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若瑾略帶沉思地摩挲手中的玉佩,那是由一枚上好的羊脂白玉所雕刻的,溫潤如酥,通體雪白,光看玉質都知道這是塊十分難得的上好美玉,而最重要的整塊玉更是刻成牡丹離殤的花樣,實在是纖毫畢現,栩栩如生。
若是落在不懂內情的人眼裡,這樣一塊美玉也就是價值不菲罷了,但是梅若瑾不同,他自小便被作爲一國的鳳後教養,因此無論禮儀,知識,都自然涉獵廣闊,特別是君傲周邊的兩個大國,大周和西塘的文化歷史,他也是耳熟能詳的瞭解得很是周全,正因如此,他很懷疑,自己手中的這枚玉佩,是來自大周的皇室。
在大周,當朝第一姓自然是玉姓,而每一個玉家的皇女,自出生和成年時,便會由內宮專門的尚儀局以上好的美玉雕制貼身玉佩,上面往往以花爲形,以此寓意。而錦親王是大周第一的美人,國色芳華,才華橫溢,因此她的貼身玉佩上往往會被雕以牡丹形態的花飾。
如今,這樣一枚玉佩,卻出現在了他後苑一個小小的侍君身上……若非是他派人暗中調查這位王允兒,也不會被他的內侍無意中在他的貼身物品中發現到這枚玉佩。小小的大周宮侍,爲什麼會有錦親王的貼身玉飾,這豈不是很不對勁的事兒嗎?
梅若瑾輕輕敲着頭,喃喃自語着,慢慢陷入了沉思。
前去查這位王允兒的宮人回報說,王家在江南是富足一方,隱約也有名門之態,王允兒自幼入宮又受專人教導,如無意外的話,將來也可以是德高望重的一宮內侍,而看王允兒行走說話,裙襬移動不見風,壓裙玉佩不亂不動,顯然是有良好的家教。
而如今再加上這一個玉佩,更讓梅若瑾的腦中轉過好幾千個念頭,嘴角緊抿的弧度讓人知道他此刻十分慎重的在思考着。
因爲懷疑,他甚至還讓人偷偷取來了王允兒平日裡書寫的文字。從紙上可以看出,他有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高逸清婉,流暢瘦潔,即使是他所知道的自小認真習字的戚白鷺,還無法將這一手簪花小楷寫到如此漂亮的程度,而梅若瑾所不知道的是,這手簪花還是錦瑟爲了怕自己暴露身份而故意選擇的,畢竟這個字體是讓她以前總是被其他玉家姐妹嘲笑爲太男兒氣。
事實上,從入府的第一天開始,他就很關注這個王允兒。他容貌並不出色,可偏偏那雙鳳眸黑黝黝的好似兩顆黑曜石鑲嵌在裡面,顯得婉柔的面容平添了一股雍容的貴氣,那紅潤的嘴脣微笑時弧度往上,顯得親切又嬌潤,每次站在他面前時都給他一種亭亭玉立的感覺,如同一枝含苞欲放的芙蓉,一點兒也不比君傲京中他所見過的其他名門子弟差。面容雖然乍看並不起眼,可那雙幽幽的鳳眸,隨意的一看,便覺得貴氣瑩然,若是不知道的,恐怕很難將他與印象中的宮廷內侍聯繫在一起。
這種感覺他說不出來,但可以確定的是,每次他看到這位小侍君時,不知道爲什麼,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梅若瑾凝眉道,努力地思索着,聽說他曾經是大周的宮侍,只是此次出使君傲才被分派到錦親王的身邊,後來又去了親王貴侍那裡,可是看起來他五指青蔥,纖細素白,哪裡像做過伺候人的宮侍所該有的,更勿論脖頸和臉上的膚色白膩,白裡透紅。別說是個宮侍,就是尋常調養得宜的貴君也未必有那樣好的肌膚……而照着打聽出來的事來看,原本他幾乎可以說是個默默無聞的人罷了,那麼又是怎麼纔會得了素鳴葉的親眼,還是說,他不過是錦親王和太女之間的一個橋樑?
梅若瑾越想越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不由暗暗心驚,若是大周的錦親王和素鳴葉真有了某種心照不宣的協議,那麼她登上皇位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屆時梅家亦要重蹈他上一世萬劫不復的境地。
想到這裡,梅若瑾決定自己再不能坐以待斃下去,若這個小侍是大周親王的人,那麼,若是他可以用不爲人注意的方式除去他,是不是就可以挑起玉錦瑟和素鳴葉的不和呢?
