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皇貴君請安!”
奢華殿內,十幾個大周后宮的貴人們魚貫進了殿中請安,而宋潤則正坐在宮中主位上,輕展雙臂搭在兩邊的椅把扶手上,一身暗紅色的緊袖束腰衣裳,低調的在袖口和腰帶上繡着淡淡的銀色花紋,襟和袖口是一貫的雲龍紋,繁複而精緻,高束起的髮髻上,一根陰檀的簪子就這麼橫貫其上,狹長貴氣的鳳眸半開半瞌,俊美冷傲的臉上帶着與其容貌不相符的慵懶嫵媚,等待着衆人對着他盈盈下拜。
“起來吧……”雖然此時的他只着簡單的素裳,但舉止間卻有股不容人直視的貴氣,“雖說今日是本宮的生辰,但陛下並不願後宮過於鋪張,因此本宮也無意大辦,倒是難爲各位弟弟們有心爲本宮祝壽了。”
因爲不是正經請安的時辰,因此所來的衆後宮侍君中,便以莫如焉的位分最高,也最受寵,衆人便以他爲首按品級進請安,只是他又正好懷有身孕已近足月不必行禮,其餘的人卻是恭恭敬敬地下跪請安,得到宋潤的准許後才起身,這時不少人都擡頭注意看到皇貴君的右下首第一位坐着的竟然是錦親王的側君林素衣,他穿着一襲淡紅的對襟長襦,雖然不久前剛剛生下親王長子,但此時林素衣的膚色看起來並沒有任何暗黃,反而越發白皙,再加上那股顧盼傲然的氣勢,竟比此時首座上的宋潤都絲毫不遜。
皇貴君宋潤的裝束,打扮和習慣,是他自身的一種地位的象徵,作爲從一品的後宮嬪妃,僅次於鳳後而已,這樣簡單中透着奢華的氣勢,在他身上偏偏還透着一股猶如女帝般的威嚴,衆人自然不敢有任何異議,但是換一個人坐在那樣的位置上受着衆人的朝拜,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如此一來,不少後宮貴人的臉上便有些不好看了起來,林素衣不過是親王側君罷了,雖說以他的品級可以不用向他們行禮,但也不能這般安之若素的坐在位置上看着他們向皇貴君下跪,這樣豈不是也連同一起跪他了?此刻衆人之中也只有莫如焉的眸中暗暗閃過沉吟,面上更是沒有絲毫的不悅,林素衣會在此時出現在皇貴君的殿內又坐在僅次於主位的地方,若說沒有宋潤的刻意安排,他絕對不信。
因爲有此不滿的情緒,當先便有人笑吟吟地開口道:“林側君今日穿得倒是出衆,若是不知道的,還以爲今日是錦王側君的生辰呢。”
跪拜過後,甫開口就是挑撥離間之語。
林素衣在他說話的時候便擡起了頭,望着這位充容貴人,看他的年齡,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封的又是從五品的充容,想來是今年進來的秀男了。但見他皮膚細膩光潔,嘴脣飽滿鮮潤,如姣花照水般清雅,漆黑的眸子含着一團水霧,頭上梳的髮髻上,插着都是精細名貴的簪子,眉間的神色帶着嬌媚和張揚,一看就知道進宮後便是個得寵的,而且出身還不低,否則也不會短短几個月的時候就得了從五品充容的位置。
林素衣淺淺一笑,神色沉靜:“安充容說笑了,皇貴君身份貴重,我焉能與之相比擬?”隨機又狀似很不經意的說道:“倒是充容手中所執的扇子很漂亮,上面的繡線和圖案更是讓人眼前一亮。”
明面上看來他是避重就輕轉移話題,可是聰明的人馬上就體會出來其中的意思了,區區一個從五品充容,竟然在貼身扇面上繡了一對雛鳳,這分明是暗喻自己堪比鳳後,可若是林素衣不開口,衆人也聯想不到這上面去,畢竟這安充容的扇子並不特別突出,上面的一對綵鳳粗看去也很像一對鳥雀。
這番話自然讓這位安充容不由大驚,不過看到林素衣白裡透紅,滑膩如脂的肌膚,清麗絕俗的容貌,一副仍舊高高在上安之若素的模樣,心頭仍然涌起了針刺般的感覺,於是便皮笑肉不笑地道:“林側君真是說笑,不過是柄繡了鳥兒的扇子罷了,倒是側君深得錦親王寵愛,又是這般人品,難怪能誕下親王長子,又得皇貴君器重,特特請到宮中來呢!”
