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裡啪啦……
鞭炮聲久久不絕,劉正風送走了給自己宣旨封官的張大人,回身恭請衆賓客就坐。
居中首座唯有左冷禪、嶽不羣這五嶽正、副盟主,或少林方丈、武當掌教、丐幫幫主等武林名宿有資格落座。
但以上諸位均爲親至,在場無人敢坐首位,便任其空着。
左首是年壽最高的六合門夏老拳師,事實上六合門一直跟少林牽扯不清,與韋陀門一般,隱隱屬於少林外圍。
右首是全真教長老封不平,其次纔是丐幫副幫主張金鰲。
畢竟,丐幫固然還是天下第一大幫,幫主解風武功名望亦高,可比之如日中天的全真教及嶽不羣那就遠遠不如了。
因而論江湖地位,全真長老自然高於丐幫副幫主。
接着,劉正風一番例行公事,發表了一通金盆洗手感言,可惜口才不佳,無人喝彩……
直到他即將金盆洗手,卻被嵩山派喝止,家眷盡數被制。
封不平、成不憂對此早有所料,一直冷眼旁觀,但也準備及時出手救下劉正風妻兒。此事關乎嶽不羣今後的謀劃,全真教須得提早開始收攏衡山派人心……
須臾間,嵩山派費彬、丁勉、陸柏先後現身,指責劉正風勾結魔教長老曲洋,而劉正風也坦然承認自己與曲洋交好,引得羣雄議論紛紛……
劉正風還微笑解釋道:“各位或者並不相信,然當今之世,劉正風以爲撫琴奏樂,無人及得上曲大哥,而按孔吹簫,在下也不作第二人想。曲大哥雖是魔教中人,但自他琴音之中,我深知他性行高潔,大有光風霽月的襟懷。劉正風不但對他欽佩,抑且仰慕。劉某雖是一介鄙夫,卻決計不肯加害這位君子。”
封不平勸道:“劉師兄此言差矣……
二十年前曲洋就是名震西南的大魔頭,雙手染血,殺人無算,一手‘黑血神針’不知害過多少俠義之士……
如今他老來雄心不再,又不得東方不敗信任,唯恐死無葬身之地,就想着歸隱山林,逃避紛爭?
若他真是性行高潔、光風霽月的正人君子,就該幡然悔悟,要麼自戕以謝天下,要麼遁入空門,誦經懺悔……
想來嵩山少林寺、武當山紫霄宮以及我全真終南山黃極宮不缺容人之量,佛祖、道祖盡皆慈悲爲懷,自會引*渡曲洋改邪歸正……
只消他誠心誠意去終南山跪拜請罪,封某定會求嶽教主親自爲他受戒出家,皈依道門。
如此一來,你二人即可光明正大交流往來,琴簫和諧,方不失君子坦蕩、英雄本色!”
此一番冠冕堂皇之語,立時引得羣雄喝彩。
劉正風一時語塞,而丁勉、陸柏等嵩山太保則心下暗罵,全真教包藏禍心,分明是趁機撿便宜,想要收編劉正風、曲洋兩大高手……
其實劉正風未必看不出封不平的潛臺詞,但他更擔心曲洋一入終南山黃極宮,就進了精鋼囚籠,暗黑石室,還怎麼彈琴吹簫……
況且,一旦曲洋入了全真教,就得與過去的魔教袍澤兄弟廝殺,絕非曲洋所願!
當下劉正風接着道:“曲大哥早已當着我的面,向他魔教祖師爺立下重誓,今後不論魔教和白道如何爭鬥,他一定置身事外,決不插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費彬冷笑道:“好一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倘若我們白道中人去犯了他呢?”
……
一番脣槍舌劍之後,費彬再次祭出五嶽盟主令旗,逼迫五嶽各派表明立場。
除了向大年、米爲義等幾個劉正風的親傳弟子,就連衡山派的其他弟子也盡數與劉正風劃清界限。
米爲義拔劍護在劉正風身前之舉,徹底引爆爭鬥。
丁勉向米爲義射出銀針,劉正風推開米爲義,向大年又挺身擋在劉正風身前,眼看就要被射中心口。
封不平稍運內勁,以嶽不羣所授的‘彈指神通’功夫射出一縷細細勁風,後發先至,叮的擊飛銀針,接着勸道:“丁師兄……此番錯在劉正風一人,切莫牽連無辜!”
弟子倖免一死,劉正風固然欣喜,但也心知封不平等人不保他本人,只保他家眷弟子之舉怕是心思叵測……
而丁勉等人卻對封不平剛剛輕描淡寫間,單憑指力遙遙擊飛銀針所顯露的強勁功力大爲忌憚……
時近傍晚,令狐沖帶着儀琳在荒郊野外亂晃。
上午先是被兩個青樓女子迷女幹,將他二十餘年的童子身存貨榨得一乾二淨,腰痠腿軟,又被封不平和成不憂輪番批鬥教育,還要當衆挨巴掌……
令狐沖只得掙脫師長,跑了出來……此舉並非無禮,恰恰乃是當世儒家孝道——子女徒弟若是犯了錯,在受父母師長懲罰責罵之時,先是乖乖認罪,不得辯駁,等到父母師長真的動手開打時,先是捱上兩下,表示認罪態度誠懇,隨後應該立馬逃跑,給長輩一個臺階下,等着他們消氣就行。否則,硬捱打着不跑,被長輩打傷打壞了,就是陷父母師長於“不慈”,於兒女徒弟自身來說就是“不孝”……
當然,令狐沖本來糊里糊塗,不通人情世故,對這裡面的道道兒根本一無所知,腦子又一根筋,只以爲既然自己犯了錯,給師長打死也是活該。
這還是羅人傑經驗豐富,又看在跟他一起宿過女昌,二人交情更進一步的份兒上,友情奉獻的提醒。
要不然,令狐沖還真會糊里糊塗的當着天下各路武林同道的面,死扛着封不平的巴掌,讓封不平和成不憂下不來臺!
