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安和顧長平在囚車裡並排坐着,被周廣恩的人從裕州北城門一路遊街到南城門,途中顧長安總覺得她好像看見戴天磊和陌紅樓了,結果等她再想仔細看的時候,人羣裡已經找不到他倆的影子裡。顧長安回過頭,一面納悶着這倆人怎麼會湊到一塊,一面又懷疑是不是自己認錯人了。
“看什麼呢,眼珠子都快跳出來了。”顧長平用還能活動的手肘撞撞她,低聲問道。
“好像看見戴天磊了,”顧長安嘆口氣,“那廝是不是還一門心思要投軍啊?”
“怎麼,你不知道?他已經進裕州軍了。”顧長平用一種看蠢貨的表情看着顧長安,“我還把苦心孤詣地把他分到你營下去了,我還在奇怪,你怎麼沒來找我問問。”
“……”顧長安磨着牙瞪他——你坑起我來真是一套一套的。
“不許說話!”囚車旁跟着的小兵狗仗人勢地拿刀鞘用力砸了幾下粗壯的木頭條子,一雙不大的眼睛瞪得還挺驚人。
顧長安看了顧長平一眼,瞧見沒,虎落平陽被犬欺。
顧長平轉頭看了眼隊伍前頭的周廣恩,努努嘴,真正的狗在那兒呢。
顧長安覺得囚車還算不賴,除了憋屈點,只是比馬車少個篷子罷了。
周廣恩在他的權限範圍內絞盡腦汁想讓顧長平兄妹倆吃點苦頭,所以他們就成了史上最慢的押送囚犯隊伍。
周廣恩折騰他倆的法子不斷推陳出新,先前是他們歇腳乘涼的時候把這倆人放在日頭下曬着,秋老虎的威力不容小覷,正午那毒辣辣的熱度比之炎夏也不遑多讓。但顧長平兄妹倆從前行軍時也沒少吃苦,這麼點日頭還構不成什麼威脅。周廣恩恨得牙癢癢,乾脆就把他倆飯食減半,只給吃些硬的能砸死人的幹饃,鹽水煮的菜葉子。
再後來,他索性就不給顧長平傷藥,藉口說藥用完了。顧長平腿上的傷開始由好變壞,在淋過一次暴雨之後,人又迷迷糊糊發起燒來。
從裕州到京城,就算周廣恩再怎麼拖着,一個月的時間也足足能到了。一個月的光景,顧長安整個人已經瘦的脫了形,顧長平也給折騰的臉色蠟黃,眼窩深深地凹陷下去。
這一日,隊伍停在京城附近的鳳淶縣,周廣恩看着縮在囚車角落裡不斷咳嗽的顧長平,得意得簡直想放一掛鞭。
人得意就容易忘形,他命人打開囚車,趾高氣昂地走進去蹲在顧長安面前,伸手撥了下顧長安額前散亂打結的碎髮,“嘖,瞧瞧這還是我大齊第一女將麼,這就是隻喪家犬啊,跟你那大哥一樣,渾身臭氣。”
顧長安擡起頭,直勾勾盯着周廣恩。她兩頰向下陷着,顴骨悚然託在佈滿血絲的雙眼下,她輕笑着啐了一口,忽然出手如電,雙手如鐵鉤似的緊緊箍住周廣恩的脖子,掐的他直翻白眼,手腳亂撲騰。
囚車外的官兵見狀慌忙擠上來,四五個大男人餓虎撲食一般拽開顧長安的手,把她的臉死死摁在地上,好像此時的顧長安不是一個瘦骨如柴的女人而是一隻張着血盆大口的怪獸。
周廣恩捂着脖子彎腰大口地喘氣,想衝上去踹顧長安一腳卻因爲沒站穩摔到了一旁,狼狽不堪。
“賤人!”周廣恩爬起來,一把推開攙扶他的倆人,要找回顏面似的擡起腳連連踢在顧長安的小腹上。
側倒着的顧長安悶哼一聲,條件反射地將膝蓋蜷向胸口,扒在地上的手指微微顫抖。她斜眼看着一臉張被憋成豬肝色的周廣恩,吐出嘴裡的血沫道:“姓周的,我與兄長今日所受之辱,他日必當十倍奉還。”
顧長安的聲音嘶啞難聽,低沉得像是從地底發出的悶響,可偏偏在場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旁邊小兵看着她,心裡打了個突,覺得面前這個瘦成皮包骨的女人雖然不像別的犯人那樣歇斯底里,可卻叫人覺得,她當真會把面前這位大官的頭砍下來當球踢。
周廣恩又被顧長安無端端“扇了一巴掌”,哪裡咽得下這口氣,擡腳想再踹下去的時候,忽聞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有明眼人趕緊拉住他,急道:“大人,是端王來了。”
他怎麼來了?周廣恩一皺掃帚眉,憋着一口氣悻悻地把腿收了回去,再俯身撣一撣官袍,這才換上一副和氣的臉從囚車上走下去。
那邊周廣恩迎上去與劉珩寒暄,這邊顧長安蹭到顧長平身邊,用額頭頂了頂他的,還是滾燙。
“傻啊你,逞什麼……英雄。”顧長平氣若游絲地半眯着眼看看顧長安,他一時清醒一時迷糊,可方纔的動靜還是聽見了。
顧長安伏在他旁邊,聽着他的話,鼻子酸酸的,半天,才擠出來一句,“劉珩來了。”
顧長平沒再說話,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劉珩早在周廣恩出京前就得到了消息,他幾番思量,總覺得胡煒狀告他通敵叛國這事顧長平是知道的,甚至從某種程度上是在順水推舟,走了一步險棋。
劉珩耐着性子在京城等了半個多月,等到決明和白辛幫着料理完裕州之事回京,才從他們口中得知先前裕州的情況。他覺得他對顧長平這一番打算的猜測蒙對了一半,那麼另一半,顧長平是如何打算的?