林素衣今年不過十八而已,任誰都知道他嫁給錦瑟不久就被獨寵後苑,後來又很快有了身孕,實在是讓人不欽羨都不行,可偏偏他這份寵愛太過張揚,惹來不少非議,連女帝安瀾都不得不插手給錦親王賜婚,如今錦親王尚在君傲出使,想必不久就會回來與文家公子完婚,皇貴君偏又在此時下旨讓林側君入宮“小住”,其中含義真是讓人不多想也不行。
那安充容言笑晏晏地說完後,又刻意地對着一旁始終沉默彷彿隱形人一般的文柳揚眉道:“林側君這樣的福氣可真是教人羨慕呢,文貴君說是不是?”
這話明眼人都聽得出是什麼意思,文夏詠身爲文柳的弟弟,正是剛剛被賜婚給錦瑟的新側君,而依着林素衣早前在親王府內得寵的景象,任誰都想得出文家和林家這兩位公子是很難好好相處了。
文柳卻並不受他言詞的影響,他一臉安然的站在那裡,不急不促,潔嫩白皙的手指交握在身前,和玉一般通透,一雙鳳眸沉靜如水,整個人便如同一件華美的玉器,見安充容故意把苗頭指到他這裡來,也不過只是淡淡頷首,嗯了一聲便沒有了下文。
林素衣卻望着下面站着的美男們淺淺而笑,他知道自己如今是招了忌諱了,這些容色靚麗的後宮佳人們,哪個不自詡比他姿容出衆和身份高貴,如今卻似乎完全不如他活得滋潤,能得親王寵愛不說,如今還遙遙和皇貴君坐在一處看他們在下首行禮……他微微側臉,望了似乎絲毫沒有發覺自己窘境的宋潤一眼,微笑地看着衆人,起身客氣地道:“衆位貴人過獎了,說起來這份福氣也是託了陛下的鴻福,把我指給了錦親王殿下。”他說着,眼底波光流轉宛若秋風萬里,明媚華貴,“今日亦是皇貴君盛情邀約,讓我入宮與諸位同喜,林某感激不盡。”
林素衣知道,對待這些後宮中爭寵的男人們,口角里佔便宜是沒有用的,而此時也唯有宋潤和莫如焉聽出林素衣只是表面乖順,畢竟是在貴君面前,他竟然沒有自稱“卑妾”……而是用了“林某”
莫如焉見狀,朱脣輕勾,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卻突然被一旁的福貴人搶白道:“不知親王這次出使君傲,可會娶個皇子回來?”
這話一出,有不少人微微一笑,讓錦瑟娶個皇子總比讓自家女皇安瀾娶要強多了,這種事,就該讓這位受盡寵愛的林公子頭痛去纔是啊,當先有不少心中微微有了些幸災樂禍的感覺。
而一旁的文柳聽到這福貴人明顯的無腦之語,眼裡閃過蔑視,果然,這中官員進獻上來的美人就是少了點腦子,就算錦親王娶個皇子回來又怎樣,如今錦瑟深得安瀾器重,完全是她最信任的皇女之一,未來前途無可限量,那所謂的君傲皇子就算出身高貴,但畢竟千里迢迢嫁到大周來而已,根本不足爲懼,這林素衣連秦正君都不曾放在眼裡過,又怎會在意區區一個君傲皇子。
宋潤依舊沒有做聲,他端起一旁的蓋碗,輕覓了下茶沫兒,隨之重重的在高几上一擲,“鏗”的一聲脆響,聽的衆人心裡一怔,隨即又齊刷刷向貿然開口的福貴人看去,料定他必定是犯了什麼忌諱。
“錦親王出使君傲本就是國家大事,勿論是不是與君傲聯姻,都不是我們這些後宮之人可以干涉的,福貴人,慎言。”
福貴人低下頭去,看似恭敬地應聲稱是,眸中嘲諷更甚,他知道眼前宋潤說的,不過是一派虛僞應俗的話,心裡暗忖一二,杏眼頓亮,又瞅着林素衣笑道:“本宮心直口快慣了,還請林側君多多包涵,聽說陛下在親王出使之時還賜了洛家的嫡公子隨侍,想必等親王回大周后,林側君又可以多了一位身份貴重的弟弟了。”
這句話終於還是成功的讓林素衣的眉梢微微一跳,神情露出了一絲複雜。
錦瑟離開的這段時日,整個錦王府都由秦若臨這位名正言順的正君打理,由於錦瑟的後苑原本就很“蕭條”,因此秦若臨可以說只是管管家,並沒有如其他貴女正室那般處理所謂一干的後苑紛爭,唯一要關注的無非就是林素衣爲錦瑟所生下的親王長子,由於錦瑟不在,安瀾就乾脆爲他親自賜名未央,能讓女帝親自賜名這簡直算是天大的面子了,日後他的身份只怕也絕不下於其他親王嫡子了,林家上下除了感恩涕零之外也清楚這是安瀾看在了錦親王的面子上。而林素衣在出了月子後又時不時地被宋潤召進宮中小坐,彷彿他正好合了這位皇貴君的眼緣一般。
似是看出了林素衣的不自然,福貴人嘴角上揚,再度淺笑道:“說起來這對側君來說也算是喜事呢,日後除了有文家弟弟,又有洛家的公子和君傲的皇子,服侍伺候親王的事情也可以輕鬆不少。”
福貴人正得意洋洋地說着,冷不防卻聽到身後傳來的一聲通報。
“恭迎陛下!”
