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達合力大如牛,顧長安不敢與他硬碰,只以靈巧制敵,卻益發惹得阿達合惱怒,覺得顧長安這個女人面目可憎。
後方,宋明遠掐算着時間,焦急地盯着顧長安左右閃避的身影,只待顧長安發令就率軍前攻。
顧長安瞅準阿達合一招力竭的時機,雙腿一夾馬腹部,長劍護於胸前,退出阿達合板斧可攻範圍。隨着顧長安吹出嘹亮的哨聲,宋明遠大喝一聲,率衆兵衝上前來,狄戎副將見狀,亦揮旗下令,兩軍轉眼間短兵相接。
阿達合策馬跟上顧長安,喝道:“哪裡走,吃老子一斧!”
顧長安仰身躲避,瞥見狄戎大軍源源不斷向着他們碾壓過來,牙關一咬,挺身舉劍迎着阿達合而去。
阿達合曾多次與顧長安交手,知道她雖是女人卻不容小覷,那從頭到腳的本事就算是常年征戰沙場的男人也不遑多讓。
顧長安的招式沉穩狠辣,沒有什麼花式,都是直擊要害的實招,身形靈活,劍到之處從不拖泥帶水,阿達合一個沒留神就被她在胳膊上開了道血口子。
他怒吼一聲,掄起板斧砸向顧長安,逼得顧長安翻下馬去,就地滾進了混戰的人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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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戎大軍以十倍之數傾軋着顧長安的前鋒,她耳中聽着震天的戰鼓聲,心臟也跟着砰砰直跳像要破胸而出一般。可她現在還不能退,他們必須要等,等到那僅有的誘敵機會。
長刀入肉的悶聲和殘臂斷肢讓顧長安的神經緊緊繃着,她殺紅了眼,揪住撲上來的狄戎兵就一劍洞穿了對方的胸膛,砍掉那面目可憎的頭顱。
顧長安的兵,一個接一個倒下,她臉上糊着血污,看着狄戎兵眼中殺意漸濃,眼前勝利激起的興奮讓他們得意忘形。
顧長安薄脣一抿,時機到了。
“撤,撤退!”顧長安洪亮的聲音從人羣中傳出,緊接着一波波聲音傳遞着撤退令,“大齊軍聽令,撤!”
苦苦支撐的大齊軍得令,霎時如潮水般向着既定路線退去。可狄戎又豈容到嘴的兔子溜走,個個舉刀便追。
戰陣外圍的大齊軍按照顧長安事先設計,向着山谷策馬狂奔,他們的作用,在這一刻真正起效,攻擊只是幌子,他們在外圍的閃避,就是爲了這一刻的逃命。
顧長安身陷戰局,阿達合遠遠瞥見她仍在奮力砍殺,似乎想衝出困境。他瞪着她的眼裡滿是仇恨,他掄起板斧衝到顧長安近前,趁着顧長安無暇左顧之際,一板斧向着她砸下去。
顧長安迎身而上,以全部之力擋住阿達合壓下的一板斧。她只覺胸中一悶,血氣瞬間翻涌,一口熱血驀地從口中噴出,濺了阿達合滿頭滿臉。
“顧長安,拿命來!”阿達合大喝一聲,便要換招。
此時,阿達合副將瞅準機會,彎弓搭箭,直指顧長安心門。
顧長安耳中聽得破空之聲,卻無暇顧及。
利箭擊碎了護心鏡,直沒入骨肉,撕心裂肺的疼讓顧長安跪倒下去。狄戎兵的彎刀接踵而至,顧長安手中長劍拼着最後一絲力氣隔開彎刀,那一震,震得她虎口發麻,長劍脫手。
彎刀的刀鋒割裂了她的臉頰,火辣辣地疼,鹹腥的血淌進嘴裡,濃濃的鐵鏽味佈滿口腔。她四肢的疼痛逐漸麻木,聲音也在耳邊遠去。阿達合看着顧長安的血自戰甲中噴涌而出,眼中嗜血之色漸濃,舉手便要將她人頭砍下。
顧長安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一瞬間認命了,她想,這或許就是一個軍人的宿命,生於戰場,合該埋骨於此,這一生,了無遺憾了。
生死的一剎那,阿達合的手掌與板斧卻齊齊飛上半空,失了右手的悍將慘叫着滾倒在地,甚至沒來及看清是誰斷送了他的驕傲。
滿身血污的宋明遠衝將出來,他俯身抱起了地上的顧長安,以一人之力護住幾乎沒了呼吸的顧長安,生生替她捱了幾刀。
宋明遠此時腦子裡只繃了一根弦,那就是不能讓顧長安這麼死了。
無暇他顧的宋明遠並未注意到此時護住他二人的三個普通大齊兵,這三人相貌普通,身手卻恍如鬼魅,三人守着他們直至脫離險境,才隱匿進附近的枯木林,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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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北關大捷,大齊損萬名將士,殲敵五萬餘人,重創狄戎。
捷報傳入京中,定遠將軍劉珩奉命回京述職,徵虜兵馬大元帥顧長平繼續鎮守鎮北關,對抗狄戎殘餘勢力。
一場看似要萬人枯骨、血流成河的大戰在顧長平默許以犧牲顧長安的代價下消弭平息,這樣的契機也許在大齊的歷史中不會再有。狄戎老可汗的垂危給了顧長平機會,祁盧被赫雷所牽制,戰前幾乎處在軟禁之下,向來老辣的祁盧始料未及,只得在狄戎大敗後扼腕長嘆。
