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寅壓根不可能料到那個被自己錯認爲爲公子的人正是堂堂的錦王爺。
一至蘇府,他便進了書房,連着飯也不吃了,更吩咐行逸鋪紙磨墨。
“公子是要作詩?”
蘇寅沒有理會他,若有所思了半晌,終於提筆,卻又在寫了幾個字後煩躁地將手中上好的宣紙揉成了一團,丟到了一旁。
失神了半日,終究還是嘆了口氣,放下了紙筆,竟然一徑地坐在了椅子上發起了呆。
若是一味的前去打擾,只怕那文采過人的君公子也還是不會將自己放在眼裡。倒不如以詩相交,寫一封誠摯的信以示誠意,方纔不顯得唐突。可這一時片刻想不出怎樣的言辭方纔合適。
逸兒不敢打擾自家公子,只得暗暗焦急。
好在過了沒多久,書房的門便被蘇家的幾個姐妹一腳踹了開來。
“寅弟!你沒事吧!姐姐們聽說你今日又自個兒出了門,可擔心死了。”
“怎麼了,爲了什麼竟連飯也不吃了?要不讓姐姐派人喊個大夫來瞧瞧?”
“寅弟想要作詩,也不急於這一時片刻的吧,不吃飯可怎麼好?”
滿屋子的關懷聲詢問聲,這情景在別家可算的是匪夷所思了,可誰讓蘇家一干姐妹們就只得了這麼一個寶貝弟弟。一個個的自然格外的在意了。
蘇寅仍舊像往常一樣冷哼了一聲,隨着自家的姐姐們在那鬧騰不休。
“你們這些不成體統的傢伙,能不能給我安靜些。”最後一個出聲的是蘇苑,這蘇家如今的當家亦是蘇寅的大姐。她咳了一聲,道,“小弟今日出門是我允了的,你們少給我廢話連篇。”—她哪次敢不允哪。
於是幾個蘇家的女子都奄奄地住了嘴,偏生有個人還沒搞清楚狀況,低頭嘟囔了句:“還說我們呢,大姐自己不也是隔三差五的派了好幾茬子人偷偷地去集市上找小弟……”
看着蘇苑隔空射過來的想殺人的眼神,這才識相地閉了嘴。
於是衆人都憋着笑,再不敢言語了。
“小弟啊,不是姐姐要多說幾句,你若是有啥煩心事,和大姐說,大姐自然爲你做主。不用自個兒摟着擔着。”
“就是,誰吃飽了撐着了,敢惹我們家小弟,我非拔了她全家的皮不可。”
“拜託,小弟還沒說是什麼事兒呢,輪得着你這裡瞎操心麼。”
於是整個書房又變成了一鍋粥,噼哩啪啦地吵個沒完沒了。
蘇寅擡頭,因着自己此時實在是沒有心情和衆人糾纏,便彬彬有禮地道:“衆位姐姐不必掛心,小弟自知分寸,今日亦也有些疲累,想早些歇息,衆位姐姐若是無事,還請早回吧。”
他說完這話,卻發現屋子裡頓時靜的出奇。
再擡頭,卻見到衆人一個個都是目瞪口呆的神情。
過了半日,才終於有一個蘇家的女子怔怔地開了口。
“小弟,你沒發燒吧。”
“是啊,往日何曾見過你這般客氣地同姐姐們說話。”
——不都是一個“滾”字了事麼?
其他人拼命點頭,然後個個都拿着狐疑的眼神瞅着他。似乎是要看得蘇寅少了層皮。
“小弟身子無礙,只是……”蘇寅仍舊想要好言好語地解釋一番。
“只是去了趟集市,瞧上了哪家的小姐了是吧!”有人忽然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瞧我們這些個不開竅的,小弟這茶不思飯不想的模樣,可不就是心裡有人了麼?”
其餘衆人立即連連點頭,隨即連連大笑。
“小弟,姐姐們雖是不捨得你年紀輕輕地便嫁了人去,但若是你喜歡的,姐姐就算用綁的也定然把她綁到你的牀上。”
“五妹,你這是什麼話,小弟還是個未出閣的男子,黃花公子,你怎麼說的這般肆無忌憚?”
“錯了錯了,只是想說綁到咱家來,這不,一時口快。”她連連訕笑,“小弟可別怪姐姐這麼心直口快,可不是關心則亂麼?”
