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溫溼感?
小暗從昏厥中漸漸醒來,身體似乎變得輕鬆了一些,頭也已經不再痛了。
身體輕飄飄的,整個人也有些發懵,小暗搖晃着想要把自己的身子支撐起來,但是失敗了,他一個趔趄再度倒下——好在身下那團不斷鼓動的肉塊十分柔軟,這纔沒讓他變得更加狼狽。
沒有真實感,在經歷了那番電光火石般迅速的混亂與不安之後,突然回到這個哪怕過了這麼久還是能讓自己感到安心的地方,實在是……太沒有真實感了。
但是已經回不到最初了,有什麼在時間的推移中逐漸改變。小暗趴在越發起伏地厲害的軟肉上,無力地側過頭,所能看到的是因爲逐漸顯露出來的細密的傷口而蒼白無力的胃壁。
爲什麼……狄斯前輩的傷,居然一直都沒辦法好起來?
小暗嚇了一跳,雖然狄斯平時從外表上絕對看不出異常,可是有誰會想到他一直是在受傷的情況下出任務的呢?
可是,明明龍族的恢復力最爲強悍,當日自己造成的傷口也沒有附帶什麼魔力,不應該直到現在還留有暗傷啊!
微微嘆了口氣,之前的不安和緊張在奇蹟般地消退着。
這是……前輩的胃裡,是他所熟悉的,令他安心的地方……
怎麼會這樣呢……感覺簡直像碰到了魔障一樣,小暗輕輕笑了起來。
儘管並不清楚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了目前的情況,但仔細去想的話,肯定是和自己有關的吧。好像前輩注視着自己的時間一長,就會有異常的事情發生?
誰知道呢,這麼複雜的問題,實在不適合自己去想啊。
不過,話雖然這麼說,總不能自己以後永遠都不面對前輩了吧……
小暗小聲嘆息着,很久以前的苦惱再次涌上來。他不明白,不明白自己到底爲何存在在這個世界上,不明白自己到底要去做些什麼,甚至不明白自己是什麼東西。
他不想去做那種事,尤其是對這個再三放過了他的年輕人,但除此之外他還能做什麼呢?甚至剛剛纔發現,當他站在真正的空氣之中時,都不似待在狄斯的肚中時那樣舒適,這個世界上會有這麼一種人自然地存在着嗎?
如果不是的話,自己會不會是某種可怕的惡魔轉世?
小暗覺得很煩躁,但是身上沒什麼力氣,於是就頂着一張氣鼓鼓的臉在原地翻來滾去,直到最後徹底沒了力氣,才整個人癱倒在溼軟的嫩肉裡。
如果這是一個噩夢的話,那麼拜託了,快點讓他從中醒來吧……
……
狄斯坐在森林深處的一截原木上,面前生了堆火。此時已經將近半夜,但是自己的力量恢復得非常慢,如果想要恢復到把小暗弄出來的程度,可能還需要再過一段時間,狄斯這麼猜想着。
按說睡眠是很有用處的快速恢復力量的辦法,那些沒有達到傳奇級的人們,往往受傷之後除了藥劑,還需要睡眠來恢復傷勢。
只是狄斯現在還不能睡,若是平時,他順手佈下魔力結界,那些野外的魔獸聞到氣味自然是不敢靠近。只是現在他的力量處於衰弱的時期,若非精心計算着使用每一點力量,萬一遇到什麼突發事件也難以應付。
就像早些時候小暗那次一樣,如果自己保留下的力量再多一點,大概就不會發生那種事了……
所以他只能熬着夜,以防居心不良者的靠近。
雖然情況這樣不堪,但也是不是辦法的辦法,先前有幾隻魔獸走過,只是嗅到了龍族的味道就嚇跑了,然而若碰到能夠看出他現在狀況不佳的強者,麻煩就大了。
“貝魯克菲泰奧,別告訴我這一次還是權限不足。”
無形的同伴沉默了一段時間,像是沒有聽到狄斯的問話一樣,然後纔回答:“根據目前顯示的跡象,只能推斷你和他在某種程度上是非常契合的。”
契合?
狄斯決定不再理會這傢伙,要真是這樣的話,那不就是說小暗一直在自己肚子裡才合適?還是說某種更親密的契合?!
