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派來接顧長安的人兩日前就到了裕州,幫着打點她要帶走的物件,說是東西不多,可雜七雜八也裝了兩車。有童生管着院裡的瑣事,韶音坊之事也告一段落,顧長安樂得自在,乾脆坐在院裡的鞦韆上曬太陽。
她心裡對這個地方有着一絲說不出的眷戀,比起京城裡那座四方的宅院,這兒更能讓她自在的呼吸。但顧長安一向是個自律的人,所以她並不會讓所謂的眷戀肆意滋長,來影響她對大局的判斷。
臨行前,陌紅樓趁夜來了一趟顧府,與顧長安又將韶音坊的事細細商量一番,再給她留下兩張銀票這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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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長安走的那日日光鋪灑的正好,暖洋洋得讓人犯困。她站在裝飾樸素卻厚重結實馬車前,難得地猶豫了一下。
急促的馬蹄聲從南城門一路而來,熟悉的人影越來越近,顧長安薄脣勾起一個溫和的弧度,對旁邊的童生道:“叫他們再等一等吧,我與明遠說幾句話。”
宋明遠緊鎖的眉心在看見顧長安的那一瞬舒展開來,他勒住奔行的駿馬,從馬背上一躍而下,疾行兩步跪在顧長安面前,“都尉。”
“幾月未見,你的傷可都養好了?”顧長安上前一步把他扶起來,當時她傷重,宋明遠爲了救她也傷的不輕。
“都好了。”宋明遠只覺得喉嚨一緊,從前還是個能言善辯的人,如今卻說不出話來。這幾個月他都憋在軍營裡,顧長安不在,許多事落在他頭上,顧長平又放了話不准他隨便出營。這一忙就忙到現在,等能抽開身了卻得到消息說顧長安要回京去,他也顧不上跟顧長平打招呼,直接牽上馬就奔出了軍營。
顧長安淡淡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說:“顧將軍有心要栽培你,你得給我和霍義爭口氣,他日建功立業,也封個侯爺做做。再者,你也老大不小了,該娶房媳婦生娃了。自己個兒上點心,別叫你娘在老家惦記着。”
宋明遠點點頭,看着顧長安的眼神很專注也很認真,嘴裡的話卻帶着幾分戲謔:“這事我操着心呢,就是人家姑娘嫌我是個行軍打仗的粗人,不樂意啊。”
“從前嬤嬤在的時候就給你張羅找媳婦,說了幾個你都不樂意,我看是你挑三揀四罷了。這樣,回頭你看上哪家姑娘,我給你說媒去。”顧長安打趣他,話裡七分真三分假。
“有都尉做媒倒好,估計就沒人敢嫌咱們讀書少,只會打仗了。”宋明遠說話間瞥見前面兩個小廝和嬤嬤時不時向他們這邊看,知道他們是心急又不敢來催,顧長安在侯府的情況他心裡有數,這些人既是老夫人差來的,那必然在老夫人面前能說得上話。如果因爲他們這幾句話別再給顧長安添了麻煩,那倒真是沒必要了。
宋明遠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當下對顧長安抱拳道:“千句萬句也終須一別,他日我隨將軍回京述職必去侯府看望都尉。”
“明遠,保重。”顧長安明白他的意思,也就不再多言,轉身登上馬車。回過頭來再看他時,卻見宋明遠眼眶已微紅,顧長安鼻頭一酸,矮身坐進了車廂中,吩咐童生道:“啓程吧。”
宋明遠長身而立,看着顧長安的馬車緩緩離去,心裡沉悶而寂寞。他出生入死的同袍,一個亡故一個遠去。
此去經年,再見已不知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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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長安一行從裕州入京,走了半個月之久。顧長安行軍慣了,受不住這走走停停如螞蟻般的速度,說了幾回要騎馬先行回府,都被老夫人身邊過來的嬤嬤勸住,說她傷勢未愈,不可莽撞。再者靖遠侯府的小姐騎馬入京,也不像話。顧長安憋得慌,原想說她還算是有官職在身的一介都尉,後一尋思,與老夫人的人爭執她也討不得什麼好去,索性就隨他們去了,一路晃晃悠悠回到侯府。
京城偏南,已有了初夏的熱度,顧長安換上從前在裕州做的男子單衣,從馬車下來時便如個俊秀公子,看得在侯府門前候着的人均是一愣,只有顧長寧眉眼間帶着欣慰與喜悅,緊走兩步拉住兩年未見的妹子。
顧長寧比長安略高半頭,模樣肖似老侯爺顧承,劍眉星目,很是俊朗。他扯着顧長安的袖子上下打量,見她臉色尚可才安下心來,道:“回回見你都像是長高了,就是瘦的厲害,難不成大哥在邊城都不給你飯吃。”
顧長安見着顧長寧也高興,但在諸人面前卻不能失了禮數,跟門口迎的人一一見禮,又跟二嫂問候幾句纔回過頭來對顧長寧道:“從來不知道坐馬車是這麼熬人的事,原本養胖了些,這顛簸半個月,又給顛下去了。”
顧長寧瞥她一眼,“說不過你,你總有歪理。”
去向老夫人問安的路上,顧長安掃視了下四周,問顧長寧:“怎麼沒見着大嫂?”
