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安在晦暗的牢房裡幾乎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 只能隱約看着外頭天光暗了又亮,然後再黯淡下去。
鄭婆還在孜孜不倦地跟顧長安嘮嗑,經過這大約兩個晝夜, 顧長安也鬆懈下來, 她渾身都是大大小小的淤青這時候也開始叫囂起來, 怎麼躺怎麼坐都不舒服。她自嘲地想, 這一路顛簸別的沒留下, 倒是給弄成個花斑豹一樣。
顧長安索性把那掉出棉絮的破被子和地上零散的乾草堆了堆,倚在上面歇着,一時倒帶出點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
另一邊, 顧長平就沒有她輕鬆了。潮溼陰冷的環境促使他腿上的傷又發作起來,熬過一宿後, 陷入到半昏迷狀態。
顧長平周圍都是或死刑或被判了幾十年的人, 個個一臉灰敗就等着閻王來收了, 此時見顧長平也露出一臉倒黴樣子,至多是同命相連地嘆口氣, 多的連句話也懶得問候。但事實有時候就是這樣,對於同樣遭受苦難的人,心裡除了有那麼點站在高處的悲憫和找到同命人的扭曲喜悅外,實在分不出什麼多餘的情緒。
靖遠侯府裡,秋風帶過葉片沙沙作響, 顧長寧和葉清池坐在漪瀾苑的榕樹下對飲。
“聽說上面並無提審的意思。”葉清池說着, 淺淺嘗一口顧長安私藏的離人醉, 邊關上的酒都烈, 燒的他喉頭火辣辣的。
“沒法審, 這倆人誰都不會認,審了也沒用。”顧長寧也跟着試了口這燒酒, 嚥下去以後就直皺眉。
葉清池看着顫動的葉片,道:“老臣們必然是要上書保靖遠侯的,除了那一片觀望的,趁機落井下石的除了康王劉隆的黨羽還有就平時跟侯爺結下樑子的,還真是熱鬧。”
顧長寧苦笑一聲,“莫說前朝,就是後宮也都沒閒着,一出大戲啊。”
“紅樓突然從裕州回京連我都不知道,她一向那麼保本的人竟然夜闖端王府……不得不說顧長安也是本事。”葉清池低低笑起來,一根直來直去的木頭樁子怎麼就對上陌紅樓的脾氣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顧長寧由衷地發出一句感概,仰頭又灌下一杯離人醉。
葉清池溫和地看着那壺離人醉,道:“顧大人現在的日子也不好過吧。”
“好不好過皆是一樣,再難,還能有大哥和長安難麼?”
“其實我一直就沒想明白,當時去邊關的人爲什麼是長安而不是你?你畢竟是顧家的次子,而她,只是一個姑娘而已。”葉清池眼中有幾分不忍,暗想這可能是他這輩子問過的最耿直的話了。
顧長寧看着葉清池,似乎有點詫異,但轉瞬便釋然了,道:“有一年我爹和大哥回京述職,正碰上長安因爲犯了小錯被大娘罰跪,也是湊巧,前一日長安在假山後頭跌了一跤,頭和胳膊都摔破了。你也知道,大哥和長安的娘去的早,大哥一見她受這委屈,自然忍不了,當時就跟大娘起了衝突。”顧長寧邊說着,像是陷入到某種回憶裡,“長安從小就是不服軟的性子,寧可跟人犟着,皮肉受苦,也不低頭,所以明裡暗裡吃了過少虧。那年過完年,大哥就把長安帶走了。其實長安當年就是在裕州出生的,自小也長在那裡。只是老夫人思念孫女,才接回來了一陣子。”
葉清池皺着眉,覺得當年顧長平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衝動下幹出這種事也不是沒可能,但顧家老夫人到底是何盤算?