霎那間,福貴人只覺得自己的心跳都快停止了,一手緊緊的攥住了衣角,感覺掌心的汗水已經弄溼了衣裳,他不知道安瀾是幾時來的,更不確定她究竟聽去了多少談話,此時此刻他跪下時竟只覺得自己的雙手在瑟瑟發抖。
安瀾掃視了一眼跪伏在地下的幾個男子,淡淡地問道:“剛纔福貴人所言的宮中喜事,究竟是什麼?”
儘管所有人都低着頭看着女帝腳下的白玉磚,可敏感的宋潤還是依稀察覺到了安瀾的情緒變化。
“稟陛下,福貴人是說錦親王出使君傲多日未歸,想必一回來,宮中就要辦喜事了。”
“不愧是皇貴君!”安瀾意味深長地評價道,聲音中完全聽不出喜怒,“起身吧。”
儘管只是這麼一小會,但衆人都已經渾身僵硬,幸好這些大周后宮中的人連同福貴人在內都是知道分寸的,沒有說太多要命的話,否則今日會是什麼結果實在難以預料,畢竟他們都知道,安瀾的護短是出了名的,他們身爲後宮男子,別說根本沒有資格對玉家皇女評頭論足,更何況還是調侃揶揄如今安瀾最寵幸的錦親王。
走了幾步後,安瀾的腳步頓住,一雙銳利的眼睛在宮裡裡面隨意一掃,犀利的視線在同樣起身行禮的林素衣的身上一頓,穩穩地在方纔宋潤宮中的主位坐下。
“林側君今日也在此,很好!”誰也不知道她的這句“很好”是什麼意思,自然也沒有人接話。
起身的幾個貴君和貴人均不敢擡頭,唯有莫如焉微微擡頭,如墨的黑髮上僅着着一朵幽蘭,更顯得風姿卓然,此時衆人之中,唯有他神色如常,對着安瀾恭敬地說道:“林側君今日亦是前來爲皇貴君祝壽。”
宋潤敏銳地感覺到安瀾的目光在莫如焉和林素衣的身上流連良久,獨獨卻沒有說話,想必也看出來了莫如焉在爲林素衣解圍,半晌,方纔聽得她面上聽似平和吐字清晰地問道:“莫貴君,你來告訴朕,對錦親王來說,究竟什麼樣的公子才最堪爲良配。”
莫如焉只沉吟片刻,便道:“回稟陛下,臣妾以爲,性情恬淡,能使得家宅安寧的公子最爲適合錦親王……”
安瀾聞言,笑了起來:“你倒是直接,還不如直說朕的皇妹太過招蜂引蝶所以嫁給她的公子必須得不爭風吃醋爲先……”她似笑非笑地擺擺手,揮退了安福遞上來的香茗,“當初朕責問她,是不是想要找個天仙般的美人才肯成親,結果她說,她求的只是一生一世一雙人,朕當時沒有直接嘲笑她這種可笑的想法,畢竟她遲早得明白自己的身份和職責……”
此時,福貴人自覺找到了機會,他立即找準了時機上前插話道:“陛下說的是,臣妾等身爲後宮之君亦也該寬厚仁愛,彼此和睦,後宮和和美美的才能讓陛下安心前朝……”
林素衣坐在一旁,哪裡聽不出這些話明裡看來是對福貴人說的,實則是在敲打他罷了,不由嘴角便微微上揚,恰到好處地顯露出一份淡淡的不屑。
聽得福貴人又是不分場合的表現,安瀾的一雙劍眉頓時微微皺了起來,目光先是在後宮貴人那一堆上看了一圈,幽深的眸光裡含着一抹讓人無法忽略的壓力,遂緩緩開口道:“福貴人,朕有問過你話嗎?”
