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蕭瑟,北地的臘月已經是滴水成冰的季節。顧長安的思緒在破皮刺骨的寒風裡亂成一團麻,不自覺回想起撤退時的情形。
撤退之前,她讓伺候她的親兵童生跟隨着大部隊先行撤進鎮北關。那時她不敢說她的計劃就一定能成,一來想保童生一條命,二來也要讓她的兄長、裕州總兵顧長平有所防範。
童生離開前,她修書一封,讓童生務必親手交到顧長平手中,戰事膠着,他們內裡是不能再出一分一毫的差錯。
狄戎沒命地從關外打來,連破幾城,誰都知道石嶺守不住。可石嶺能放,鎮北關卻不能失。鎮北關一旦失守,那麼大齊危矣。
裕州兵力不足,糧草短缺,顧長平要守,必然要向朝廷調兵。然而一封奏疏上去卻連個水花也沒看見,沒有能打仗的兵,那就只有等死的份了。無奈之下,兄妹二人生出一計,明面上由顧長平下令死守,暗地裡顧長安攛掇劉珩撤兵,這樣一來,既把戲演足了給高居廟堂的諸位看清楚,又能擠出幾日調兵時間,兩全其美。
可這個計策實在冒險,只要一個環節出差錯就是滿盤皆輸的結局。
所幸劉珩對死守命令原本就揣了一肚子怒氣,又有顧長安在旁邊煽風點火,劉都尉一怒之下,下令棄城。不過這個棄須得棄得十分有水平,才能不被人捏着把柄,回頭參上一本。
整個撤退的過程如顧長安所料——除自願與石嶺共存亡的將士外,餘下人分批後撤,分兩路回到鎮北關關城。
唯獨是劉珩,他在最後關頭變了計劃。
一開始,他的確按照顧長安所想,用蒙汗藥把她給放倒了,但卻不像她預料的那樣是跟着一塊裝成兵敗如山倒的樣子屁滾尿流地逃回去,他反而留在了石嶺,一直戰到石嶺城破那一刻。
石嶺城裡自願留下的守軍在城內灑滿了桐油,最後一把火把石嶺燒了個乾淨,沒給敵人留一針一線,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戰爭自古來就是殘酷的,拿人命堆砌出來的成與敗,一將功成萬骨枯啊,你聽聽,哪個字不是透着寒氣呢——
顧長安想起父親顧承去世時說的這一席話,心下黯然,又想起素未謀面的生父,不由覺得寒風也刺骨了幾分。
這世上除了顧長平,再也沒人知道,顧長安並非老侯爺親生。
這還是顧承在臨死前才道出的秘密。
當年,身懷六甲的顧夫人與顧承同在裕州,將近顧夫人臨盆之時,與顧承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魏崢卻捲入空餉案,魏崢被處死,魏夫人在夫君墓前自戕,只留下個纔出世不久的小女娃。
顧承瞞過衆人將女娃抱回自己府上,原想就當做夫人產下的雙胞胎來養活,卻沒想顧夫人難產,生產當日人便沒了,一屍兩命。
巧的是,顧夫人所產也是一名女嬰。
顧承感嘆造化弄人,便將魏崢之女看做親生閨女,撫養在裕州,對京城侯府裡的人隻字未提。直到他臨終前,纔將此事說給顧長平與顧長安兄妹二人知道。
但對兄妹二人來說,這一重秘密只如頑石入海,激起一片波瀾後,最終還是歸於平靜,並未影響什麼。
空曠的荒原上,顧長安被風揚起的沙塵迷了一隻眼睛,這才恍然回神。獵獵的風颳過她的臉,抓着繮繩的手也凍得有些僵硬。
顧長安騰出一隻手揉眼,揉着揉着,眼淚嘩啦啦涌出來。她自嘲地想,他們就這樣擺了劉珩一道,把他推出去當擋箭牌,且不論這擋箭牌到底擋不擋得住四面八方的冷箭,就說劉珩自己的想法就很難捉摸。畢竟他有個沉甸甸的身份壓在那兒,顧長平不能不顧忌,所以一旦劉珩退回裕州,顧長平就得給劉珩一個合理的解釋。
撤退前,顧長安前思後想,必須給顧長平提個醒,不能在這個時候弄巧成拙——東宮之位空懸,誰也沒說這個在邊關混了幾年的七皇子不能入主東宮。
他身份貴重,又有軍功加持,再也不是當初來投軍時那個灰頭土臉的皇子了。
劉珩的想法,顧長安摸不透。
儘管這個男人跟她出生入死幾年,但他仍舊像個解不開的謎團。許多疑問困擾着顧長安,她每每覺得劉珩就如表面那般疏朗正直時,他偏就能出點幺蛾子,讓她覺得自己瞎了眼。
他到底對個至高無上的位置有多渴望,顧長安難以判斷,只能去揣測他躲在邊關是爲韜光養晦。
朝堂裡那些暗流顧長安不是不知道,只不過邊關遠離明堂,天高雲闊,她就只當自己是一無所知、只懂殺敵的莽夫。
就像顧長平說的,也許只有莽夫才能成爲不被雪藏的利劍。
可是隻憑一腔孤勇,又哪能成爲良將呢。
顧長安率前鋒迎着寒風探路,宋明遠押後,一衆人在荒原狂奔一個多時辰竟然什麼痕跡都沒發現,劉珩等人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顧長安深知,這麼漫無目的地搜尋下去根本不是辦法,半個時辰後,她命人在附近小土坡下原地休整,自己則把宋明遠叫到一旁。
無論如何,有生力量要保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