錦瑟不知道自己如今已經取代了素鳴葉成爲了這位重生的太女正君心上的一顆重要的棋子。
要除去太女如今頗爲喜愛的一侍,動用他所謂的正室的威嚴找茬絕對是下下之策,還會打草驚蛇,梅若瑾自然不會犯下這樣的錯誤,因此他想到的,是借刀殺人。
於是,他開始反覆回憶,想要借用自己重生前的記憶,如此一來,還真被他想到了一件事——容家。
容家是君傲皇室欽賜的皇商,幾乎整個後宮貴人的絲綢錦緞,若干衣物首飾都是由這家負責採買運作的,可算是風頭無二,雖不是真正的貴族世家卻也相去不遠,對上一世的梅若瑾來說,這樣的人家自然算不得什麼了不得的世家,可能讓他留下一絲記憶的卻還是他當時入主太女府不久之後的事情,容家的某位嫡女在廣安寺上香時竟被人殺死在桃林中,事後大理寺才查出,原來當日有兩個被追捕多日的強盜躲藏在此處卻無意中被容家的女兒撞破,這纔可憐的喪了命,這件案情轟動一時,是因爲這其中不單單有殺人害命,還有幾個不慎路過的世家公子被這兩個女強盜侮辱了清白的醜聞,以至於引起了不少人的關注,讓梅若瑾依稀記得此事正是發生在本月的初三。
而若是撞破私情的是這位王侍君,結果會如何?即使他運氣好,去了桃林沒有撞破,可那躲藏在林中的強盜又會否放過他?就算放過他,恐怕日後大理寺查案時,當日每一個路過的公子都會有失貞的醜聞了,屆時素鳴葉這位太女又會如何處置?
不得不說,梅若瑾計劃的很好,畢竟這樣的事情沒有人想道他可以未卜先知,身爲太女正君,他當然有權利讓錦瑟這樣一個小侍君去替他上香同時吩咐他去寺中有名的桃林賞景和折倆枝帶了佛氣的桃花回來。
結果錦瑟安安穩穩地去了,也平平安安地帶着桃花枝回來了,一切風平浪靜,讓梅若瑾不得不暗歎錦瑟的運氣好得逆天,當然,那是因爲他不知道那兩個強盜是被錦親王的暗衛輕鬆解決然後直接丟到大理寺門口去了,以至於原本的慘案竟因爲他的無心之舉而沒有在這一世重演。
雖然看起來這不過是個巧合,可同樣是重生的玉錦瑟卻不由開始多了個心眼,怎麼會這麼巧,她要去上香時,寺裡就有強盜潛伏,還正好潛伏在梅正君要她去折桃花的林子裡,這兩個強盜被大周暗衛反覆拷問過確認絕對不是什麼陰謀在那裡要害她的,那麼這真的是巧合?
錦瑟開始犯疑心病了,而壓根不會放棄的梅若瑾,卻又很快地佈置了下一個陷阱。
第二天,從梅正君房內請安出來的玉錦瑟路過庭院時遇到了君傲有名的風流貴女,梅家的三女雅容,身爲梅若瑾的親姐姐,她出身顯赫不說,又生得玉面風流,可說是如今君傲無數男子的夢中情人,唯一和玉錦瑟不同的是,她和錦瑟一樣溫柔,卻絕對比錦瑟多情,對於每一個送上門來的戀情,她都會真心去憐惜,捨不得放手,以至於弄得一身的桃花,卻還以此爲樂。
梅雅容以爲自家弟弟要讓自己刻意地去引誘試探那個王侍君是爲了後苑爭寵纔要故意壞他名節,不過在她看來,天下就沒有什麼公子可以抵禦她的魅力。可是以往都只有別人來追求她,爭取她哪怕一眼的注視,如今卻要她堂堂梅家女兒屈尊去迎合一個小宮侍出身的奴才,她實在有些無奈。
直到遠遠地看到了錦瑟遙遙走來,這才正了正神色,裝作悠閒的模樣一路隨性地迎面而上。
她走過去的方向,正是錦瑟走來的方向,在擦身而過的時候,她還刻意風度翩翩地對着錦瑟笑了一笑。原本雅容以爲對方會羞澀地紅一下臉,然後行禮讓路,哪裡知道,眼前的這個貌不驚人的少年居然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對她精心的笑容微微一頷首,隨即施施然地擦身而過地走了……
就這麼走了……
若不是顧忌自己的形象,梅雅容幾乎都要目瞪口呆了,她嚥了一下口水,回身對着錦瑟的背影彬彬有禮地道:“在下梅家三女雅容,不知公子是?”
她裝作絲毫不知對方身份的模樣也可以撇清自己,同時又擺出如此禮遇的姿態,就好像普通的俊美而有風度的貴族女子一般,她甚至想好了眼前的小侍回過身來的時候,她要如何用自己的眼神作出含情脈脈的水波。
然而錦瑟回過身來時,卻只是皺了皺眉:“這裡是太女府的後苑,你說我能是什麼身份?”
