心願……”那男子道,“小妹尚未出生,先皇曾經戲言,說母后嫁給先皇之時,受封‘琅邪郡夫人’,小妹可稱‘琅邪公主’。只可惜先皇和母后都已故去,小妹行蹤成迷,琅邪公主之說,終究渺茫。”

方平齋眯着眼睛在樹上聽着,滋事體大,這兩人竟是皇親國戚,他們正在找尋的紫衣女子,竟然是先皇太祖的公主,琅邪公主!

狐魅天下?第二部?神武衣冠 完^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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