顧長寧嘆了口氣,“大嫂的身子一向就弱些,這兩年又有了頭疼的毛病,聽一位高僧的話乾脆就吃齋唸佛了,多數時候都在佛堂裡不出來,今兒也是聽說你回來才答應一塊用膳的。”
“這就怪顧長平,賴在邊關不肯回京,要不大嫂也不至於是這個光景。”顧長安低低罵了句,大嫂是個知書達理的溫婉女子,嫁了顧長平以後卻跟守活寡一樣,成年見不着丈夫的影兒。可憐還要操持一大家子人,早幾年便積累成疾,怎麼治都不見好,頭風病更是一日重過一日。
“早前那點事你也不是不知道,哪能都怪到大哥頭上,只能說是機緣不對。”顧長寧搖搖頭,言語間頗有幾分惋惜之意。
顧長安無奈,她大哥那點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她是壓根不想提,說穿了,大嫂是個無辜的女人,什麼機緣不機緣的,就是找個藉口罷了。
“說起來,聽說你和才封了端王的七皇子還有葉氏那個葉清池都走得挺近?”顧長寧壓低了聲音,眉峰微揚看着顧長安。
顧長安聽得劉珩封王,先是一愣,繼而纔回神道:“我和端王曾同守石嶺,是同袍之誼,這你也不是不知道,至於葉清池,泛泛之交罷了,也值得你起了興致四處打聽?”
顧長寧神色一正,輕咳了聲瞥着顧長安道:“我可是替你着想,前幾日端王得封,那朝中諸臣是擠破了頭也要把閨女拱上端王妃的位置。你這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懂不?”
顧長安睨他一眼,“我現在掛的是都尉銜,領的守備職,正經拿朝廷俸祿的官員,跟他端王是過命的兄弟,你見過倆兄弟成親的?”
顧長寧瞪着她,“你”了兩聲卻根本反駁不過去,被顧長安一句話嗆得想罵娘。
顧長安對他賊兮兮一笑,施施然往前走了。
花廳裡,老夫人端坐於太師椅上,着一身墨藍錦繡仙鶴雲紋的對襟衫,銀髮束得一絲不苟,神色間透着貴族門庭中長者特有的威嚴。
顧長安進門前,先整理了長衫,邁過門檻緩行兩步便跪於堂下,向着老夫人恭敬叩頭,“長安給祖母請安。”
老夫人逆光看着顧長安,她右頰上那道刀傷益發明顯,老夫人眯起眼看着那條疤,眼角的皺紋也跟着深了幾分。
“趕緊起來,到祖母跟前來,讓我瞧瞧。”老夫人擺擺手,免了那套虛禮,後面跟着的顧長寧略鬆了口氣。
“是。”顧長安從容地站起來,走向老夫人時環視了四周,看罷了便心下了然,這是該來人的人一個都沒落下。
老侯爺顧承和原配顧夫人從前也算是夫妻和睦。在娶顧夫人過門後,先後又納了兩房妾室,二姨娘是顧長寧的生母,三姨娘則生了一對龍鳳胎及一個小女兒。在顧長安的娘難產去世後,顧承續絃的夫人又爲他誕育一兒一女。
現在在這花廳裡的,除了顧長寧及三姨娘已婚的一雙兒女,就是她的小女兒及後孃的女兒,顧長安那位後孃生的小弟與後孃皆不知去向。
“這傷口可還疼不?”老夫人手指拂過顧長安臉上的刀疤,眼裡有着說不出的惋惜。
顧長安覺得臉上癢癢的,抿起薄脣淺笑道:“傷口結痂便不疼了,小傷罷了。”
“原本那麼俊俏的一張臉,都叫這疤給毀了。”老夫人嘆了口氣,“不過也不打緊,京里名醫多的是,回頭一個個叫來給你瞧瞧,保管把這疤去了。到時候你可不許倔啊,得耐着性子讓大夫瞧病。”
顧長安聽罷雖有心拒絕,卻不好拂了老人的意思,便乖順道:“長安這次回京就是專程養傷的,自然全聽祖母安排。”
廳堂裡站的幾人聽得顧長安的話,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這人什麼時候改了脾氣,竟半點不逆着老夫人意思了,從前老夫人三番五次說讓她辭官回京,哪回不是犟驢一樣惹老夫人生氣。
三姨娘的小女兒顧長婉和後孃的女兒顧長清互相看看對方,心裡都有幾分不舒服。
顧長安陪着老夫人閒話了片刻,就被老夫人打發去歇着了,說她重傷未愈又顛簸一路實在辛苦。顧長安嘴上又賣了幾句乖,纔跟着顧長寧回她和顧長平住的院子去了。
因爲顧長安不常住侯府,所以還是按她小時候的住所,一直就在顧長平的院裡沒挪窩。她倒也住的習慣,從沒想着要搬出去。只是今日老夫人有意無意間提了提,讓她單獨挑個院落搬出去,畢竟要長住,再跟大哥大嫂擠在一處就不像話了。
顧長安回去的時候想了想,就把這事推給顧長寧了。顧長寧裝出老大不樂意的樣子,說她圖省事,還要累得他滿侯府找房子拾掇。顧長安就跟他耍賴皮,顧長寧被她逗得實在裝不下去,這才應了她要挑個僻靜的小院。
回到顧長平的院裡,顧長安卻未見到大嫂沈平茹,倒是童生神色古怪地拿着封信在門口等她。
“什麼事?”顧長安邊問邊往屋裡走,童生緊走兩步跟上,擠眉弄眼道:“您從裕州回京瞞着葉先生,跟他玩捉迷藏,沒想到您前腳進府,後腳這信就到了,看來您是沒躲過去。”
顧長安見童生一副賊兮兮的樣子就來氣,臭小子長大了淨等着看她笑話。
“信拿來,你去把伺候的丫鬟安排了,別跟這幸災樂禍的。”
“是,小的這就去。”童生裝模作樣地一揖,便笑嘻嘻跑出了院子。
顧長安展信一看,葉清池竟半句都未數落她,倒讓她有點摸不着頭腦,簡簡單單幾句話,是約了她三日後在京城的琉璃館相見。
顧長安把信重新折起,順手放在矮几上,和衣在榻上躺下。
渾身一鬆,倒真有幾分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