這也太直接了吧,梅雅容的笑容僵硬在了臉色,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眼前的王侍君的臉上流露的那抹神情……那該不會是嫌惡吧……
好在她終究還是貴族出身,很快的回過神來,溫和道:“是雅容失禮了,還未請教公子名諱。”
錦瑟實在是有些無奈了,這女人腦子秀逗了吧?以爲她看不出她正在明目張膽地勾引她這個太女後苑的侍君?
帶着乾脆陪她玩一玩看她究竟想幹什麼的想法,錦瑟於是客氣地寒暄了一句:“奴家王允兒,乃是太女的侍君,這裡是太女後苑,還請梅小姐勿要亂走。”
“原來如此,是在下唐突了,還請王侍君勿怪。”梅雅容看着她,對着她點頭微笑,那笑容,讓人如沐春風。而看向她的雙眸則是澄明地如玉似水,帶着笑意的嘴角透着溫潤和善,那舉手投足間的動作優雅清出,貴氣天成,惹人仰慕。錦瑟看着那樣的笑容,心裡卻覺得異常的好笑。對普通的公子來說,這等優秀俊美的女子對他溫柔淺笑,恐怕都會忍不住想要親近她,一顆心大概都要砰砰直跳了。然而錦瑟可不是普通男子,那梅家女子面上的溫煦,眼底的輕視她可看得一清二楚。
可自以爲得計的梅雅容卻懂得見好就收和欲拒還迎的道理,她刻意轉身,裝作隨意離開的模樣,一邊走還一邊慢慢地悠然吟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這首詩一出,錦瑟險些震驚地要腳下一個踉蹌,搞什麼?這梅雅容不會也是穿越的吧。
但很快的,等錦瑟回去讓暗衛暗中調查了以後才發現,原來這首詩是梅若瑾交給她,讓她刻意用來在她面前營造風流才女的形象的……這樣一來,錦瑟不得不鄭重起來了。
她原本沒有怎麼把梅若瑾這樣一個標準的女尊國男子放在眼裡,畢竟這是素鳴葉的麻煩,而不是她的,能冒充素鳴葉的一侍幫他掩蓋他其實是男人的真相就已經算是她仁至義盡了,可如今梅若瑾居然能拿出一首她前世白居易的詩,這說明什麼?
梅若瑾萬萬沒有想到一首詩會讓他露出馬腳,在他的記憶中,這首詩應該是幾年後大周錦親王所作的其中一首名詞,雖然這是她私下所爲的遊戲之作,她本人似乎並不樂意宣揚,卻並不妨礙這詩傳到君傲,成爲了不少名門公子的心儀之作,正因如此,篤定此時的錦親王應該還沒有作出這首詩來的梅若瑾纔敢讓自家的姐姐直接盜用,因爲他知道,這位王侍君琴藝既然不凡,若是他也曾經是錦親王的人,自然會欣賞有才氣的人,他希望自己的姐姐能夠一擊即中。
卻不料,這一來卻真正引起了錦瑟的重視。
此時素鳴葉的身邊正一左一右站着兩個妙齡少年,他們穿着一身鏤空淡紫輕絲鴛鴦錦月牙裙,配着同色的百摺羅裙外面罩着一層薄絲蠶錦細紋羅紗,腳穿一雙明豔豔的粉紅繡鞋,身段窈窕,冰肌玉骨,雅緻的玉顏上畫着清淡的梅花妝,清秀的臉蛋上露出絲絲嫵媚。
這是梅若瑾新近爲素鳴葉納的兩個美貌小侍郎,而素鳴葉也似乎頗爲享受地正任由他們一個按摩一個捶腿地服侍着。
見到素鳴葉此時一臉享受的同時還能記得維持太女的身份而做出不怒而威的姿態。
錦瑟忍不住挑挑眉,這個人,太TM會裝了。
“參見王侍君。”見錦瑟風風火火地直接衝了進來,這兩個新進入太女府的少年自然立即知機的停下手上的動作對他行禮,素鳴葉對他的寵信是所有人如今都看在眼裡的,單單看他如今通報都沒有就可以被門口侍衛放行允許他衝進來,就知道素鳴葉對他是另眼相看的。
錦瑟原本是想和素鳴葉談談梅若瑾的,卻沒料到他這裡還有其他人在,不由也只能略略回了個禮,按奈下滿心的不耐煩。
“你來的正好,偏巧本王的髮髻鬆了,過來爲本王梳理。”
錦瑟傻了眼,她哪裡會束髮啊,偏偏素鳴葉和所有人都看着她,好吧,反正梳得難看的話出臭的是他,不是她。
見她表面恭謹眼底卻翻着白眼的樣子,素鳴葉實在覺得好笑,乾脆揮手讓兩個小侍郎退下,趁着他們還沒有離開殿內的時候,玩味地以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別太咬牙切齒,你這個表情,簡直就好像想在我臉上踩兩腳一樣。”
“……”錦瑟皮笑肉不笑地道:“那怎麼夠,不單要踩兩腳,等會沒人了我還得扇你兩巴掌,”
“原來你是這麼想的,怪不得我覺得臉疼啊。”素鳴葉不急不緩地道,見那兩個小侍郎終於退了出去,笑吟吟地道。
“行了,我不是來跟你開玩笑的。有正事要對你說。”
若是平時,錦瑟可能還會有閒心和他拌嘴兩句,可眼下她想着那首莫名的詩,越想越覺得詭異,實在難以釋懷。
見錦瑟沒有平時的玩笑表情,素鳴葉也不由地正色問道:“出什麼事了?”
