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裕州城有一人衝破重重阻礙, 飛奔向京城的同時,顧長安這間破敗的牢房裡也迎來了頭一位探監的人。
顧長平兄妹倆犯的是重罪,平時沒人能進來探視, 何況在這個風口浪尖上, 誰也不會平白給自己和他們添這些沒必要的麻煩。
來到顧長安牢房的這位, 是個宮裡人。他五十上下的年紀, 面白無鬚, 腳步輕緩,神色間帶着似有若無的謙卑和謹慎。
“都尉大人。”他還是行的規規矩矩的拜禮,顧長安忙一躲, 還禮道:“長安如今已是階下囚,受不得公公大禮。”
“咱家姓譚, 從前是伺候過德妃娘娘的人。”譚公公說着, 邊似無意掃了眼顧長安的神色, 見她嘴角一沉,便知道話到此處, 她就明白了。
德妃是劉珩的生母,嫁來大齊前是南燕的慧德公主,據說產子後一直體弱,痼疾不愈,拖拖拉拉了十多年, 最後還是沒熬過去, 薨了。
劉珩曾與顧長安說起過這段往事, 那時候顧長安還陰暗地猜測德妃是不是被人下藥謀害了, 結果被劉珩鄙視一番, 說她真是在邊關給曬傻了。德妃確確實實是因病而亡,但她一去, 原本就沒什麼靠山的劉珩就愈發孤立無援了。
劉珩在之後幾年受到其他皇子的排擠,還因某年春獵時誤傷幼弟而被皇帝重重責罰,他心灰意冷之下才遠走邊關,到石嶺蹲了七年。
當然顧長安從沒同他說過,他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也就騙騙三歲小娃還做得數,要騙她這個被曬傻的人還得再編得生動些。
“大人?”譚公公見顧長安被他一句話說走了神,沒的辦法只好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
顧長安被他晃得回了神,定睛一笑道:“公公不辭辛苦而來,是爲何事?”
顧長安留意到鄭婆和旁邊一個才關進來的女人都被暫時帶離了,詫異間便曉得這位公公怕是來者不善。
“咱家也不可久留,便不與大人打什麼官腔了。大人可知道,就在兩個多月前,端王抗旨拒婚之事?”
顧長安心頭一跳,面上卻不敢有何異色,淡然搖頭,“不知。”
“皇上下旨賜婚端王與樑國公之女,他當廷抗旨,說是北境不安,無心婚娶,還請旨駐守北境,只是皇上沒允罷了。”譚公公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王爺爲的是什麼,咱家想,大人心裡跟明鏡似的。這話原也不該咱家來說,可咱家不說怕是也沒人能說了。”
話到此處,顧長安要還揣着明白裝糊塗就沒意思了,她順着譚公公的話,問道:“王爺近日,可是不大順遂?”
譚公公看她一眼,不答反道:“王爺這些年苦得很,忍辱負重纔有的今時今日,卻爲此一事便要付諸東流,可惜了。”
顧長安垂下頭,沒言語,她心思轉了幾轉,終究還是沒說出什麼來。
“都尉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熬着,王爺在外頭也不比您舒服多少,一雙眼熬得通紅通紅的。前幾日,他給逼的實在沒法了,就到含章殿外頭跪着,跪了兩宿,後來是皇上說他要再跪下去就砍了都尉腦袋,這纔回府。”譚公公說到此處倒見了幾分真情,大約在劉珩小時候也照看過他。
“王爺在朝中處處受制,一點差事辦的不妥就招來皇上一頓斥責,是愈發地如履薄冰。”譚公公哀哀嘆了口氣,“與都尉說了這許多,是咱家失了規矩,但咱家到底是伺候過德妃娘娘的舊人,娘娘的恩德,做奴才的,是不敢忘的。”
譚公公的話點到即止,每句的分寸都拿捏在點兒上,餘下的那些,就讓顧長安去猜,猜到猜不到都不重要,這顆石子已經扔下去,不激起千層浪是不可能的。
譚公公再行一禮,垂目道:“那咱家便回宮去了,大人保重。”
“公公辛苦。”顧長安還禮,目送他消失在看不見的光影裡
顧長安拿着乾草在地上無意識地畫圈,鄭婆又被帶回來,在她隔壁絮叨着什麼。
其實從許之棟案發到現在,顧長安大略明白皇帝的確是個擅權謀的人,且深諳制衡之術。在劉珩回京前,劉隆可說是一支獨大,大到幾乎目中無人,無人到差點把他的皇上爹都不放在眼裡。
皇帝需要一個人來遏制劉隆肆意的自我膨脹,劉珩就這樣被他選中。至於這到底是偶然還是必然,顧長安還看不透,她只知道,從劉隆收買胭脂堂殺手這點上看,必然應大於偶然。