蘇寅終於無力地低頭,撫額。他向來不會逞口舌之利,此時自然也是完全地說不過一衆姐姐們
“各位姐姐,小弟今日確實身子不適……”
此時諾大的一個書房,假如誰有讀心術的話,會聽見衆人的心聲定然大致都是這樣的
“小弟今日果然反常,定是在欲蓋彌彰啊。”
“小弟若真是看上了誰,只要看着身家清白,人還不錯,就威逼利誘地綁了來,入贅做我們蘇家的上門妻主。”
“小弟這般的品貌,嫁出去還不如娶個進來。大傢伙也省事,省的擔心小弟在外受人欺負。”
蘇家衆姐妹邊想着邊個個擠眉弄眼的互相做着眼神暗示,把個女人們愛八卦的天性發揮得淋漓盡致。
隨即才故作體貼地道:“小弟既然累了,那姐姐們便也不多打擾的。回頭讓下人們端些好吃的點心進來,若是覺着餓了便用些。”
蘇寅不耐煩的點點頭,算是應下了。衆人這才放心地一個個地離了書房。
另一邊,錦瑟回到客棧後就完全地忘記了蘇寅這茬事了。
她因初來江南,又拋卻了王爺的身份,自由自在的很,帶出來的錢財也尚寬裕,便預備着暫時地先遊歷一番後再決定是否在揚州安個小家。
君紊更心知肚明皇上對他們的行蹤是瞭如指掌,因此毫不擔心,只盼着自家的王爺能玩個盡興,將來被逼回宮之時也不至於太愁眉苦臉。
他們住的客棧乃是揚州有名的“龍門客棧”,其實錦瑟若不是衝着這個名字也不會住進這個客棧。
好在這家客棧不僅名頭響亮,酒菜和廂房的環境倒也算的是童叟無欺。
唯一不便的地方就是她無論出入都必須始終以黑色斗笠覆面,畢竟這可不是武俠世界,沒什麼易容術可以用,所以錦瑟只能處處以遮面形象示人。
她與君紊回到客棧後,小二姐熱情地迎了上來:“兩位這是剛回來?可要用點酒菜?”
君紊點點頭:“還是坐慣常的那個位置,隨意上些清淡些的小菜吧。”
“哎,馬上就來。”兩人靠窗坐了下來,錦瑟瞧着窗外的街市,愜意的喝了幾口茶。
她戴着黑色斗笠,卻也不影響進食,往常也喜歡坐在靠窗的位置,所以君紊便背地裡替她定下了這張桌子,好讓主子隨時都可以沿街觀賞風景。
過不了半晌,門口又進來了兩個女子,聽着小二殷勤的聲音,便知道定然是哪家大戶人家的小姐了。
“兩位小姐今日可終於得了空了,咱們店裡新來了個師傅,那廚藝可是了不得啊,兩位可要嚐嚐鮮?”
其中一個女子穿的是一身名貴的雲錦綢緞長袍,襯得主人俱是華貴耀眼,錦瑟是從宮裡出來的,自然知道這雲錦可是極爲昂貴的衣料,一匹便能抵上平常人家一年的開銷了。於是便也明白這兩人定是出身不凡的了。
走在前面的那個着雲錦的女子聽得小二介紹,便笑笑道:“既如此,便拿上來吧,林小姐的口味可是挑剔得很呢,若是吃得好,定然不會虧待了你。”說着便落座在了錦瑟與君紊下手的一桌。
小二姐喜笑顏開地說了聲“好咧”,便喜滋滋地去了廚房了,可見這說話的女子平日裡定然是出手大方之人。
“這揚州的景緻果是不錯,令人大開眼界。”說話的正是姓林的女子,她先舉杯向着姓蘇的女子致意,隨即便豪邁地先幹爲盡。
“林小姐走南闖北,這江南小城的景色哪算得了什麼?”蘇瑜亦也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關外的大漠風沙、烈酒火焰、紅衣奔馬;淮南的百里荷塘、滿目青碧。哪一處不比這區區的江南水鄉,倒讓閣下笑話了。”
林瀟然放下酒杯,笑道:“蘇妹妹客氣了,這江南,誰人不知是蘇家的天下,富甲一方,無人能敵。蘇家的姐妹們更是個個出衆,眼光獨到,生意做得讓人佩服啊。”
蘇瑜淡淡一笑,放下酒杯:“若說富甲一方,誰人比得上林家,畢竟是在天子腳下,令姐又是朝中一品大員,聽說令弟更是賜婚於當朝的九王爺玉錦瑟,將來便更是皇親貴胄,這份殊榮,才叫人真正羨慕的緊。”
錦瑟離她們做得近,本就能聽見隻字片語,如今見有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不由面色一窒。
林瀟然眸光微微一暗,忽的嘆了口氣,蘇瑜見她神色有變,不由奇道:“林小姐似有什麼難處?不妨說來聽聽,興許妹妹能稍解煩憂。”
“蘇妹妹遠在江南,想必是未曾見過這錦王爺了。”
蘇瑜點點頭:“怎麼,莫非這錦王爺容貌醜陋,性情乖戾?”
