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 灌木茂密的林子裡,一個黑黢黢的人影慢吞吞地走着。這人身形瘦高,臉頰上一道不大明顯的疤歪歪斜斜, 正是被戴天磊給立了靈位的顧長安。
顧長安把她的長刀變成了柺杖, 拄着地一點一點往前蹭。
幾個時辰前, 她睜開眼的時候發現四肢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覺, 等着五感歸位, 才把壓得手腳麻痹的幾具屍體推開。
她腿腳痠軟地從死人堆裡爬出來,每動一下,手臂傳來的劇痛就讓她清醒一分, 最後頭腦清明地發現是自己整個左手掌都錯了位,左臂上還有一道長刀剜過的傷口。
那刀傷已結了痂, 只留下滿臂血污。
這傷口是顧長安暈過去前自己剜的, 那時有隻毒蟲鑽在她手臂上, 她下意識一拽,結果毒蟲就斷了半隻在裡頭, 她強撐着把那鑽進肉裡的鬼東西挖出,然後便眼前一黑,人事不知了。
再醒來時,已是月上中天。
都說人倒黴時候喝涼水都塞牙縫,顧長安這回是當真信了, 因爲她才走了沒多遠, 就一個踉蹌從一道緩坡上滾了下去。
也許是流年不利, 近年就上了這麼兩回戰場, 卻回回都是率前鋒往火坑裡跳, 回回都弄得狼狽不堪。
顧長安摔進了一蓬厚實的草叢裡,草葉鋒利, 在她臉上手上劃了不少小口子,但也所幸有這麼一個緩衝,倒沒添什麼大傷。
她仰頭看看這不算陡峭的坡,再看看自個兒的腿,估計了一下,爬上去的可能性簡直微乎其微。
顧長安認命地從草叢裡爬起來,憑着印象裡大齊軍營的位置開始沿着密林邊緣往北走。
由於顧長安倒下的位置過於刁鑽,又醒來的不是時候,專門錯過了每一個來尋她的人,所以她就這樣徹底地跟大齊軍擦肩而過,成了戴天磊口中的“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顧長安對蠱蟲這種東西沒有什麼認知,所瞭解也不過是從前的道聽途說,滿以爲只要把那蟲子剜出來就算得救,殊不知南燕這回用的毒蟲乃是頗爲厲害的一種,常人只須給蟄上那麼一下,八成也就活不了了,更遑論是讓那蟲鑽進身體裡。
而她之所以能醒來,也是全賴蠱毒進入血液的不多,加之這一年多來進補了不少珍稀的藥材,她被毒蟲咬了之後又立時三刻地昏了過去,所以毒素沒能在短時間內行遍全身。
但隨着她醒來後這麼一走動,血脈跟着順暢起來,那緩緩流動的毒素也開始鑽來鑽去,所以還沒等顧長安在密林裡走出個所以然的時候,就又撲通一下直挺挺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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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揹着小竹筐的姑娘在密林裡四處轉悠,這棵樹下挖一挖,那塊石頭下刨一刨。姑娘的皮膚很白皙,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看去也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如果顧長安此時醒着,那一定能認出來這個穿着苗裙的姑娘就是當日在泉順遇見的“神醫”君菀。
君菀的眼神好,老遠就看見一尾赤紅的小蛇盤踞在一個人的胸口上。這小蛇名叫赤練,身上的毒液是毒得不能再毒。但這個東西卻頗是難尋,君菀肖想它也不是一年兩年了。
她起先以爲倒在地上那人是被赤練毒死了,結果等走得稍近了才發現,這人竟然是顧長安。
君菀知道顧長安這個人可能有點倒黴,但沒想到她竟然這麼點兒背。
抓了蛇,順便撿上顧長安,君菀一時喜一時憂地回了寨子裡。
烏吉寨算是偏安一隅的小寨子,統共不過五十戶人家,住在十巫山的翻雲溝裡。君菀用藤蔓和樹杈臨時搭了個爬犁一樣的東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顧長安給拖回了烏吉寨。
她發誓,要是顧長安再胖那麼一丟丟,她就不管她了。
君菀回到烏吉寨就躺在地上不肯動彈了,赤練和草藥都從她的小竹筐裡滾出來,散在一邊。
“誒,君菀,躺這曬太陽啊?”一個圓滾滾胖乎乎的白鬚老頭低頭笑眯眯看着君菀,手裡還拎着個菸袋。
君菀癟癟嘴,伸手勾起旁邊的赤練在老頭面前晃晃,“幫我把那瘦高個搬進屋裡,我就把這個給您。”
老頭的眼珠子隨着那條赤練轉過來又轉過去,最後哼了一聲,拿手裡菸袋一敲君菀腦門,“好的不知道學,就知道支使你太師叔了。”
君菀齜牙一樂,只見她太師叔就跟拎小雞似的把顧長安拎起來,毫不費力地肩上一扛,往旁邊的吊腳樓走去。
就在顧長安被君菀撿走之時,哭喪着臉的戴天磊仍然在軍帳裡還在爲她守靈,牽着疾風離開的童生從十巫山北腳開始一點點尋找顧長安的蹤跡,卻又是另一番境遇了。
顧長安的那些外傷在君菀眼裡都算不得多重,左手掌給接回去後就拿板子固定上了,其他的小傷口也都三下五除二處理了,麻煩的是她身上那莫名其妙的蠱毒,君菀當真不曉得怎麼解。
她原本跑到這十巫山來就是爲了跟她太師叔莫行請教一種金蟾子母蠱,因爲京城有個倒黴蛋得罪了別人,不留神叫人給下了這麼個缺德帶冒煙的蠱,雖然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但畢竟不解也是不行的,所以她就在這個戰火連天的時候跑到十巫山來了,沒想到還誤打誤撞地救了顧長安。
君菀對蠱毒本來就是一知半解,加上那身本事也是個半瓶子晃盪,不得已,又從小藥箱裡扒出來幾根好容易找來的毒草,巴巴地給送到太師叔面前。
面色紅潤的老頭撇着嘴看看君菀,一捋小鬍子道:“你跟那個瘦高個丫頭非親非故的,用得着這麼掏心挖肺地救她?”