“你家的這個正君,似乎很有問題。”
梅若瑾望着坐在他身邊的兩人,衛拂淡雅高貴,戚白鷺溫婉秀柔,一個似綻放的牡丹花豔麗,一個似雪花般精緻晶瑩,看起來完全不同,很快的,他們二人就要入太女府了,這樣好嗎?讓這兩個如花似玉的好兄弟就這樣蹉跎一生,明知是條不歸路,卻還……
“哥哥,你看我這比翼雙飛圖繡得怎樣?”
梅若瑾聞言順着話語擡頭,他目光平靜內斂,身姿挺直,絲毫讓人看不出他無所不在的內心掙扎。
“弟弟的繡技越發好了……”他笑着讚道,“瞧這花葉,可下了不少苦功了吧。”
衛拂有些嬌羞地低下了頭:“哥哥過獎了。”
一旁的戚白鷺亦也看了一眼,微微點了點頭,衛拂早已習慣他的少言寡語,又開口道:“哥哥,你說那大周的王侍君究竟是什麼來歷?太女殿下到如今都還在寵着他?”
“只怕他並不是平常的侍君。”戚白鷺忽然開口道,一貫溫順低沉的嗓音,可是話語卻分外驚心,梅若瑾暗忖果然他也看出不對來了,然而自己卻並未馬上接話,面上仍是靜靜的,喝了一口水後,這才輕聲回道:“這幾日我原本已讓人去查他了,卻無意中又得知了一樁事。”
陽光下,他秀麗的側臉浸在陰影中:“太女殿下先前還曾接了兩個大周的人入府,悄悄安置在了北院。”
“一個是錦親王的貴侍,另一個則是服侍他的小僮。”
衛拂猛地皺眉擡頭:“太女殿下安置了錦親王后苑的人?”
梅若瑾點點頭:“我也不敢十分確定這事,若非無意中查這王允兒時得了點風聲,我恐怕也是絲毫不知情的……”
對於素鳴葉這個人,梅若瑾上輩子和她過了十幾年了,即使她處處時時都在僞裝,卻也知道她是個絕對冷漠絕情,深沉精明的人物,對人對事冷靜理智,不會被私人感情所困擾。所以,若是素鳴葉利用提拔大周錦親王的一個小宮侍來故意對他以及梅家進行試探,警戒和防備,也在情理之中,這正是他的行事作風,如此一來,素鳴葉對王允兒的過度寵幸也就在合理正常的範圍之內了。而突然間,在他得知她還曾經安置了錦親王的兩個後苑男人後,他有些驚悚了。
“哥哥,此事可大可小,若是太女殿下犯了糊塗,哥哥切記得定要勸解一二啊。”衛拂的想法比較直接簡單,他以爲太女看上了錦親王的後苑貴侍,這纔會偷偷接到太女府中。
戚白鷺卻看了衛拂一眼:“你以爲這事錦親王會不知道?只怕也是得了她的默許的。”
衛拂有些驚訝:“爲什麼?”
“只恐怕就只有太女殿下和錦親王才知道了。”梅若瑾低頭淡淡地吹了吹杯中的浮沫,“不過,也許還有一個人也知道這事。”
王侍君,他同樣服侍過錦親王的貴侍,那麼,這一切是巧合嗎?也許是,也許不是。但是誰能確定呢?雅琴那裡還沒有立時三刻的反饋穿來,也不知道用美人計可以從他這裡探出多少內幕來。
然而梅若瑾卻知道,這一切的關鍵恐怕都和那個錦親王脫不了關係,已經重活一世了,若素鳴葉還是執意要梅家亡,那他就要素鳴葉先亡,他壓抑下心頭的心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