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安從沒遇見過這麼不像樣的守城戰, 幾乎沒什麼抵抗就讓他們的前鋒順着雲梯爬上了城牆。鄴城軍礙於“京城到底是自己家的京城”,所以進攻的時候大夥都還是本着一不讓自己被打死,二不把同胞兄弟給打死的原則, 保證對方身受重傷倒地不起就行, 彼此都沒肆無忌憚地下黑手。
這麼一來, 鄴城軍的進攻就顯得很有趣了, 一方疏於抵抗, 一方又不趕盡殺絕,就像一場演練般,爬上城牆的鄴城軍很快就下了城樓, 三下五除二打倒了守城的卒子,把沉重的城門最大幅度地向左右打開。
而謝源此人也正像宋明遠所說, 功夫的確不弱, 他帶領着十數人在鄴城軍的包圍下左突右衝, 竟讓他殺出一條“血路”來,直衝到顧長安面前。
謝源覺得方纔顧長安放出的那句狠話着實讓他顏面掃地, 不管怎麼說,他也是個禁軍統領,怎能容一個女子對他叫囂。
顧長安和劉珩一路殺進來,正碰上早紅了眼的謝源。
謝源的手下跟他也頗有默契,十二三人將劉珩團團圍住, 將他和顧長安從中隔開。這邊, 謝源劈手一刀便向着顧長安砍去。
顧長安後撤一步擡手格擋, 怒視着謝源。他方纔被顧長安一箭把盔帽射下, 如今髮髻散亂, 面目猙獰,與當日到鳳淶縣去請劉珩時的風度翩翩已判若兩人。
“納命來!”謝源不給顧長安絲毫喘息的機會, 反手揮刀欺上,同時左腿掃出,上下齊攻。
顧長安橫刀接下謝源劈來的凌厲勢頭,一頓後猛然向後躍去,謝源提刀再攻,一柄寬刀鋒芒畢現。
顧長安暗暗心驚,她之所長並不在武藝,所練刀法身法適合於戰場,卻不適合跟人拼功夫套路。而謝源顯然與她不同,他一招一式間所展現皆是“武學正宗”,要打敗她,只是個早晚的差別。
一念至死,顧長安手中招式一變,一改大開大合的身法,長刀忽如纏繞的藤蔓般將謝源的刀“黏住”。這還是顧長安偷閒時候向決明請教的,決明說她的刀法優勢在快準狠,缺陷在沒有完整的套路,一旦碰上個行家裡手就要完蛋,所以當時就教了她這麼一路“繞指柔”,沒什麼殺傷力,但暫時牽制住敵人給自己尋條退路是綽綽有餘了。
謝源與顧長安過了幾招後便看出她的用意,他眼中兇光一閃而過——既然交上了手,又豈有讓她全身而退的道理?
謝源頓時發了狠勁,顧長安一下子就從勉強招架變成了險象環生。但越是危急時刻越沒有着急的道理,顧長安此時倒平靜下來,凝神在謝源愈發加快的招式上,想找出一招破敵的辦法。
但她到底還是對謝源估計不足,就在謝源一柄寬刀舞得讓人眼花繚亂時,他左手中忽然寒光一閃,一柄軟不溜丟的劍陡然崩直了刺向顧長安左胸。
顧長安大感意外的同時,要抽刀去擋卻已來不及。與此同時,旁邊一道黑影驀地插到顧長安和謝源中間,這人進來的角度十分刁鑽,多一分便要被謝源寬刀剁上,少一分又要被顧長安手裡長刀戳個透心涼。
劉珩格開謝源致命一劍,將顧長安護在身後,反手一劍自下而上劈出,逼得謝源後退自保,然而劉珩卻未給他變招的機會,以快且詭異的身法忽然晃到了謝源近旁,橫劍揮出,謝源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凌厲的劍鋒,一時間竟無法抵擋。
轉瞬間,謝源便人頭落地。
顧長安提刀看着劉珩,眉心微蹙,她雖對武學無甚研究,但就憑劉珩方纔那絲毫不拖泥帶水的招式,她也能知道這非是一朝一夕便能練就的,那麼……他這些年韜光養晦,除了她看見的這些,到底還隱藏了什麼?
