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好久不見。”
戰陣的廝殺和咆哮之中,血氣和碎鐵飛迸在空中。
轉瞬間,一切都彷彿遠去了。
只剩下佇立在葉青玄面前的那個騎士,他摘下了頭上累贅的桂冠和頭盔,露出斑駁的白髮,還有那一張如鐵剛毅的面孔。
Wшw ¤тт kān ¤℃o 不見惆悵和軟弱。
“是啊,好久不見。”
班恩凝視着他,看着自己養大的那個孩子:“我記得當年你是一個追逐正確的孩子啊,如今也要做錯的事情嗎?”
葉青玄想了想,笑了起來:“大概是吧?”
終於確定了這個回答。
老神父頷首,似是離去了,只留下那個堅毅如鐵的老騎士佇立在他的面前,眼神冰冷。
“那要小心些了。”
班恩彎下腰,放低身位,將沉重的長劍架在手臂上,帶着缺口和摩痕的劍刃對準了過去那個少年的面孔。
“——不要期待我會像亞伯拉罕一樣手軟。”
斬殺預備。
這是千錘百煉的第一步。
必殺的一擊自此展開。
刺骨的寒意驟然從他的軀殼中擴散開來,轉瞬間,戰場上所有的女巫之錘都猛然回頭,被那一道沉重到令人難以呼吸的恐怖意志所震撼,奮不顧身地回援,撲向了葉青玄的前面,想要擋在那一道劍刃的前方。
可是他們卻被聖殿騎士糾纏在一處,難以回援。
華生眯起眼睛,眼瞳中閃過一絲狠戾和陰翳,卻被葉青玄按住了肩膀,不便出手。他錯愕地回頭,看到葉青玄揮手,打斷了淨化樂師們的樂章。
然後,拔出劍,走向前方的騎士。
一對一。
以自己的淺薄劍技向聖殿騎士團的軍團長,聖城的桂冠騎士發起挑戰。
荒謬的令人想要笑。
可當這個人是葉青玄的時候,便沒有人能夠笑得出來。
他或許會贏。
當這樣的念頭出現在其他人的腦海中的時候,他們看到了,葉青玄將手中的劍插在了地上,空着手,走向前方的敵人。
如同在尋求死亡。
“其實這樣的情況,我來之前都已經想過了。聖城可以給老師植入控制,逼着他去殺夏爾,沒道理在我這裡就高尚起來,對不對?”
他凝視着面前的蒼老男人,看着他臉上長出的陌生皺紋,眼神就變得柔和起來:“我其實是有些害怕的,神父你是我所敬仰的人,如果神父你成爲我的敵人,我一定會怕的要死。
可後來,我就想通了。
如果神父成爲我的敵人,那麼他一定認爲我做錯了事情。”
葉青玄一步步向前,展開雙手,毫無任何防備和抵抗,平靜地走向班恩:“這個世界上,唯有你會讓我懷疑自己。當年你救了我,教導我,令我成爲今日的自己。
所以,如果神父你覺得我成爲了錯誤的人,那就來殺了我吧。
剿滅世上最後的惡,由你來,神父,我不會反抗。”
他凝視着敵人的面孔,看着那個男人已經不復往年的衰老眼瞳,向前,一步步第,迎接向自己的死亡。
直到敵人的眼瞳之中閃過一絲悲涼的餘光。
“你一直是那個讓我無所適從的孩子,小葉子。”
班恩閉上了眼睛:
“一直都是。”
這是最後的嘆息。
那一瞬間,屬於鐵的意志自衰老的眼瞳之中亮起,攝魂奪魄,將一切軟弱和不捨盡數撕裂,近乎非人的殺意自其中迸發。
鋼鐵咆哮。
劍刃嘶鳴,切裂了空氣。
鐵光向前,筆直。
一切彷彿都在那一道劍刃的劈斬之下變得飄渺起來,宛如夢幻泡影。
跨越了漫長的時光之後,它再一次帶來那個冬天最寒冷的風和雪。
那個黑衣的神父在虛幻的暴雪中向前,撕裂寒風,將那個少年殘留在過去的幻影斬碎,然後化作燃燒的光,向着現在疾馳而來。
人的意志在此刻顯露出那恐怖到令世界扭曲的力量。
彷彿要一劍殺死過去的舊時光,將一切回憶和恩怨都盡數焚盡,不留任何餘地,也無人能擋!
