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我對獻之留下的承諾,見謝家已無事了,我便趕緊動身趕回了烏程。獻之問起我羊女賜的身體情況,我便如實說了,他也放心不少。
兩月又過去了,轉眼到了年下,過年時,一家人總是要團聚的,所以我們就又要回去建康。在離府之前,我們接到了一封信與耀目的大紅喜柬,謝玄要爲長子謝瑍娶妻了,定下的新婦正是獻之幼妹媖之的小女兒。
獻之微驚,道:“嘿,這麼一來的話,我的甥女淑珍便要成爲謝幼度的兒媳啦。”
我笑說:“是,是。以後待羯哥哥有了孫兒,那個孩子可是要稱你一聲‘舅公’啦!”
獻之一邊樂一邊輕拍自己腦門,他道:“福兒,那你可就是孩子的‘舅婆’!哈哈,咱們趕緊去庫房看看吧。雖然是倉促了一些,但我往日裡常說待淑珍出嫁之時我這個舅父會給她備一份厚重的妝奩,現在她眼看就要嫁人了,我也該實現自己的承諾了,好讓孩子能風光出嫁。”
他着急趕去庫房內準備妝奩,暮顏似要攔下他,我則以指掩脣示意她噤聲,二人跟在獻之的身後也朝着庫房走去。
暮顏小聲對我說:“公主,咱們府裡的。。。。。。錢財本就是不多了。駙馬爺若是要給劉家娘子備一份厚重妝奩的話,那可。。。。唉。”
我道:“車到山前必有路,隨他去吧。再說了,他們兄弟幾人只有媖之一個妹妹,前兩年外甥瑾兒娶妻時他曾送了許多的賀禮,如今甥女要出嫁了,他又豈能厚此薄彼呢?放心,會有辦法的。”
暮顏雖仍是擔心,但聽了我的說辭,她也只得先按下不說了。
在今年春季裡的時候,昌明曾下詔天下‘狡寇縱逸,籓守傾沒,疆埸之虞,事兼平日。其內外衆官,各悉心戮力,以康庶事。又年穀不登,百姓多匱。其詔御所供,事從儉約,九親供給,衆官廩俸,權可減半。凡諸役費,自非軍國事要,皆宜停省,以周時務。’
或許是因現在北地境內戰事不斷亦或許是昌明想要積蓄財糧圖謀日後大戰,總之,如今皇宮內的御用供奉、各地皇族與朝廷百官的廩俸皆減半了。迄今,已是九個月了。
我的封地餘姚一郡的租戶交上來的租佃減少了一半,獻之的朝廷俸祿減少一半,我們府中的第三個進項就是王家莊園內的產業收益了,不過,那些產業素來都是均分給王家七房內的各人。我與獻之這第七房只有兩人,素來便只得兩個人的收益,其實並不是很多。
獻之從不掛心府中財物收支之類的事情,他自幼時養成了的習慣便是若需要便取來,他從不問庫中所剩是否還尚足。
我雖也從不曾計較過財物之事,但自昌明下詔之後我便留心了許多。當時我立刻與暮顏二人親自將府內庫房中的財物、倉庫中的米糧都清點了一遍,發現若是我們還按照以往花錢方式的話,那麼,不過五年我們便會捉襟見肘了。
心說若是當年沒有把我府內那一堆寶物送給道子的話或許現在我可以拿它們賣得驚天銀錢,不過,過去的事情我也就不想再多考慮了。
獻之那裡,他還並不清楚我們目前的處境,但凡是喜歡的罕世花草、或是珍貴的文房四寶他依舊大量買回來擱置在我們府中。尤其他素喜以一種十分昂貴的白絹寫字,更是耗費不少錢財。