君菀把那幾根草往老頭手一塞,“你以爲我樂意啊,還不是看在……的面子上。”
君菀嘴裡咕噥個名字,老頭也沒聽清,但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說的是誰,當下便很不屑地瞟她一眼,“瞧那沒出息的樣子。”
君菀大眼睛一瞪,氣鼓鼓道:“救不救?不救沒燒鵝吃了啊,叫花雞也沒了。”
“嘿,小丫頭片子!”老頭從竹椅上繃起來,氣的吹鬍子瞪眼。
一老一少誰也不讓步,就這麼瞪了片刻,最後還是老頭被燒鵝和叫花雞打敗,揹着手不甘心地去給顧長安瞧病去了。
“莫老頭,怎麼樣?”君菀伸長脖子看看號完脈就一臉高深莫測的太師叔,問道。
老頭鬍子一翹,“越來越沒規矩。這個毒也不是不能解,只是得慢慢解。”
“怎麼個慢法?”君菀眨眨眼,接着問。
“少則兩三月,多則六七月,看她個人造化了。”莫行老爺子把竹椅一推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君菀,“她中毒不算深,還有的救,一點點把毒□□就是了,我老人家給你列幾味藥,自個兒想辦法弄去。”
君菀喜上眉梢,“那晚上加菜,來個醋溜魚。”想了想,又道,“那金蟾子母蠱咧?”
莫行照着她腦門一彈,“飯要一口一口吃,毒得一樣一樣解,這小將軍中的毒解起來就是個早晚的問題,你那個金蟾子母蠱是能不能解的問題,能一樣麼?”
君菀一癟嘴,臉就耷拉下來,滿臉的不樂意。莫行嘆口氣,揹着手晃到門口,回過頭道:“除了醋溜魚,再來個香茶雞。”
君菀衝他扯了個鬼臉,算是答應了。
劉珩要到南境來的消息幾乎跟他本人同一時間到了夏侯冶的中軍帳,從天而降的端王爺砸的夏侯冶、張恕和林騁措手不及,一番兵荒馬亂後,總算安穩地坐了下來。
中軍帳裡,夏侯冶和張恕都有點摸不着頭尾的感覺,劉珩拿着皇上的手諭,話說的冠冕堂皇,只說是來補上顧長安的位置,與衆將士共進退。
然而夏侯冶和張恕都清楚,這朝中就算再沒什麼人能打,矬子裡拔將軍還是能拔出幾個人來頂上顧長安的用的,萬萬用不着搬出他端王爺這個定遠將軍。
但劉珩的話都撂出來了,他們也不能說個不字,只得說叫人重新安置營帳,好讓劉珩歇下。
“不必張羅了,左右顧將軍的營帳都空着,我就住她那。”劉珩說着,神色間帶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這是不是不大妥當啊?”張恕顧着面子,沒把話說的那麼刺耳,要換了別人,恐怕早招他一頓罵了。一來這顧長安再怎麼着也是個女人,男女授受不親,二來眼下這人都不在了,營帳裡還設着靈位,你瞎去湊什麼熱鬧?
“沒什麼不妥,從前在石嶺也都習慣了。”劉珩話到此處顯然是不想再糾纏下去,夏侯冶看了張恕一眼,他只得把後頭的話給嚥了回去,由着劉珩邁開大步出了營帳。
張恕納悶地看看夏侯冶,又看看旁邊一直面色不善的林騁,“這算是咋回事呀?”
夏侯冶瞪他一眼,“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那言外之意還聽不出來?”
張恕搖頭,“沒聽出來。”
夏侯冶嘆口氣,懶得跟他解釋了。
林騁的眼角眉梢都陰沉沉的,劉珩這一番作爲坐實了林騁原本的猜測,他拒婚果然是爲了顧長安。他就這麼一巴掌結結實實打在了他們樑國公府的臉上,連累得他那嬌弱的妹子整整哭了四五日,後來還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林騁捏捏拳頭,真是恨得牙癢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