宏偉的戰爭在那一劍之前彷彿都失去了意義。
那一剎那,一切都凝固了,唯有班恩踏出的一步,震撼着大地萬國,踏破鐵之大地,令陰雲動盪、天穹顫抖。
彎曲的時光在一瞬間結束之後再度洶涌奔流。
一步之後,班恩已經站在了葉青玄的身後,低頭,將劍刃收入鞘中,劍與鞘的摩擦迸發清脆的低鳴。
他低下頭,沉重地嘆息,閉上了眼睛。
如鐵堅毅破碎了。
疲態盡顯。
直到現在,血液才從葉青玄的傷口中流出來。
赤紅從側臉上蜿蜒滴落,落在純白的衣襟上,融入灰燼和塵埃之,浸出一點猩紅。
葉青玄茫然地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臉,摸到那一道自側臉劃過的傷痕,傷痕在迅速收攏,可是卻難以傷疤。
這是那一劍所留下的痕跡。
彷彿能夠斬斷時光,卻沒有取走自己的性命,只是留下了一道警醒的傷疤。
葉青玄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
“謝謝你,神父。”
在他背後的,班恩疲憊地坐倒在了臺階。
就像是等待了數十年的衰老瞬間到來了,將他淹沒,奪走了所有的力量。他低下頭,回憶着當年雪地中那個少年的摸樣。
時隔那麼多年,可是記憶卻如此清晰。
那個孩子那麼狼狽,孤獨的走在雪地裡,就像是被全世界都拋棄了一樣,可在說起理想的時候,眼神就閃閃發光。
“……小葉子,當年的願望,實現了嗎?”
“抱歉,神父。“葉青玄輕聲回答,“那種事情我早就忘了。”
班恩愣住了,許久,神情變得苦澀起來:
“是這樣嗎?”
“恩,是這樣。”
葉青玄點頭,邁步走向前方。
留下班恩疲憊地坐在廢墟中,閉上眼睛。
鋼鐵的洪流從他身旁呼嘯而過。
恰似舊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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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廝殺和動亂之中,葉青玄一步步踏上臺階,推開了教皇宮的大門。
在無數聖殿騎士嚴陣以待的戒備之中,他踏上了道路,走向了前方的聖所,如入無人之境。
而就在那一瞬間,浩蕩的鐘聲自聖城之巔敲響。
關於神之子的審判即將開始。
這一次,他終究沒有遲到。
不論門後等待着他是什麼,他都已經做好準備。
他要將夏爾從這裡帶走。
不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哪怕要同全世界爲敵,也在所不惜!
那一瞬間,最後的大門在他面前轟然洞開。
於是,空氣中粘稠的血氣撲面而來。
蜿蜒的猩紅自厚重的門扉之後流出,蔓過了他的腳下,順着臺階向下流淌,一點一滴的爬行着,恰如消逝的生命。
一切都彷彿凝固了。
葉青玄僵硬地邁步,踩着腳下粘稠的血液,走進聖所之中。
可是那裡再無任何呼吸的聲音,只有無數倒在座位上的狼藉屍體。
他們原本都是諸國的棄子,教團的死忠,樞機主教會中尚存的血勇。
他們做好了被暴怒的葉青玄殺死的準備,在這裡,代替世界見證對於神之子的判決,還有葉青玄的結局。
可是現在,一切都還沒有開始,他們就已經死去了。
一瞬間,鮮血被賦予了生命,自他們的軀殼之中掙脫,從每一個毛孔之中滲出,就像是蠶蛹掙脫了自己的繭。
無窮盡的血色匯聚爲淺淺的河流,自高處的階梯席位之上流淌而下,到最後,向着門外蜿蜒而去。
只留下一具具乾癟的屍首在座位之上,皮膚上殘留着血管凸起的痕跡,還維持着死亡時那一瞬間的痛苦姿態。
乾枯的眼洞中看不見了眼球,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空蕩蕩。
而就在正對着大門的最高處,那個能夠俯瞰一切的地方,葉青玄看見了最後的赤之王。
那個蒼老的教宗帶着自己的寶冠,手持着那個曾經代表至上權威的權杖,威嚴冷酷,低頭俯瞰着下方那個被審判者。
維持着這樣的姿態,再無任何氣息。
根本不需要去刻意查探。
他已經死了。
隱約能夠看到尼伯龍根的絲狀菌株從他的口鼻之中延伸而出,可是那些菌株已經盡數枯萎,再無任何生氣。
自那一具人類的身體,一直到聖城的最深處,接續着無數大腦的龐大根系……
死亡降臨在這裡。
一瞬間,自內而外的,所有的生命都盡數被抹除。
只剩下空空蕩蕩的軀殼。
絕大的寒意將葉青玄吞沒了。
葉青玄僵硬在原地,呆滯地看向聖所的正中央,審判席之上被鮮血擁簇的囚徒,那個畸形而佝僂的背影。
他低着頭,彷彿有淚水從臉頰上落下,落入了腳下的血中。
水滴的細碎聲音迴盪在寂靜裡。
“……夏爾?”