幾日之後,劉珩竟然收到一封從裕州來的密信。信是一個叫陌紅樓的女人送進王府的,那女人直入王府竟如入無人之境,直接把信拍在了他端王爺的桌案上。
事後劉珩想起來還是懊惱,這人要是來刺殺他的,那恐怕屍體都涼下去多時了。
寫信人不出所料是顧長平,他沒提別的要求,只說兵部派去的人一定會拖延押送他們兄妹倆進京的時間,然後輕描淡寫地隨筆一句,要是不想到最後落得給顧長安收屍的結果,就在他們投牢後,端掉現在的兵部尚書許之棟。
這與劉珩的計劃不謀而合,且他手裡的網也正到了收網的關鍵期,只要不出意外,抓住適合的時機便能剷除許之棟。
就這樣,劉珩在京城又耗了小半個月,直到周廣恩押送顧長平倆人快走到鳳淶縣,他才滿臉沉痛地向他的皇帝爹請旨,說沒料到顧長安兄妹竟被人指認犯下如此大罪,但看在多年同袍情分上,想去勸說一番,一來能瞭解所謂通敵的來龍去脈,二來如當真有罪也可讓他們早早認罪。
劉珩說的冠冕堂皇,原本也沒指着皇帝能信他隻言片語,沒想到皇帝竟像當真一般,允他在顧長平兄妹抵京前去見一見
劉珩帶着白辛、決明等人騎上快馬出城,不到一日就到了鳳淶縣,卻正巧看見周廣恩在囚車裡怒踹顧長安的一幕。
劉珩在攥緊手中繮繩冷哼一聲,正式記住了這個許之棟的走狗,周廣恩。
劉珩在囚車旁躍下馬,繞着囚車走了一圈,又掃了眼周廣恩道:“周大人,本王這就看不明白了,怎麼皇上還沒治罪的人,就讓周大人給判死刑了?”
周廣恩哈着腰賠笑,脊樑上嗖地冒出一層薄汗。他原想着這端王跟顧長安交情匪淺,弄不好一來就得整治他,沒想到端王倒沉得住氣,不但沉住了,還給他周廣恩扣個藐視皇權的大帽子。
“下官不敢,只是人犯身子骨弱,經不住路途奔波。”周廣恩硬着頭皮憋出一句話,說完自己都想抽自己。
“本王奉聖命來規勸人犯,可眼下這倆人昏昏沉沉,連話都說不清楚,還怎麼勸?”劉珩站在周廣恩旁邊,露出一個笑來,“周大人,你說要是進京前人犯就死了,你腦袋上這頂烏紗,會不會戴不穩啊?”
周廣恩沒吭聲,胸口堵着悶氣,可又不能當真衝着劉珩發,只得自己往肚子裡憋。劉珩左一句皇上右一句聖命,他周廣恩這兵部侍郎,在別人面前是大官,在皇帝面前就是一介螻蟻,捏死他不過一眨眼的事。
靖遠侯府根基深厚,皇帝到底是何打算誰也吃不透,周廣恩心思轉了幾轉,益發想不明白,想來想去還有點後怕,莫不是他沒摸準皇上的脈?
當時胡煒在御書房呈報證據時,皇上那震怒他是真真看在眼裡的,命他去抓人時也是恨不得把顧長平碎屍萬段的,可現在又派個端王來,是啥意思了?
周廣恩腦袋裡徹底攪成一團漿糊,劉珩在一旁負手站着,也不催他,只是好似無意地把目光落在顧長安身上。
她蜷在顧長平旁邊,像只困獸般被什麼壓抑着。她很瘦,臉色也難看得跟逃難的災民一樣。臉頰上的傷有新有舊,手腳被鐵鐐硌出的血痕突兀地盤亙在她瘦削的腕骨上。
細風裡,劉珩的神色很淡,負在身後的手相互箍着,指節泛着隱忍的青白。
這些人把顧長平兄妹的尊嚴踩進骯髒的泥坑裡碾壓,他們卻仍保持着一個軍人該有的傲骨。
傍晚,顧長安和顧長平被押進柴房看管,除去給了幾副外敷內服的藥外,一應待遇並沒有因爲劉珩來了就發生什麼翻天覆地的變化。
周廣恩揣着滿心疑問,想從劉珩的眼角眉梢找到什麼蛛絲馬跡,無奈這端王爺端得一副無波無瀾的姿態,讓他想揣摩都無從下手。
聲稱要來規勸的劉珩從到了鳳淶縣以後,就根本沒同顧長平兄妹多說半個字,倒是跟着他來的一個身量纖細的小兵出出進進不少回,周廣恩勤着打聽半天,纔打聽出來那個小兵姓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