對這些事情,我只是由着他去。好幾次,暮顏都忍不住想要勸他幾句,但我都沒有允許。獻之若是知道了錢財短缺,他除了會幹着急外,還不得不擯棄了自己多年來的習慣,我不想見到他煩惱。
到了庫房內後,獻之走走停停又看看,把那些他認爲恰當的財物、寶物都讓下人們收好了,準備拿給甥女淑珍去做她的妝奩。獻之不時還會詢問我的意見,我都只是說很好,又囑咐下人們要仔細一些,畢竟是送給將要出嫁女子的賀禮,若是碰壞了哪裡可就不好看了。
暮顏小聲嘀咕道:“駙馬爺這一送啊,咱們府內又少了近半的財物。”
我低聲道:“他也只有淑珍這一個甥女,就讓他盡興吧。不要計較那麼多。”
暮顏道:“可是,咱們還要過日子啊,駙馬爺今日這樣做,似是他不準備過日子了。”
我道:“唉,不是他的錯,他什麼都不知道。其實也無妨,我的飾物、珠寶還有不少呢。就是那些也不夠,我還會再想辦法的。”
真若是昌明準備日後要與秦國打一場大仗,那麼,那一天便總會到來的。昌明從現在開始就在準備糧草,他準備地如此充足,我們的勝算很大。一旦戰事過去了,我們府內的進項就又會增多的。現在,我們也只能等了。
過了好半天,獻之才挑好了所有的賀禮,下人們將它們都搬走去裝車,有人又把記錄好的一份彩禮單給獻之過目,他看也未看,我便接過來仔細覈對了一遍,見是無任何錯處,便讓暮顏收好了。
又過了一個時辰,下人們稟告說我們的出行馬車並賀禮具已備好了,獻之邀我登車,我們一行人便回去建康。
。。。。。。。
按照禮法,我們回到建康的府邸內擱置了行李之後便需要進宮去見過昌明等人。衆人都還是老樣子,與去年無二,問過太后並母親等人的身體皆是康健,我便放心了不少。
太后喜滋滋地對我們說:“可是把你們二人給盼回來了!今兒要爲你們引見一個人。”
我問:“哦?何人?”
母親笑說:“會稽王妃。”
“哦。”
夏季裡道子成婚了,娶了自己的王妃。這個王妃是前幾年過世的重臣王述之孫,她的父親王處之是王坦之的同胞兄弟,她的母親是長樂侯孫綽的女兒。所以,道子娶的這個王姓王妃正是當今皇后王法慧的族人。太原王氏的兩個女兒分別嫁給了皇帝與親王,可算是光耀門楣、佳話一段了。
小妹道華對我說:“二哥成婚時也不見阿姊回來建康,母妃說是您得病了,可無恙了?”
太后笑對她說:“你真是很關心你阿姊啊。其實她早已來信同我們說過了,她身子已大好了。”
道子大婚前確有人將信件與喜柬送到了烏程,我回信說自己自然會去參加弟弟的婚禮。不過就在準備回來建康的前兩日,我故意地淋雨致病,便無法前來觀禮。因爲,若是去參加道子的婚禮,我應是會遇到昌明的,他對我已有不滿,我一直覺得我們二人還是少見面的好。
宮人通報說會稽王妃將至向太后、我養母徐貴人、阿蕪等人請安,太后便道‘快請’。
獻之起身說:“既是王妃將至,那下臣還是先避行吧。”
太后道:“欸,咱們一家人就不需講這麼多的禮法了。你是福兒的夫君,既是她們這些人的姐夫,避什麼避?”
獻之仍覺不太好,我拉他回座,嗔道:“太后都讓你留下了,你還走什麼走?要抗旨?”
獻之便依言留下了,母親抿嘴淺笑,她對太后說:“您看他們二人。呵呵,多好啊!”