林瀟然搖搖頭:“若說容貌,那是極好的,便是那才學文章,也是出色得很……”
蘇瑜不解:“那林小姐又爲何這般愁眉不展,還是那錦王爺仗着自己的幾分才情,便風流薄情,玩弄男兒們?”
林瀟然嘆了口氣:“恰恰相反,這錦王爺是個不好男色之人,尋常人家小姐少說也有個三夫四侍的,偏生她過了而立之年卻還是不近男色。”
錦瑟聽得一陣鬱悶,心道——怎的她的“美名”都傳到這兒來了。
蘇瑜這回可聽明白了,她壓低聲音:“如此說來,林小姐是擔心自家的弟弟……”
後面的話她不必說完,卻已是心照不宣了。
林瀟然微微苦笑:“原本我倆姐妹相交,我還想替自家小弟牽線,你的爲人我是信得過的,若是嫁給了你做正夫,想必也不會受委屈。如今……”
蘇瑜朗聲一笑:“姐姐的心意,妹妹自然明白,如今雖是陰差陽錯,但卻不會影響你我姐妹之情。”
兩人於是又笑着談了半晌,直至小二姐陸續地上了一桌的酒菜。
這邊一桌,錦瑟卻是極至鬱悶地哀怨地瞅着君紊:“君紊,你說我就真的那麼差勁麼?”
既然擔心自家的弟弟嫁過來守活寡,那裝病不嫁不就行了?現在還要害得她玉錦瑟來做這個小人。真是何苦來哉。
君紊卻是看得暗自好笑:“錦兒多慮了……”他話未說完,便聽到樓下一陣喧譁。
兩桌的人都靠近窗邊,於是便都偏頭望去。這一偏頭,林瀟然正巧便看見了對面那一桌打扮得極其怪異的錦瑟,不由多望了幾眼。
只見一個少年正哭哭啼啼地跪在路邊一個轎子的面前,那轎子裝扮得很是精緻,想來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公子用的。
這少年膚色白皙凝脂,五官若美玉雕成,只是左邊的臉頰與側頸不知爲何受了傷,留下了一些慘不忍睹的傷口,看着甚是磣人。
此時他正哭得梨花帶雨,一隻手只死死地拉着轎邊不肯放,旁邊那看似小廝的少年正邊罵着邊用力地掰着他的手。這樣一來,便圍了不少人圍觀和指指點點。
過了半晌,那轎簾終於被另一隻白嫩的手給掀了起來:“蓮兒,你好歹也跟了我一場,主子我本也不想虧待了你,這纔給你指了條明路,往後你好自爲之吧。”
那叫蓮兒的少年泣不成聲地道:“奴家再不敢再和主子爭寵,求主子不要將奴家趕出去……以後蓮兒願做牛做馬服侍主子……”
衆人一聽,於是都明白了這是大戶人家的夫侍爭寵,司空見慣的了。
只是這少年如此相貌而被趕出家門又兼破了身,往後怕是隻有淪落爲丐了。一時間瞅着他都有幾分同情的意味。
原本無名無分的小侍便只有被主夫整治的份,除了個別特別受寵且懂得察言觀色的,眼前的人兒顯然是破了相了,自然不再受妻主待見,更是無人可以救得了他了。
那轎裡坐的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夫郎,卻只聽得那聲音依舊是清清冷冷的:“趕你走本不是我的主意……”他似是悠悠嘆了口氣,又道,“只是聽說妻主想要偷偷地將你賣了給牙婆子,我這纔好心好意地放你一條生路。”
錦瑟聽得皺了皺眉,說什麼好心好意,錦瑟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古往今來的妻妾爭寵,便是電視劇也是看了不少了,最是厭惡這些個惺惺作態了,聽到這裡便忍不住地“呸”了一聲,引得鄰桌的林瀟然又看了她幾眼。
“君紊!”她低聲喚道。
君紊於是會意,主子定是又想做好人了,便給了錦瑟一個安心的眼神,自個兒下樓去了。
那少年仍是哭喊着死死地拉着轎子不肯放手,那小廝朝着他胸前狠狠地踹去,趁着他一時鬆手,便立即吩咐轎伕們趕快啓程。卻見那少年忽地大喊一聲:“夫郎如此容不得蓮兒,是因知道蓮兒有了身孕了嗎?”