這年輕的福貴人頓時周身一窒,他聽出了安瀾話中的隱怒,腿一軟就跪了下去,幾次嘴脣翕動,卻始終沒有說出話來,。
“還是朕最近對你實是太寬厚了,讓你一個貴人如今都不知道天高地厚,以至於在皇貴君和貴君的面前還有你插嘴的餘地?”
福貴人無法抑制周身的顫抖,他額頭點地,匍匐在地上不敢擡頭,只是聲音細弱彷彿帶着哭腔地反覆求饒:“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臣妾知罪。”
安瀾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安福會意朝後面使了個眼色,兩個宮侍上前把福貴人強行從地上拉了起來扶了出去,此時任誰都看得出,這位風頭無二在宮內受寵幾個月的福貴人算是好日子到頭了,正所謂伴君如伴虎,得意忘形就是這般的下場。
看着被帶出去的福貴人的狼狽模樣,宋潤心中冷笑。這些男人們真以爲女帝對他有多少情意呢。皇宮無情,皇帝本身就更冷情,對福貴人再寵愛也不過就是嚐個鮮罷了,只要出現差錯就會像現在這樣翻臉無情!而這福貴人居然還以爲他得了皇帝的青眼,就能夠跟他還有莫如焉平起平坐,活該他有此下場!這還是看在他前幾個月盡心伺候留了情面沒有貶低他的位份,不然就不止是送走那麼簡單了!
說到底,宮裡的美人就如曇花一現,沒有家世沒有見微知著察言觀色的能力,也就都不過是安瀾的玩物罷了。宋潤想到這裡微微側目瞥了林素衣一眼,面對這樣一個殺雞儆猴的場面,他面色平和,鳳眸沉沉的看着場中的一切,仿若一個局外人一般。
“林側君。”沉吟了一會,安瀾沉聲道,“如今你貴爲親王側君,又爲親王誕下了長子,論理也算是立了大功,不過親王的後苑如今人才凋零,這便是秦正君與你的責任了。”
提到錦瑟,林素衣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的念頭,他咬着脣,許久才道:“是!”
只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就透漏出無數深沉如瀚海般的情緒,波濤洶涌,如浪滔天。女帝本就是敏銳的人,當然也知道端由,她神色更顯陰沉。
而看在別人眼裡,她們卻覺得,安瀾是在爲此事而震怒,越發的屏息凝神,不敢發出絲毫的動靜。
“林側君貞靜嫺雅,爲妻主盡心,這般心意實在難得,也難怪錦親王會如此寵愛!倘若文側君與洛側君將來能有他一般的嫺靜知禮,朕便更欣慰了。文貴君,你說呢?” 安瀾聲音微揚,嘴角帶着淡淡笑意,只是眼眸依舊幽暗深邃,讓人捉摸不透。
文柳沒有想道安瀾會突然點到自己,慌忙點頭應是,和其他貴人比起來,他一向在宮中默默無聞,也從無意爭寵,但就偏偏他這份偏安一隅的性格,也使得他始終穩穩的佔據着一宮主位,畢竟他是文家的公子,安瀾太傅的兒子,女帝自然怎樣也都不會虧待了他。
只是安瀾的話還是猶如在平靜的潭水中投入了一顆石子,因爲她不僅僅提到了文夏詠,還提到了一個人——洛側君,有些知機的如宋潤和莫如焉,立即便心下了然,洛側君應該是洛家如今唯一的嫡子洛荷生,隨錦親王一同出使君傲隨身服侍的洛家公子。安瀾的話分明是直接提前爲他定下了名分,連賜婚的步驟都省略了,畢竟洛家乃是如今當朝鳳後的父家,貴重顯赫,成爲親王側君是理所當然的,便是要做正君都是綽綽有餘,只是在場的也唯有幾個人心裡很清楚的知道,安瀾是絕對不可能讓洛家出一個親王正君的。
如此說來,洛荷生果然是要入錦親王的後苑了。
宋潤望着這突然而來的一幕,雙眸再次落到對面的林素衣身上,就在這時,林素衣側過頭來,鳳眸幽幽的投向他,與他的視線在半路中相逢,宋潤只覺得他的雙眸一霎那如同有煙雲在迅速的籠罩,然後霎那之間換上了冷琳琳的眸色,好似那兩顆墨色的瞳仁浸在了冷水之中,迅速的結成了白色的冰霧,最後這層冰霧在半空之中化作了水汽,將他整個人都籠罩在水汽之中,唯一清晰印在他腦中的,便是鳳眸裡最後那抹淡淡的諷刺。
原來他知道的,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把他召進宮來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