葉青玄凝視着他的背影,不敢置信:“是你麼?”
他想要上前,可是腳步卻在血泊中戛然而止,從那個狼狽的背影中,他卻感受到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氣息。
並不猙獰,也並不陰沉,可是卻令人感覺如此遙遠。
彷彿一生都難以觸及。
“我好像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他聽見了夏爾的聲音,尖銳又沙啞,就像是殘缺的聲帶在痛苦地痙攣,哀鳴着,迸發出人的語調。
“記不清夢見了什麼,可是卻忍不住很難過。”
“後來,我終於想起來了。”
在低語中,他回過頭。
那一瞬間,葉青玄看到夏爾囚衣之下痙攣抽搐的畸形軀殼,還有那一張被淚水覆蓋的側臉。
“老師他死了……”
他捂住自己的臉,哽咽着,無聲哀哭。
葉青玄抿着嘴脣,上前,想要擁抱他,可是卻難以跨越這短暫的距離。鮮血將他橫隔在外,固執地拒絕他上前,將這短暫的距離化作天淵。
他愣住了。
呆滯地看着那個身影,彷彿……終於明白了什麼。
葉青玄終於聽見祂最後的悲鳴。
“——後來,夏爾也死了。”
在漫長的寂靜裡,天災·神之子,擡起了眼睛。
俯瞰着面前的醜陋世界。
看着面前白髮的年輕人,眼神就變得恍然起來。
“小葉子,你也是來殺我的嗎?”
葉青玄張口欲言,想要說什麼,可是他卻滿不在乎地收回了視線。
“都無所謂了。”
他說,“隨便什麼都好。”
就這樣,在骨節斷裂的聲音裡,他撐起自己佝僂的聲音,任由畸形的骨骼破碎。在那一層勉強覆蓋了一層皮膚的軀殼之上,肌肉和內臟涌動着,破碎的骨骼重新彌合,迴歸到了它們應該在的地方。
瘡疤剝落,枯朽的長髮斷裂,又重新生長。
鬆弛的皮膚破裂,又重新生出。楔入顱骨中的鐵釘和桎梏脫落。
曾經扭曲生長的一切都回歸了正軌。
在褪下了凡人的醜陋軀殼之後,那個彷彿匯聚世上一切光彩的完美之人再度顯現,可是和往昔已經截然不同。
在空虛混沌的地上,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血中。
祂終於降臨在了這個世界之上。
就這樣,邁步,祂與葉青玄擦肩而過,走出了宛如墓穴的聖所。
在他的面前,燃燒的廣場之上,殘存的鮮血驟然升起,龐大的骨架自其中生長而出,緊接着是絲絲縷縷的肌肉,內臟,神經,到最後,漆黑的鱗片覆蓋在那龐然大物之上。
早已經死去的終末之龍睜開了眼睛,兇戾的眼眸擡起,仰天長嘯。
然後,又馴服地在自己的主人面前低下頭,任由他踩着自己的頭顱,登上自己的背脊。緊接着,在無數恐懼的眼神之中,張開雙翼。
陰影籠罩大地。
“夏爾!”
葉青玄咆哮,喊着他曾經的名字。
龍背上的神人回頭,投來高遠又平靜的一瞥。
“——我要改變這一切,永遠的。”
這就是最後的道別。
緊接着,終末之龍震翅而起,在掀起焚風和火雨,向着天空飛出。
就那樣漸漸遠去。
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