顧長安不知道皇帝中意的繼位者到底是誰,但從目前情境來看,大勢已倒向劉珩。畢竟許之棟案不可能不牽連到康王劉隆,就算他摘的再幹淨,也做不到獨善其身。
反觀另一邊,皇帝賜婚劉珩,娶樑國公之女。這一舉動顯然是在給他紮根基,樑國公雖不活躍於朝堂,但畢竟是兩朝老臣,結交廣泛,實是給劉珩鋪了一條康莊大道。
哪知劉珩不領情,非但不領情,還大有要棄位遠走之意。
如此一來,一邊得罪了樑國公,一邊惹惱了皇帝,劉珩總算是跑到刀尖上跳舞去了。
敢情劉珩說娶她不是圖省事,是當真的。
顧長安摸摸自己的脖子,覺得這顆腦袋能保住是得念一聲阿彌陀佛了。
顧長安身陷囹圄,所做之事不過是思來想去,再思來想去。好在有個還算善心的獄卒偷偷跟她說,有人買通牢頭給顧長平捎進來幾丸藥,安慰她說就算腿廢了,但命還能保住。
顧長安一顆心總算安下來,現在來說,能留得一條命在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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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塵僕僕的戴天磊裝成進京尋親的鄉下人,混在人羣裡,進了京城。這還是他頭一回進京,一面被京城的繁華弄得眼花繚亂,一面又無頭蒼蠅似的在大街上找長樂坊。
好容易碰上個還算面善的大叔,剛問一句“您可知長樂坊在何處”,就被翻了好幾個白眼,面善大叔邊走着邊搖頭,感慨世風日下,長得挺正氣個青年,一來就先找歌舞坊,真是……
戴天磊碰了一鼻子灰,乾脆轉身去問旁邊餛飩攤的小老闆。爲了不露怯,他先叫了碗鮮肉餛飩,趁着老闆給他端來餛飩時,隨口問了句長樂坊。這老闆倒是熱心,不光給他細細地指了路,還重點介紹了長樂坊裡幾個模樣俊俏的姑娘。
戴天磊熱乎乎喝了碗餛飩湯,撂下錢就往長樂坊去了。陌紅樓在離開裕州前,曾說她會在京城長樂坊落腳,讓他得了消息就往長樂坊來。
戴天磊邊走着邊琢磨,他怎麼就上了這艘“賊船”了?
開春以後招募新兵,他不死心地跑到顧長平那走關係,仗着顧長安走了沒人知道他底細,壯着膽子就上顧長平府上去了。
哪知道顧長平竟然大手一揮就同意了,還跑到他家裡去,磨破嘴皮子把他老爹也給說通了。
戴天磊這一腔熱血,徹底沸騰了。
他老老實實在軍營裡練本事,倒沒遇上顧長安說的那些苦差事,也沒人當他是個少爺兵來嘲笑他。戴天磊在裕州軍裡活的挺自在,權當顧長安當年都是在危言聳聽,愈發覺得這個女人挺可惡,差點就埋沒了他。
戴天磊不曉得上頭幾位將軍間的嫌隙,跟誰的人都打的熱絡,尤其與胡煒兩個副將底下的兵,關係處的挺熟。大約是出身相近的緣故,戴天磊覺得跟那幾個人還挺有的聊。
這麼一來二去,直到顧長平失蹤,顧長安回營,他才慢慢咂摸出味兒來,敢情他跟顧長平的死對頭關係不賴,這可是大大的糟糕。
戴天磊表面看去是個少爺,心裡頭的一碗水卻端得很平,也懂得爲人首先得正,不能歪了。所以顧長平被就回來以後,戴天磊就揣着一顆愧疚的心偷偷溜去探望他。
誰知道顧長平竟然交給他一封手書,且交代他一旦他們兄妹倆出事,就將信代轉韶音坊的陌紅樓,讓她送進京去。
戴天磊一時間被那信炸的說不出話來,感覺手上拿的不是一封信,而是沉甸甸的數條性命。
後來顧長平一語成讖,他們兄妹倆果然被押進了囚車。戴天磊欲哭無淚,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當下也敢耽擱,奔到韶音坊找着陌紅樓,倆人一商量,陌紅樓當日就出發了。
再後來,於茂春、傅常玉幾位將軍也對他頗爲“關注”,戚少傑還私下裡跟他聊過幾回,說他們正追查胡煒手裡頭的證據到底是個啥東西,但查來查去也摸不着門路,看他跟胡煒的人走得近,讓他沒事去探探口風。
戴天磊被這句“沒事去探探口風”又炸了一回,心裡的苦說也說不出。
結果也不知是撞大運還是命該如此,還真讓他無意間得知了個驚人的消息。待他將此事同戚少傑一說,他們悄沒聲地派人查過之後,竟是真的,且還找出了印證的證據。
而這證據,眼下就揣在戴天磊懷裡。
戴天磊實是不想再往這坑裡跳了,但於茂春幾個偏趕鴨子上架,說他們的人都不能動,一動就要露餡,只有他這個平日裡四處晃盪的“少爺兵”不引人注目。
戴天磊臨危受命,莫名其妙地一路狂奔,趕到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