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丑時,兩個更夫以“查火燭”爲名叩開客棧門,把消息遞了進來,說所追之人已經溜回了公廨。
“這麼看來,那人就是黃璋沒錯。”
徐綺仍覺得扼腕。
被雷更生纏着多說了兩句話的功夫,竟讓重要的線索給跑了。
這口氣繞在她心裡頭睡也睡不着,索性點了燈和譚九鼎細聊此事。
後者倒很是樂觀。
“無妨,能找到人就行了,等天亮了,再去拿他,來個甕中捉鱉。”
“不過……”
譚九鼎話鋒一轉,“雷更生無緣無故地突然冒出來,實在讓人起疑。”
徐綺明白他的疑慮所在。
“我一開始也覺得有點兒寸巧了。可找黃璋的事到底還是多虧了他,若是他不想幫忙,大可在賭坊中就藏身不見,那我們必定會被轟走。”
“哼,連更夫能隨便驅使,不會簡簡單單只是個跑船的船老大而已。”
徐綺點點頭,托住腮,被油燈薰得眯了眯眼,可心裡明亮。
“嗯,我一直覺得他是船幫的人,而且還是個說了算的。就是不知他跟趙青那幫有沒有勾連?”
“沿漕河一線大大小小船幫許多,說沒有關聯不可能,但未必都是心往一處使。不過你再見他還是得提起十二萬分小心,別再被牽着鼻子走了。”
“我纔沒有……算了,確實是我失手。”
徐綺放棄辯解,癟癟嘴,思緒一飛,“誒你說,那個什麼陳小官人的飯局上,雷更生會不會也是座上賓?雷更生有沒有可能對陳小官人的事知道點兒什麼?”
譚九鼎對她這花樣翻飛的想法嗤了聲,瞥眼去看她泛着昏黃光暈的側臉,被手簇起,柔柔軟軟的,讓他想起寒冬臘月天裡騰着熱氣的白麪包子。
“想多了,淮安城說大不大,但也沒這麼小。倘若真如此巧合,那雷更生還願意幫你去盯梢黃璋,就未免太令人毛骨悚然了。就算知道,我們也不用他。不過是個吃喝嫖賭的紈絝,比抓一個藏頭藏尾的押運官容易多了。”
徐綺喪氣,“包子”皺出了褶。
“希望如此,我就是覺得……好像遺漏了什麼東西,看不見摸不着的。”
窗縫漏進來的風很涼,但她心上燥熱。
好容易到了淮安,卻仍舊搜不到任何關於知微的消息,不免着急。
一個個壞念頭如雨後春筍,在腦中躥個不停——萬一知微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又被轉移了呢?
萬一抓到黃璋後發現對方其實對此一無所知呢?
萬一王程的目的地並不是淮安而是打算中途就把知微放下船呢?
她忽而想起,與譚九鼎視線相接,問:“你巡按南直隸應不是第一次到淮安了吧?莫非之前追查了什麼案子也涉及此處?”
這女人偶爾靈光一現的鬼機靈,就像長了狗鼻子,敏銳非常。
“是有那麼幾件。”
“淮安城也有女子失蹤?”徐綺催促他,“你我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這時候就別再藏着掖着了。”
“呵,我怎麼不知道咱們是一條繩上的?”
“我們不是有……”
徐綺險些就把“婚約”二字脫口而出,但立刻意識到譚九鼎是在故意逗弄她,便熱着臉瞪了他一眼,改口,“我們不是說好要一起合作的嗎?還是你邀請我的,不至於這麼沒誠意吧?我又不會說出去。”
“那可不一定。”
譚九鼎小聲嘟囔了聲,如實答說,“和周姑娘的案子差不多少,都是撲朔迷離。在姑蘇,趙青那回,我也是第一次和他們交手。”
徐綺審度他的神色。
“可你會尋到蘇州,必然是有線索所向……從你的種種言行上看,我一直感覺,你與我去甘華村之前,是知道甚至到過那個地方的。莫非,你一開始就是奔着它去的?”
譚九鼎眼珠朝她劃拉了一下,迅速挪開。
“我曾在淮安遇到過一個被解救的女子。”
“咦?”徐綺瞪大眼,身上疲倦一掃而空,“她在何處?”
“不必尋她,她所知也並不多。她是個繡工,每三年輪四個月服役,返回家中的路上被劫,被塞入板箱裝作死人運上了船。幸運在她被下藥不重,半途醒來呼喊才得以解救。”
“她在迷糊之間聽見擄她的人說了甘華這兩個字,而我順着它找到了那個叫甘華村的地方,僅此而已。”
“那劫她的人……!”
“逃了。”
譚九鼎嘆出口氣,“她也只是被當成一件物品塞上了船,船上水手腳伕坦白說自己收了賄賂,以爲就是一口尋常夾私的棺材而已,對方承諾到了淮安自然會有人接走它,船員纔沒有起疑。”
“你信他們所言?”
“就是他們救了那女子,我沒有理由不信。”
徐綺聞言一動。
“那你有沒有想過將就就計,蹲守看看究竟是何人來接這口棺材?”
譚九鼎輕笑起來。
“你我想到了一處,可惜一無所獲。我琢磨應該是鬧出了動靜打草驚蛇了,故而才選擇轉爲暗中行事。剛追到甘華村,又聽聞城中周家姑娘……後來的事就不必贅述了。”
“唉。”
徐綺唏噓,撐住臉,彷彿頭上壓着重物,難以保持平衡,纔剛燃起的小火苗被一陣涼風吹滅了,“又是擅長女紅的女子……”
譚九鼎看着她,張了張嘴,似有話,卻最終又吞回了肚中。
窗外由遠及近響起一串打更梆子,一慢四快,已入五更。再一時辰便天亮了。他們竟坐談了一夜。
不過梆子聲剛落下一會兒,房門外便噔噔響起一串腳步,急促非常。
在對方叩門之前,譚九鼎已經倏地起身,將門拉開了——
“啊客官,又……又來‘查火燭’了。”店夥計面有懼色,窘然畏縮道。
譚九鼎和徐綺同時一驚,交換了視線,趕緊快步下樓。
查火燭,丑時更夫來遞消息就是用了這個藉口。
不是纔來過,莫非……
果不其然,下樓又見兩張熟臉,仍是那值夜二人。
但這次的口信是他們誰都沒預見的,如晴空一道雷劈在了徐綺和譚九鼎腦中——
黃璋死了,在官廨,被夜入高牆連環盜竊的大盜,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