太后也笑,撫掌道:“你們若是再有個一男半女,那就更是好了。”
我與獻之皆敷衍笑笑,阿蕪道:“道華如今已十二歲了,或再過個兩三載她就該選駙馬了,但願能得一佳人如王郎者,我這當孃的也就放心了。”
母親道:“你也不必擔心,道華她是長公主,身份尊貴,又兼相貌清秀可人,無人不喜,她定能覓一位佳人爲婿的。獻之啊。”
她忽點了獻之的名,獻之忙問是何事,母親說:“若你們琅邪王氏之內還有何英俊有才的後生,你可要知會我們呀,我們司馬家便會再嫁一個美麗公主到你們王家。”
獻之頷首,道:“但凡下臣知曉,定會上報貴人。”
這時,皇后王法慧、道子與一個陌生女子同至殿內。三人進內後跪地下拜,太后命皆起。
“麗姜,你快些前來。”
太后招呼那陌生女子到自己的身旁,倒顯得是把皇后王法慧給冷落了。我看,雖是她已收斂了自己的性子不再嗜酒胡鬧了,可在太后或許還有我母親與阿蕪的心內,這個新婦可不值得她們喜歡、欣賞。
太后對陌生女子說:“這是餘姚長公主,是你們的長姐。這是王子敬王郎,呵呵,他是你們的姐夫。”
女子施禮拜見,柔聲說:“麗姜見過公主、駙馬。”
我與獻之請她起身,我仔細打量這王麗姜,若論臉盤的話,她自然比不上那美若天仙的王法慧,不過她看上去性情溫婉,應是一個好相與的人,不會似當初王法慧一般的粗魯。
道子走過來牽了我的手,他埋怨說:“我成婚之時,阿姊竟也不回來!”
我道:“怨我,怨我。我不該病啊。道子,你近來如何呢?”
他說:“不過是如昔。鬥雞、戲狗,玩耍罷了。”
我暗自皺眉,眼見太后與母親二人的眉目也是不展,唯獨阿蕪看自己小兒子的眼神裡還是一片的喜歡。
唉,莫論日後昌明是否會重用道子,可身爲一個親王,領琅邪、會稽兩國的王爵,又加封‘中軍將軍’之榮,道子怎麼還整日裡只想着玩耍呢?
母親雖然是父親生前最寵的嬪妃,可她畢竟不是道子的生母便無法勸說他,而阿蕪這個親孃竟似也沒有對兒子不滿的意思,她可真是應該多勸勸他去讀書纔對啊。
我不動聲色問道子:“你常與何人來往?”
道子指了指王麗姜,道:“與她的堂兄王國寶最相善。”
王坦之生有四子,王愷,字茂仁;王愉,字茂和;王恂,字國寶;王忱,字元達。其中王恂與王忱乃一母同胞,皆爲王坦之夫人範氏所出。範氏夫人名‘蓋’,出身南陽範氏,其父乃早年被阿舅所害的徐、兗二州刺史--------範汪。王坦之的家教極好,他本人也極負才華、品性亦純良,我認爲他這四個兒子應都是很不錯的世族子弟,不想,怎麼這個王國寶卻是個只會慫恿道子去耍樂的紈絝之徒呢?
此時,除了阿蕪與道子二人之外,所有人都聽出了我那個問題的真實意圖,王麗姜也並不愚鈍,她立刻面露喘喘不安之色。
爲了轉移話題,王麗姜忙笑問我:“阿姊這一身衣物好生漂亮啊,敢問是何種衣布,哪裡剪裁?”
見她現在很是尷尬,且王恂的過錯與她並無關聯,爲怕她繼續不安,我收了臉色,笑答:“不過是宮中御坊裡所做的平常衣物罷了,你若是想知道的話,我如今也答不上來,不然,咱們等會子一道去一趟御坊,問一問裁衣師傅們,看她們都是用了哪種料子吧。”
如此,氣氛才稍緩,太后飲了一口水,細看我的衣物,她道:“若是我記得不錯,你去歲好似就穿了這一件緋紅冬襖吧?你今年裁的新衣怎地沒有穿?”
