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初晨和王嬸脫下斗篷,穿上手術服,用布帶把袖子系在手腕以上。又倒了一些消毒水在盆子裡,二人泡了小半刻鐘,再戴上自己做的消過毒的羊腸手套。
牢房裡只留下四個人,馮初晨和王嬸、上官如玉、一個牢醫模樣的人,其他人去牢門外等候。
馮初晨跪坐在男人身旁,今天要以這樣一種姿勢做手術。
既不習慣又難受。
男人已經睡着了。
王嬸把裝手術器械的小箱子打開,傳來上官如玉和牢醫的驚歎聲。
驚爲天物。
上官如玉說道,“好奇怪的小刀,小剪子,小鉗子,針是彎的,這個,這個,這些都是做手術的?”
激動得聲音都在顫抖。
他伸出手想抓,馮初晨冷聲喝止,“不能碰,這些東西已經消了毒,弄髒會外邪入體。”
上官如玉縮回手。他不知道什麼是消毒,大概也明白是阻止不好的東西侵入體內。
馮初晨伸出右手,叫着奇怪的名字,王嬸便把奇怪的器械放在她手裡。
上官如玉看着不同的器械在馮初晨手中變換,擦拭傷口,剪斷之前的縫合線,皮肉翻起來,膿血和腸子流出來,腥臭味更甚。
馮初晨翻看了一下腸子,沒有傷口又塞進去。
接着是洗傷口,把傷口處的一些肉芽剪掉,再是縫合……
除了翻看腸子用手,其它不管做什麼馮初晨都是拿着奇怪的器械做,而不是直接用手做,包括縫針。
從裡到外,一共縫了四層,而不是之前說的三層。
最後在傷口上撒了一些藥粉,用棉花蓋上,再用長布帶環腰把傷口包紮好。
還囑咐道,“以後每天換一次藥,用我留給你的消毒水和消毒棉,要保證傷口乾燥,最好在乾燥乾淨的環境中養病。還要喝防止外邪入體的湯藥……”
期間,王嬸緊張的汗不住往下流,她空不出手擦,上官如玉給牢醫使了個眼色,牢醫非常有眼力見的用帕子幫着擦了。
上官如玉特別想幫馮初晨擦汗,可奇怪的是馮初晨居然沒流一滴汗。
前額光滑乾淨,像剛打過香脂一般。
他都緊張得汗流夾背,大滴大滴的汗不時落下,馮姑娘居然沒流汗……
縫合完那條最嚴重的傷口,馮初晨又重新縫合了其它看着比較嚴重的傷口。不算嚴重的,也用藥棉蘸着消毒水擦拭一遍。
不知過了多久,馮初晨似已忘記時間的存在,忘記她是如何從跪着到坐着。
處理完大大小小二十幾處傷口,她想診一下脈,而男人兩個手腕都嚴重受傷,便在男人的脖子側面摸了一下。
突然,她眼前一黑就要仰面倒下,胃裡也如倒江倒海一般。
既是累的,也是屋裡臭氣薰的。
王嬸一把把她扶住她。
“姑娘。”
馮初晨吃力地站起身,她想吐。
上官如玉激動地說道,“馮姑娘哪裡是在做手術,分明是在雕刻一件美玉。馮姑娘,我要拜你爲師……”
一個溫和不失威嚴的聲音傳來,“這些事以後再說。馮姑娘,肖大人無事吧?”