他這一聲大喊,不咎於是在平靜的水面丟下了一塊大石頭,隱隱的有些決絕的意味了。
轎子中的人沒有絲毫的迴音,少年又轉身向衆圍觀的人道:“衆位鄉親爲蓮兒作證,今日是我劉家的主夫郎君將我逼死,這筆債,便也只有到陰間去討了。”說着,便含恨想要朝一旁的牆上撞去。
“住手。”一聲大喊從樓上傳來,君紊不用擡頭,也知道是他家的主子終於忍不住出聲了。
錦瑟雖然是個軟性的男男腔王爺,然而畢竟是皇親貴族,這一聲大喝出來,頗有些威攝力,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罷了。
所有人都愣了愣,想知道誰人在那裡說話,於是都擡頭朝發聲的地方一看。這一瞧,卻又不見人影,只因爲錦瑟正一路朝着樓下而來。
林瀟然和蘇瑜亦是詫異地互看一眼,她們都是大家小姐,自然明白同情是一回事,但是出手又是另一回事,畢竟衆目睽睽之下,還得考慮自家的地位和名聲。總不能讓自己成爲了別人茶餘飯後的消遣談資吧。再者,大周國裡,女子夫侍衆多,爲此勾心鬥角的哪家哪戶都有,怪只怪這少年命不好,嘆一句紅顏薄命罷了,又能怎樣。
然而錦瑟卻不是如此,她長在深宮,又受了前世的教育。思想中根深蒂固的便是人權人性。
平日裡看不到的便也算了,如今看到了自然是要管上一管的了。
她走到路邊,想也不想的便把那少年從地上拉了起來,這少年近看卻也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錦瑟眼裡覺得他似是小弟弟一般,於是俯身用力地拍了拍他跪了半日髒了的裙角,嘴裡叨叨道:“這麼點子小事便要尋死覓活的,你爹媽真是白養你一場。”
周圍的人見她行事如此驚世駭俗,不由地個個瞪大了眼,兼有個別大嬸大媽們,更是連連搖頭道:“唉,難怪這人的妻主不要他,有傷風化啊,不成體統啊。”之類的云云。
錦瑟聞言,乾脆擡頭冷冷地朝四周瞥了一眼,簡單明瞭道:“放屁!”
衆人見她用詞如此不雅,一時大愕,錦瑟更是不客氣地道:“方纔看好戲時都和死人似的,現在卻又跳出來裝什麼衛道士。都給我滾遠些,少廢話。”
她因在火頭上,所以聲音頗有幾分威嚴,一時也壓住了不少人,怏怏的不敢答話。
卻也有個別的女子,嘟囔着:“不過是別人的家務事,怎能隨便插手。”
錦瑟冷笑:“那你倒是看得津津有味,豈知非禮勿視?”
那女子被她說得臉色一陣紅白,只想着是哪裡冒出來的粗魯人,說話這般沒有涵養。
她說話的時候,手始終牢牢地拉着那叫蓮兒的少年的手。怕他一時想不開又要做蠢事。
然而那少年卻是難堪的面色緋紅,掙扎了半日脫不開,只得小聲儒喏道:“小姐,您放開奴家,這……怕是於理不合吧……”
錦瑟似笑非笑:“你不是都想死的人了麼?還講個什麼理,什麼名節?”
少年一怔,再看向拉住自己的那雙纖纖玉手,竟顯得比自己的手仍要雅緻秀美,不由地愣了楞,便沒有繼續反抗。
錦瑟又看了一眼那明顯停下來想要看後續的轎子,故意大聲問道:“你叫蓮兒是吧,你家妻主如今有幾個孩子?”
少年小小聲地低頭道:“我家妻主還未過十五,尚無孩兒。”
未過十五……錦瑟聽得臉部一陣抽搐,好吧,她忽略這個還不成麼?
“我說你真是個不開竅的,你家妻主若真的不待見你,你就不會去找你的岳母岳丈麼?難道他們連自家的孫兒也不想認了?”
她瞅了眼那座轎子,用腳指頭想也知道轎中的人此時正巴巴地盼着這少年死了一了白了呢,否則也不會故意來這集市讓他顏面盡失不得不自盡了。
“走,我帶你去官府,讓縣令來問問,誰家的主夫這般兇悍,竟連自家妻主的孩兒也容不得了。可不是沒有了王法?”錦瑟故意如此說道,衆人聽了此時便也連連點頭。轎內,某人正死死地纏着手中錦帕,恨得不敢出聲。
而樓上,林瀟然卻是笑了,道:“真不知這是誰家的公子,這般囂張,卻也有幾分意思呢。”
蘇瑜搖了搖頭:“這若是娶進門去,還不是成了個男夜叉,不成不成。娶夫娶賢啊。”
看來兩人都仍舊是把錦瑟當成了公子了,這倒不是因爲錦瑟的身段或是其他,而是兩個大家小姐都一致認爲,會替一個毫無資色可言又被趕出家門的小侍當街出頭的,便必然是個還未出閣的公子纔會做得出。
畢竟!爲人處事太過天真了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