搞什麼啊!
面前的篝火隨着夜風不停搖曳,彷彿隨時就會熄滅一般,狄斯盯着那團火,眼神也不再如尋常那麼銳利——這段時間連續發生了這麼多事,他是真的累了。到現在他消耗的力量還沒有完全彌補回來,之前小暗所造成的傷害一直無法治癒,還有與那個兔獸人戰鬥從而留在經脈中的餘勁……這些小傷加在一起,給他施加的負擔也相當巨大。
距離流金王城已經很近了,現在那邊的信息完全斷了,隱隱地也能感受到一些史詩級以上的氣息……恐怕接下來會是一連串的惡戰啊。
“唔?!”
當狄斯在思考未來該如何行動的時候,突然感到胃中一陣顫動。他半混亂的大腦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從胃中蔓延開來一陣壓力,似是有什麼人在裡面翻滾,這下他知道是誰了,也是,肚子裡還有一個麻煩沒有解決。
不一會兒,男人的額上便滲出了冷汗,但好在胃裡的那個小傢伙也就此停息了下來。
大概是之前留下的傷口被壓迫到了吧……狄斯倒吸一口冷氣,只覺胃中莫名地酸脹無比。並非疼痛,但那種壓力的確給他的身體帶來了很大的負擔。
他是故意的,還是尚不知現在是什麼情況?他費力地判斷,但無需置疑的是,現在,就算是小暗只在他胃中稍作活動,都會給他帶來極大的壓迫。
這不是件好事,他心中暗道。相處的時間嚴格來說並不長,他未能摸清小暗的性子,若他在這時做些什麼,恐怕自己也抵不過他,到時該如何是好?
現在他也恢復了一些力量,但要是用魔力把小暗從體內拽出來或者直接使用更激進的手段的話……狄斯擡頭看了一眼越發陰沉的天邊,隨後打消了這個念想。
太危險了,如果那麼做的話,自己必定會筋疲力盡,到時就沒法保證接下來戰鬥的周全。
他只能賭,拿自己這時刻都更加虛弱的身體和命去賭,賭小暗暫時不會做出令他太難以承受的事來,然後,等到力量恢復,再處理他的事情。
“……已經醒了?”
細細思量了這些事情之後,狄斯輕輕壓住上腹,用和平日一樣波瀾不驚的語調,對那肚子裡的那個人說道。
小暗聽到狄斯冷冽的聲音,不由得渾身一抖,頓時連動也不敢亂動,只木木地發出一個音節,表示自己聽到他的問話了,但隨後而來的是長久的沉默。
現在明明是自己更具有着優勢啊,爲什麼還會去害怕那個男人呢?一瞬間小暗腦中飄過這樣的想法,但很快就被他壓下去了。那種彷彿期待着惡意傷人的想法,是不對的,盛氣凌人,也是不對的,那不是自己,他不斷的對自己說道。
小暗似乎還在害怕着自己,狄斯又向篝火裡添了根樹枝,同時閉上眼睛。那是理所應當的,與自己交過手的對手,基本沒有一個在第二次見面的時候不懼怕他的,更何況只是一個像普通人一樣弱小的小暗?
像普通人一樣弱小,但卻可以從內裡給予人致命的打擊,這樣的存在,簡直聞所未聞。
他稍作思考,起身在周圍佈下一道感應網,防止當他不在的時候有什麼傢伙靠近過來。隨後,他離開了篝火照耀的範圍,向着陰暗的森林深處,漸漸隱去了身影。
“那個……能讓我出去嗎?”
長時間的沉默讓小暗有些喘不過氣來,於是只有由自己來挑起話題。不知道狄斯在想什麼,也不明白他爲什麼不盡快像上次那樣把自己從這裡抓出去,明明如果放任不管的話,他有可能會做出那種事來不是嗎……
但是,狄斯沒有回答,只是一直保持沉默,到底是不想說,還是不知該說什麼,小暗不明白。他翻了個身,顏面朝上,空氣裡瀰漫着淡淡的腥氣,但在這樣空氣的滋潤下,他的力量卻恢復得很快,似乎已經連趕路所造成的疲憊都感覺不到了。
“這樣下去的話,我很可能又會……我不想再傷害前輩了,所以、所以……”
“那個感覺,你自己也有所預料了吧。”
狄斯輕巧地打斷小暗的話,他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自己之前就想到過的問題。
“你對我而言……很有魔性,”狄斯輕輕說道,“至少現在的我,沒辦法抵抗那不斷加強的詭異的感覺,就算把你吐出來,也只是重複吞食的循環,不會有任何改變。”
他用低沉的聲音平穩地陳述道,並不因爲自己的無力抵抗而感到恥辱或是別的什麼,只是淡淡的說着,那聲線彷彿能將小暗灌醉。
“……那麼,殺死我,是可以做到的吧?”