我敷衍答道:“放置府裡了,我未曾穿來。”
獻之突然問我:“不對吧?你今年好似沒有添置冬衣吧?我好像,好像今年冬天就沒看到你曾穿過什麼新衣。”
唉,他倒是還記得這些。的確,我今年並沒有添置新衣。每年每季添置新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只不過,由於此時府內的進項已經減少了,秋、冬兩季我便沒有給自己添置新衣,只是如常爲獻之購置了新衣。這原因,也只是我想要省下來一些錢罷了。反正我去年的那些冬衣還幾乎如新,穿起來也不會覺得有哪裡不好。
我哂笑,道:“我自然是穿過新衣的,只不過你的眼裡只有你的寶貝書法和字畫,便是我穿了新衣你也不曾留意啊,改日裡我特意穿上了再指給你看。可好?”
獻之輕笑,母親道:“你二人的感情真是很好。”
太后打趣獻之:“看吧,福兒這是在埋怨你只知埋頭詩書裡怠慢了她呢!獻之,我們司馬家最好的一個女兒嫁給了你,你若是敢虧待了她,我們可是不會饒了你的。”
獻之連聲說:“豈敢,豈敢,下臣不敢。”
意料之外地,他的手輕輕地牽起了我的手。唉,這些年來,我從不知這般宜人的溫度竟是他手心的熱度。
稍湊近了我,他低聲說:“如若太后她們所想的事情都是真的,那該有多好啊。”
我的笑容有些僵硬,知他所指是何事。
成婚多年,二人在府中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每次回到了建康,我待王家之人皆謙和有禮,從不以長公主的身份高傲自恃;他在太后等人的面前對我多有關心、問候,從沒有讓她們因我的不實婚姻而擔憂。
我若是身有不適,他必會親端湯藥餵我服下;他因足疾便常臥榻上,我必時時陪伴,與他說笑、解悶。我常請他指點自己練字,他絕不推辭,必盡心教授;他飲酒時請我打令,我亦不扭捏,婉轉歌唱。
但凡無公事傍身之時,我們常在烏程縣內慢步、遊賞。我素喜握杆垂釣,他可以一言不發地在湖邊陪我數個時辰,他總會爲我的豐收而欣喜歡呼。
若如此看來,我們二人真的是一對婚姻和美的夫婦。只是,我們雖名爲夫妻,卻從無夫妻之實。
在我還年少時,我曾不止一次地想過自己嫁給獻之時會是怎樣的美好,但是到了後來,世事多變,郗道茂不滿我喜歡獻之,我亦因失身於慕容恪而自覺永遠失去了嫁給獻之的資格,再然後,我的心裡住進了一個自己真正愛上的男人,對獻之的感情便逐漸變淡直至消失。
或許,在餘生裡,我們都要這樣度過了吧。我們二人可以相伴,卻絕無法可以相愛。
不過,這樣也好,總比互相仇視的好啊。
道子讓宮人將自己的坐席移到了獻之的身旁,他想要向獻之詢問一些關於五石散的事情。
我藉機想要抽身離開此處,問了太后昌明現在何處。太后道不知,一直都在沉默的王法慧卻對我說:“阿姊若是要尋陛下的話,恐您要去前朝內的武臺殿了,聽說陛下尚在與朝臣議政。”
我疑惑不解,又問:“如今已近新年了,哪裡還會有重大的朝事需要耽擱到這個時辰?”
太后招我近前,她低聲道:“這兩年來,秦國進犯川蜀,咱們也失了幾城。昌明自是不甘的,他一心想要奪回城池。不過,唉,談何容易啊。早幾年,咱們不是把秦國的魏興郡給奪了嗎?就在上月,秦將韋鍾帶軍攻取了魏興,太守吉挹被俘,他誓死不肯降秦,後絕食而亡。死訊傳來,昌明深感震撼,他在朝上發了好大的一通脾氣,指責衆臣庸碌無爲,這幾日來,大家多是在議這事兒。”
我心下了然,道:“我且前去看看吧。或是有了任何難處,我也可幫他出出主意。”
太后點頭應允,說:“好。過會子,你將昌明帶回來,咱們一家人一道用膳吧。”
“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