顧長安一時怔忡,握刀的指尖微微發涼。
謝源一死,禁軍立刻“樹倒猢猻散”,幾乎放棄了抵抗,不少人乾脆繳械投降,把□□一扔,蹲到街邊去了。 щщщ. ttKan. ¢o
鄴城軍這邊自然士氣大漲,原本心裡還有點嘀咕的將士們,一看端王簡直所向披靡,那點對“造反”的疑慮又被往下壓了壓,舉着刀就往宮城衝去。
康王在東華門嚴陣以待,重重禁軍將宮門擋得嚴嚴實實。
劉珩在東華門與康王正面對陣,而一直與他形影不離的顧長安此時卻不知去向。
“七弟,我勸你還是早點投降,或許還能有條活路。”康王全幅鎧甲坐於馬上,如不是他身寬體胖,看去倒也有幾分威嚴。
劉珩微微一笑,“我只是想見父皇一面,四哥卻百般阻撓,我也是不得已才請了幾位朋友同來。”
“你應該也知道,最後花落誰家還是要看父皇意思,可你現在劍指宮城,成了叛黨……豈不是把機會拱手相讓了?”康王眯起眼看着劉珩,又看看他身後的黃久泰和衆將士,“你們跟着他‘造反’,就不怕株連九族麼?”
劉珩身後鴉雀無聲,任誰也聽得出這康王色厲內荏,不過是在最後時刻給自己找點站得住腳的勇氣罷了。
劉珩嘴角微翹,看着康王像個跳樑小醜滔滔不絕,而康王也是越說越說不下去,總覺得劉珩眼中的嘲諷讓他渾身上下都不舒服,恨不得一刀砍過去把這個弟弟砍死了事。
然而還不等他下令動手,劉珩那邊的將士已經殺氣騰騰衝了過來。康王恨恨看了眼停在原地的劉珩,拔劍加入了混亂的戰局。
顧長安和宋明遠帶着戴天磊率一隊人馬直接攻破了西華門,但這並非是因顧長安等人神兵無敵,而是提前被安插進宮城的蕭山和知行加上齊王的人裡應外合,又因禁軍的主要兵力都集中在東華門牽制劉珩大軍,所以西華門這邊雖大門緊閉,可防守卻薄弱得讓人汗顏。
顧長安與蕭山、知行一匯合,便以最快速度向着含章殿衝去,這邊西華門被破,等康王收到消息再派人去支援已來不及,只能追着顧長安他們屁股後面打。
就這樣邊打邊跑,顧長安等人很快就到了含章殿外。
如同他們所料,含章殿纔是真正的嚴防死守。有趣的是,他們並未遇上那些胭脂堂的高手,這些武林人士好像一夜間就撤出了宮城,不知去向。
守着含章殿的是康王親兵和一批禁軍,有蕭山和知行在,掃倒他們這些花拳繡腿的已不在話下,再有顧長安等人配合,還沒等康王調集人馬過來,顧長安就已經一腳踹開含章殿厚重的殿門,邁了進去。
殿門吱呀怪叫着向兩邊彈開,裡面的太監總管福祿既驚訝又無奈地看着提刀闖進來的顧長安,笑道:“百年來敢踹這含章殿門的,顧小將軍怕還是頭一個呢。”
顧長安被他一說,面上禁不住一紅。
好在福祿只是打趣這麼一句,便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將軍請跟咱家進來吧,皇上在裡頭等着您吶。”
顧長安將長刀一收,暗想,恐怕敢提着兇器進含章殿的,她也是百年來的第一人。
皇上在龍牀上倚着,背後豎了五六個軟墊,手肘邊也墊了兩個,看去精神尚可,只是人消瘦的厲害,雙眼浮腫,眼袋沉甸甸在雙眼下掛着。
“臣顧長安救駕來遲,請陛下贖罪。”顧長安一身鎧甲在皇帝面前跪下,金甲摩擦之聲在空曠的寢室裡尤其響亮,她手裡的長刀雖已入鞘卻也仍散發着讓人不敢逼近的寒意。
“倒從未見過你如此扮相,是有幾分巾幗英雄的意思,”皇帝微微一笑,兩撇鬍子也跟着往上翹了翹,“行了,起來吧。”
顧長安起身,垂手提刀站在一旁,腰板繃得直溜溜的。
“你們還算及時,要再晚個幾日,就來給朕收屍得了。”皇帝老孩子似的瞥了顧長安一眼,全然不復從前威嚴的模樣,“朕沒什麼力氣,就跟你長話短說了。”
顧長安老老實實聽着,也不吭氣。
皇帝沒好氣地看看她,“聽說你跟老七那還挺能說的,怎麼到朕這就成個句嘴葫蘆了?罷了罷了,朕問你,你當真想嫁給老七?”