不過,縱然道理如此,令狐沖對於自己犯了事,沒給封不平重重的打,心裡還是非常過意不去。
即使美若天仙的儀琳妹子陪在身邊,還是一直悶悶不樂。
直到聽聞琴簫合奏之音漸漸臨近,疑心之下,拉着儀琳躲了起來……
遠遠地,封不平小心潛藏在密林之中,某種紫芒閃爍,將莫大殺死費彬的一幕收入眼中。
心裡暗暗驚歎莫大在百變千幻雲霧十三劍上的造詣,此劍法他也會,但畢竟未曾精修專研,使出來的威力怕是稍稍不及莫大。
眼看莫大離去,令狐沖竟輕易答應曲洋相求,還不經大腦,毫不猶豫的說什麼“前輩但有所命,自當遵從”……
不管曲洋這個魔教長老說什麼遺言,令狐沖如此毫無政治城府的應對,都讓封不平心裡對他失望透頂,最後一絲期望也黯然消逝。
稍一分神,封不平隨即收起感傷,悄然追着莫大離開的方向而去。
繚繞徘徊的胡琴之音固然淒涼,卻遠不及莫大心涼。
下午金盆洗手之時,他就隱在左近,將劉正風及所有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盡數看在眼裡,聽在耳中,可他卻自始至終不曾現身。
只因他很清楚,一旦他這個衡山掌門現身,不僅幫不了劉正風,還會被丁勉等人逼着親手清理門戶。
莫大不是劉正風,身爲衡山掌門,他不可能沒有政治智慧,也不可能說出‘武林門戶之見,正邪爭鬥殊屬無謂’這般天真之語。
可以說,五嶽當代的諸位掌門,除了泰山派天門道長武功有限,脾氣剛直,城府也淺,其餘四位掌門都是心有溝壑之輩。
旁人只見到今日嵩山派咄咄逼人,欲滅劉府滿門,全真教心慈大量,保下了劉正風的弟子妻兒,而劉正風誤教邪魔,下場悽慘,殊爲可悲……
但莫大卻清楚的看出來,嵩山左冷禪和全真教嶽不羣都迫不及待的開始吞併五嶽!
所不同者,僅在恩威之施罷了!
嵩山派欲滅劉正風滿門,乃是威逼,而全真教不救劉正風,只庇護劉正風的家小弟子,乃是示恩拉攏衡山的同時,又藉着嵩山派的手施威……
相對而言,華山朝陽峰那位的心機手段可比嵩山勝觀峰那位厲害多了!
對於劉正風被嵩山派逼迫殺死,莫大固然悲傷,更憤而出手擊殺費彬,但他心裡最大的情緒不是悲傷,不是憤怒,而是急切,是無奈……
其實自從劉正風開始與曲洋交好,他就多多少少料到劉正風會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
多次暗示勸阻無果之後,爲顧全衡山大局,他只得明哲保身,遠離了這個“琴簫和諧”的漩渦。
可惜了枉費了師門多年的栽培,似劉正風這般江湖一流的高手,在任何門派都是中流砥柱。
若非此事衡山理虧,且嵩山派、全真教各有算計,齊齊插手,莫大也不願任由劉正風被逼而死。
至於劉正風一意孤行的金盆洗手,從此不動武,在莫大眼裡實在幼稚的不行——一入江湖,身不由己,若想活得長久,只能不斷苦練武功絕技,力爭上游……
衡山派歷代高手確實擅長音律,可絕不是如此沉迷,即使他莫大,也是“琴中藏劍,劍發琴音”,最多是琴劍合一。
琴不離手,即爲劍不離手,從未想過舍劍而只存琴!
忽然,莫大腳步一頓,胡琴淒涼之音亦戛然而止。
封不平從側面樹林邁步而出,掃了一眼莫大手中藏着細劍的胡琴,道:“莫師兄……殺了費彬,你可就只剩一條路了!”
莫大嘶啞道:“封師兄……華山、衡山交好多年,嶽教主又何必咄咄相逼?”
封不平眼神一眯,紫芒隱現,“莫師兄……五嶽並派,乃是大勢所趨,即使我家教主不逼你,不還有左冷禪呢?
就算你莫大渾身是鐵,又能打得幾根釘?
你衡山勢弱力微,既鬥不過嵩山派,更鬥不過我全真教。若是莫師兄想要坐山觀虎鬥,收取漁翁之利,那可打錯算盤了……
無論是我家教主,還是嵩山左冷禪,眼裡都容不得沙子!”
莫大握着胡琴的手緊了緊,沉默不語。
封不平面上紫氣隱隱,右手搭向腰間長劍,心中暗暗尋思:看來,莫大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撞南牆不死心吶……還需立個威,徹底擊潰他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