葉大老闆摸摸鼻子,生平第一次覺得碰上了個無解的難題。
京城起了風,宮牆中卻還似往日的平和,只有悄然而來的涼意沁透其中。
皇帝的含章殿近日卻熱鬧非凡,光是朝臣們吵都吵了不止三回。
此時,皇帝正繃着臉,看着下頭一邊跪着徐閣老,一邊跪着許之棟,
許之棟說了半天,無非是請皇上早下決斷,將顧長平治罪,畢竟鐵一般的證據擺在眼前。徐閣老說話慢吞吞卻頭頭是道,不臆測以顧長平行事之謹慎爲何會落下如此大的把柄,單說胡煒失蹤的幾日頗有貓膩。兩人各自佔理,一時也爭不出個所以然來。
“靖遠侯爲大齊立下赫赫戰功,朕自然不能偏聽一家之言。可證據面前,朕也不可縱容有罪之人。朕已派人前去裕州調查,想來不日便會有結果,二位愛卿就不必爭了。”皇上摁着額角,一臉不耐煩要趕人的神色,下頭兩位都是人精裡的人精,要再看不出皇上的意思,這麼些年可白混了。
但爭到節骨眼上,誰也不能先低頭,乾脆都跪着,沒挪窩。
皇上在龍椅上坐着,就見下面倆人像是聾了聽不見一樣,心裡也是揣着無奈,對旁邊的總管太監使個眼色,一向活泛的老太監躬身低聲道:“皇上,麗妃娘娘方纔便差人來問了,說是午膳已熱過一遍,再熱怕皇上吃着就不鮮了。”
老太監的聲音不高,但也保準讓下頭兩位大人聽的真真兒的。
徐閣老暗歎一聲,見好就收吧,當下也不遲疑,行個拜禮道聲“微臣告退”便離開了含章殿。許之棟見徐閣老都撤了,那自己個兒還戳這幹什麼,趕緊踩着徐閣老的後腳,也走了。
含章殿裡一下子清淨了,皇帝自胸肺間擠出一口悶氣,一時間也露出疲態來。
劉珩着急,但他急也沒辦法,只能等,乾等着。
所幸許之棟那邊萬事俱備,單差一個合適的契機。也許是老天終於睜眼,這個契機很快就天上掉餡餅一樣砸在劉珩手裡。
許之棟的次子在逛青樓時候跟別人爭女人,一腳把這個別人從樓梯上踹了下去,結果別人就死了。後來官府呼啦啦來了一羣人,一問才知道死的這個別人不是別人,正是刑部侍郎的兒子。
簡直是不偏不倚,撞刀刃上了。
許之棟的宅子當晚雞飛狗跳,兒子被五花大綁地捆走,他的老孃和夫人哭成一團,許之棟急的直跺腳,卻也沒半點法子。
許大人縱子行兇的傳聞很快就傳遍街頭巷尾,刑部侍郎也不是吃素的,養到二十來歲的兒子忽然被人一腳踹死,那是拼着自己性命不要也得讓許之棟吞下這口惡果的。
許之棟頂着滿腦袋流言硬着頭皮給兒子找出路,然而四處都碰壁,就連麗妃娘娘吹給皇上的枕頭風都不好使了。
與此同時,一冊神秘的賬本忽然冒了出來,誰也說不好這東西是怎麼到皇上手裡的,反正皇上是龍顏大怒,怒到直接在早朝時候把這賬本摔到了許之棟臉上。
許家就這樣片刻間傾倒,也許是許之棟人品差的冒煙,也許是他流年不利,總之他前腳一出事,後面抱着石頭來落井下石的人就排成了一條長龍,爭先恐後地把他砸了個頭破血流。
許之棟的垮臺連帶着整個兵部出現大面積塌方,周廣恩首當其衝被查個底掉,後面林林總總還有七八人,個個如喪考妣地住進了顧長平的隔壁。
許之棟引起的這場風波前後折騰了將近兩個月才逐漸平息,一時間朝廷里人人自危,手上不乾淨的人幾乎連大氣都不敢隨便出了。
在這場驟然乍起的風波背後,明眼人看到的是皇帝對大齊積弊的整肅,以及對功臣和外戚權力的削弱。
站在權力之巔的人,終歸不能容忍有人對他的地盤指手畫腳。
但水至清則無魚,皇上也深諳這個道理,所以在形勢擴大到不可遏制前,他適時地叫停了許之棟案。而許之棟也終於在被關押了一個多月後,丟掉了他的腦袋,餘下人罪重的都跟他共赴黃泉了,剩下罪輕的包括許之棟一家子都流放去了西北,總歸保住一條命。
麗妃的孃家一朝敗落,她忽然就成了一葉飄萍,無處倚靠。往日的光鮮霎時棄她而去,徒留幾分不能外露的哀傷,而她暗自垂淚之際,竟在顧長安的姑姑顧鸞身上找到了惺惺相惜的痛點。
只可惜顧鸞身上將門之後的血液像是突然覺醒一般,對冷言涼語充耳不聞,也未掉半滴眼淚,當麗妃莫名其妙地遞來枯萎的橄欖枝時,一番激烈言辭更是說得麗妃無地自容。
前朝後宮風起雲涌,倒是刑部大牢裡一片“祥和”。
顧長安已然在時光的流逝裡習慣了鄭婆的嘮叨,時不時還能跟她迴應幾句。
顧長平在缺醫少藥的境況下苦苦支撐,大腿的傷口因難以癒合,有一片已經潰爛到壞死,他摔碎了粗瓷碗,忍着剜骨之痛將那塊爛肉挖下。
隱忍又痛苦的低吼充斥着整個刑部大牢,顧長安聽出顧長平的聲音,瘋了似的隔着牢門抓住巡視的獄卒,可情急之下竟然說不出半個字。獄卒面露厲色將她一把推倒,啐了口道:“什麼東西,還當自己是威風八面的都尉大人?我呸,不怕告訴你,你那英雄大哥已經時日無多了。”
顧長安跌在地上,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冰涼的手腳好似拿什麼都再也暖不回來一樣。
死亡從前總是跟她擦肩而過,她不怕是因爲她總有辦法,哪怕是面對自己可能的犧牲,她也是從容的。但此刻,對顧長平近在咫尺卻束手無策的情形讓她害怕起來,就像跟人對戰時找不到着力點,不管她用什麼功夫招呼過去,對方就是一坨軟乎乎的泥巴,沒有任何迴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