顧長安詫異又納悶地看了皇帝一眼,猶豫了片刻,才很謹慎地點了下頭。
“起初朕並不同意這樁婚事,一來是你的出身,二來是老七對你用情太深,這對一個將爲帝王的人,可不是什麼好事。”皇帝嘆了口氣,“可朕卻實在拗不過這個孩子,他爲了你,江山社稷都能不要了,嘿,還真不知道這個沒出息勁像誰。朕對老四也不是沒抱過期望,但終究……許是老天對朕的懲罰吧,兒子們個個都不如意,朕只能矬子裡拔將軍了唄。”
顧長安暗自哂笑,原來劉珩是從矬子裡□□的。
“你多年來征戰沙場,胸襟和視野比很多男人都要寬廣,性情也堅韌堅毅,是不可多得的將才。可生活在後宮之中,丫頭啊,那可是與戰場全然不同的境況。你的本領和才能就要在此間埋沒,陷入後宮那一方小小的天地,你可甘心甘願?”
皇帝自問登基這數十年來,從未對誰說過這麼掏心窩的話,尤其是對着顧長安這種手握重兵之人。也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皇帝算計了一生,此時只覺得滿心疲憊,對着這個爲了他的江山他的兒子能豁上性命,扔下全副身家的姑娘,那些違心又狠心的話,是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顧長安的眉心又一次緊蹙起來,這些年,她的雙眉間已有了淺淺的痕跡,可見是有過多少左右爲難的抉擇。
皇帝的話,她曾隱隱約約想到過,可當有人把這些話真正說出來的時候,卻又是另一番感受。
一時間,她壓根答不上來,腦子裡的思緒翻江倒海地滾來滾去。
“再有一事,是關於那靜慧的,”皇帝試探地看看顧長安,“朕想將她許給老七,如果你還願嫁給珩兒,那她與你同爲正妃,如何?”
顧長安擡頭,看着皇帝露出進殿來第一個笑容,這個問題可比上一個容易得多。
“南燕野心勃勃,兩國再交戰是遲早之事。如果陛下有心將社稷交於端王,那麼日後一旦起兵,靜慧公主難保不恨上端王。王爺夫妻不睦,間接所影響便是大齊朝廷,臣斗膽請問,這可是陛下所期待的?既然靜慧公主非得嫁一王孫皇子,那麼壽王殿下也不失爲一人選。殿下年紀與公主相當,又飽讀詩書,是個知情知趣之人,斷不會委屈了公主。”
“你……”皇帝看着顧長安,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心思轉了幾轉,最終還是道,“假如朕堅持如此,你待怎樣?”
“皇上,”顧長安再度跪下,將虎符置於掌中,“依大齊國法,調兵遣將認符不認人。虎符還在臣手中,陛下當真不考慮臣中肯的建議麼?”
說罷,顧長安擡眸,眼中凌厲之色一閃而過,皇帝手掌微不可察的一動,怒火自胸肺間熊熊燃燒。
他顫抖着指尖指着跪在他面前毫不退讓的人,“顧長安,你敢!”
顧長安伏地叩首,“臣懇請陛下三思。”
話到此處,已不必多說,顧長安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我嫁不嫁那是我考慮的事,但你不能讓靜慧嫁,你要是不如我的意,那我就徹底把你大齊攪翻一回。
而皇帝之所以沒就此讓顧長安滾蛋,是因爲他知道她敢、她能,甚至她可以拖到他嚥氣再把靜慧處理給壽王……也許,現在的局勢真的不在他掌握之中了。
靜慧嫁與壽王?哼,顧長安倒打的一手好算盤,這麼聯姻,誰也蹦不出半個屁來,他還真是小看這丫頭了,看來半年倒長進不少。
皇帝的怒火漸漸被理智澆熄,他不得不承認顧長安的話十分在理,已站在生命盡頭的老人疲憊地一擺手,“就按你說的辦吧。朕累了,想歇着了。”
顧長安再規規矩矩叩首,起身退了出去。
皇帝此時視物已是模糊不清,他含糊地看着顧長安的背影,有那麼一瞬間,他竟有點點幾乎察覺不到的奇異的欽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