赫雷同樣用慘痛的代價換來了他對狄戎的實際控制權,各部首領對祁盧怨聲載道,原本指望能爲他們帶來繁榮的人卻給他們帶來了恥辱和失敗,風雲變幻,狄戎內部掀起一場不見血的廝殺。
在赫雷登上狄戎王位前,兩軍仍劍拔弩張,卻未再真正對陣。
裕州城裡,連日不斷的陰雨讓人心坎都淌着幾分悒鬱。
顧長安聽着窗外的細雨,雙眼無神的盯着牀側的帷幔。
童生垂手在旁立着,不敢出聲。
那一日,宋副校抱着血人一樣的顧長安一頭扎進營房裡,不管是她拔箭還是包紮,他肯閉目避嫌卻怎麼都不肯挪步,就像魔怔了一樣守着,誰勸都不聽。
童生看着他想,宋副校心裡這道坎,怕是一輩子都跨不過去了。
顧長安的計劃是有疏漏,宋明遠從開始就知道,但他竟未深想,等看見顧長安身陷困局才明白,這個疏漏是她自己。
她活不了了。
顧長安從提出這個計劃的時候就很清楚,犧牲是不可避免的。
她把劉珩暗地裡派來的親衛都支給了宋明遠,直到她倒下那一刻,宋明遠才明白她爲何總跟他推演到關鍵時刻就顧左右而言他。
顧長安昏迷了整整四日,葉清池把數味金貴的藥材源源不斷運進她的營房裡,總算吊住了她的半條命。
戰事平息後,顧長平把葉清池叫到他的帳內,相談了一個多時辰,以葉清池砸了顧長平的一套茶具爲結束。
饒是機靈如童生,也是猜不出兩人究竟談了什麼,以致被冠以老狐狸之稱的葉先生丟了素日裡粉飾太平的面具。
顧長安睡睡醒醒,葉清池的臉時喜時憂地在眼前變換着,等她徹底恢復意識,人已在裕州。
顧長安左頰上留下一道寸許的刀疤,觸目驚心。她受傷以來,顧長平只來探望過一回,那日顧長安發着高燒,朦朧裡看見他顫抖的指尖想觸碰那傷口卻又像不敢,滾燙的眼淚最終滴落在她頸間。
顧長平僅有的一次落淚熨平了顧長安心裡傷痕累積的溝壑,她默然嘆息,重重闔起雙目,只當從未見此情此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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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長安臥牀休養月餘,才得了大夫的許可到院裡走動。她身子骨一向硬朗,受了累及臟腑筋骨的傷,也比別人康復得快些,老大夫欣慰的不得了,直說葉先生那些貴重的藥材沒白用。
顧長安從醒來到能下地,沒問過半句劉珩的消息,還是童生後來多了句嘴,說那塊碎了的護心鏡,定遠將軍差人取回去了。
顧長安意味不明地笑了聲,說這人摳門真是摳到了點子上,別回頭再來跟她要債。
葉清池東奔西跑地忙生意,等他再回裕州,已是春暖花開。
顧長安披着長衫在院裡溜達,葉清池操着手站在月亮門邊,盯着她看了半柱香的功夫。
“老狐狸,出去一趟又賺得盆滿鉢滿了?”顧長安在石凳上坐下,看見站成一道豐碑的葉清池,打趣道。
她的黑髮挽了個簡單的髻,插着支樸素的玉簪,那簪通體溫潤,玉料是難見的上品,模樣卻大方簡單。
“戴上了?”葉清池走到她跟前,居高臨下看着,“還以爲你個馬大哈給扔石嶺的土堆裡去了。”
顧長安想齜牙笑一笑埋汰他,卻牽動了臉頰的傷口一痛,讓她皺起眉來,“你出手一向闊綽,雖然在石嶺時未用得上,但童生卻一直都好生收着,現在戰事了了,當然不能辜負這砸進去的銀兩。”
葉清池裝作沒看見她因傷口誇張作怪的神色,在一旁坐下來道:“顧長安,你知不知道你一直都挺貪財的?”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顧長安毫無愧色,“我不偷不搶,正大光明。”
葉清池瞥她一眼,似隨口道:“聽說封賞的聖旨就快下來了,不知道能給你封個幾品。”
“說不定就把顧長平那總兵讓給我當了,將他圈回京城去。”顧長安緩緩地伸了個懶腰,信口胡說,半句未提她已遞上摺子要辭官的事。
葉清池卻一再試探,“你不回京了?”
“京城天高,我這人眼界低,就想賴在裕州不挪窩了。”顧長安吹散石臺上的落花,支着下巴看他,“你在裕州可有生意?”
葉清池嘴角一扯,“有是有,就怕你不敢接。”
“只要你不打家劫舍,就算給我間青樓我也痛快接着。”顧長安慢慢地活動手指,這是幾年前她跟葉清池的約定,說將來有一日她要能解甲歸田了,就從葉氏名下盤間鋪子,當個小老闆,安穩度日。
葉清池眉峰一揚,“我還以爲你當真要帶着宋明遠種地去。”
“明遠有前途有抱負也有本事,跟着我是屈才了,沒我在他前面擋着,說不準有一日就拜相封侯了。”顧長安笑得很坦然,“再者,種地這事我一竅不通,說說過嘴癮罷了。跟你盤間店才穩妥,有葉氏金字招牌掛在外頭,總不至於叫我賠錢。”
“你這算盤打得精,就是不知道顧將軍怕不怕你給靖遠侯府臉上抹黑?”
顧長安渾不在意地一擺手,“我在裕州,靖遠侯府在京城,兩碼事。”
葉清池不再說話,細風拂來,屋檐下的一串風鈴叮叮脆響。
起風了,卻不知是雲開霧散,還是又一場疾風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