“我不殺孩子,”這次狄斯很快就回答了,他挑了挑眉,只是他看不見,“而且,一意尋死的人,我不殺。”
“這樣啊……看不出來,溫柔的同時,你也很殘忍呢……”
小暗蜷起身子,疲憊感化作黑暗將他包裹了起來,讓他整個人都陷入了消沉。他不知道因爲這個動作而無意間刮到了胃中的傷口,讓狄斯一再皺緊了那雙劍眉。
“老師,還有母親大人和姐姐大人……雖然一直努力地走到現在,可是……果然還是不知道自己的意義啊。不想這些,但是需要忍耐……可我又不想忍耐了……現在的我,到底該怎麼做?”
他喃喃自語,彷彿陷入了一個夢魘,之後說出的話更是毫無條理可言。他真的已經厭倦了一直以來的無助的情況,就算有着老師和大家的幫助,但是那種發自靈魂深處的失落感,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平息的。
就好像……自己來自於另一個世界那樣。
那麼,自己究竟應該如何才能——
“你不相信自己嗎?”
當他快要陷入不妙的空想中無法自拔時,狄斯平淡的聲音刺破一切混亂,傳到了他的耳中,他一直都是那麼堅定,和一直處於迷茫中的他一點都不一樣。
“寧肯求助於不知道在哪裡的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心意嗎?”
雖然小暗的話非常混亂,但狄斯還是越發相信他曾經是被什麼人所控制着的,只是,所幸在那控制並沒有完全成功的時候,就被自己擾亂了。
他想起了在照片裡看到過的那些犧牲者,想起他們那詭異的向外翻的腹部,如果當時不是他恰巧對小暗起了興趣,最終事情會不會發展到完全不同的一面?
“自己嗎……我沒想過,因爲……總要依靠什麼才……”
小暗一時間懵了,他對自己如此陌生,因爲腦海裡一直徘徊着一個聲音“不用害怕,會有人指引你的”,他那溫和的聲音很像,或許他們本就是一個聲音?但是因爲沒有說出什麼讓他反感的話,於是也就沒有特別在意,潛意識地相信着他。
除了聽從別人的話之外,原來……還可以相信自己嗎?但是,就連現在的他也完全分不清,什麼是對的,什麼又是錯的。
“那麼,依賴我吧。”狄斯睜開眼睛,準備結束這次對話,“相信着我所說的話……當然,你也可以相信自己的感覺。在找到正確的路之前,在你能夠獨立站在這個世界上之前,依賴我吧。”
夜風猛然颳得急了,涼爽的風撩起男人半長的銀髮,紛亂的髮絲遮住了他的臉,也掩蓋了他臉上罕見的淺淺笑意。
“像這樣的孩子,哪怕一個也好,若是能拯救他們的話,我必當竭盡全力。”
如果是那個傢伙的話,會這麼做吧?那個無藥可救的老好人……
“你看,只需要一點引導,他們就會順着你指明的路一直走下去。這樣的話,就不會因爲迷茫和無助而迷失了自己,掉落到無藥可救的深淵。”
那還是自己死前的事,記憶裡那個紅髮如火的少年曾無數次地,輕輕拉起那一隻只幼小的手,將那些迷茫的孩子帶向光明。那樣溫和的笑容,和在戰場上的殘忍冷酷截然相反,有的時候狄斯會不理解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才能在殘暴的同時溫柔無比。
現在回想起來,或許連自己也受到了他的影響吧?所以就算那傢伙死了,也會做這種多餘的事。男人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銀髮,嘴角柔和的笑意許久才漸漸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