馮初晨纔看到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箇中年男人。
男人四十歲左右,體貌豐偉,秀眉長目,雖穿着便服,一看就是上位者。
上官如玉介紹道,“這位是定國公明公爺。”
馮初晨給他曲了曲膝,想開口說話,胃裡的東西一下涌入口中。
她強忍住跑至牢房門口,摘下口罩衝外吐出。
正好一個人大踏步往牢房裡走來,一口酸湯噴在那人胸口上。
馮初晨嚇壞了,趕緊用手裡的口罩給他擦拭,“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那人腦子一片模糊,由着馮初晨擦完才反應過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低聲喝道,“臭丫頭,你居然敢往我身上吐……是你。”
說着,擡起巴掌就要打人。
上官如玉趕緊抓住他的手說道,“不許打人。是你硬闖過來,怎麼能怪馮姑娘。”
馮初晨看清男人後嚇了一大跳。
居然是他,就是那個曾經救了孩子,給她跪下,又被她吐了一臉的青年男人。
馮初晨晃晃不太清明的腦袋,不敢看明山月,退後兩步站去肖大人身邊。
定國公皺眉道,“是你自己不看路,怪人家姑娘作什麼?”又問道,“馮姑娘,肖大人能活下來嗎?”
馮初晨說道,“尚不知曉。”
她走去肖大人身側席地而坐,接過王嬸遞過來的銀針依次紮在肖大人的百會、環跳、膻中、膝陽關、曲池、太沖、合谷,並源源往銀針上注入真氣。
前三針是上陰神針的穴位,後五針是書札裡深化上陰神針的穴位。
她不知道自己此時爲何要這樣扎,就是覺得扎這幾個穴位能夠救男子。
明山月的親兵宋現趕緊幫主子把外袍脫了,又把自己的外衣脫下給主子穿上。
明山月不知剛纔自己爲何突然頭暈腿軟,被一個姑娘吐個正着。
又不能發作,沉臉看着地下的肖鶴年。
原來上官如玉請的瘍科大夫是她。丫頭片子冒冒失失,又討嫌,她能治好這麼重的傷?
牢房裡鴉雀無聲,靜靜看着馮初晨的手。
手上戴着奇怪的半透明手套,手套已經被血污弄髒。
大概一刻鐘後,馮初晨耳畔突然響起兩聲糯唧唧的輕笑,軟軟的,糯糯的,似能把她的心軟化,跟她施上陰神針後的笑聲一模一樣。
馮初晨不清楚爲何會這樣,但她知道這個男人死不了了。
馮初晨長鬆一口氣,把男人身上的銀針依次取下。剛站起身,就覺身體一軟,被後面的王嬸抱住。
“姑娘。”
馮初晨渾身無力,像剛施過上陰神針一般。
她輕聲對定國公和上官如玉說道,“該做的我都做了,若病人醒過來,你們又後期護理得當,應該能活下來。”
又對王嬸道,“好了,我們走吧。”
定國公臉上有了笑意,說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巾幗不讓鬚眉。小馮大夫辛苦了,如玉送你回家。還有,小馮大夫來這裡治病的事萬莫傳出去。”
他打過仗,在戰場上看到軍醫如何粗魯地給受傷將士處理傷口。
他直覺馮姑娘的手藝比那些軍醫高出好幾個等級,甚至整個大炎朝的瘍科大夫都無出其右。
肖鶴年真有可能活下來。
上天有眼,居然把這個小姑娘請了過來。
馮初晨被芍藥和王嬸半抱半架着向外面走去,即使她沒看明山月,也能感覺到那個男人的眼刀子颼颼向她射來。
幾人坐上馬車,上官如玉坐另一輛馬車,兩輛車消失在夜色中。
因爲馮初晨吐了明山月一身,三人都心情沉重。
再聽說之前馮初晨曾經吐過他一臉,還接受過他的跪拜大禮,王嬸不住哀聲嘆氣。
“怎麼這麼巧,都說北鎮撫使是活閻王,他若記仇可怎生是好。”
馮初晨靠在椅背閉目養神,也覺得太巧了,巧得不可思議。
她兩輩子沒幹的事,都在那人身上幹過了。
她虛弱地說道,“不是我要往他身上吐,而是他硬跑過來接。哪裡有這麼奇怪的人……”
芍藥說道,“明大人也好看得緊,除了面帶兇相,一點不比上官公子差。我看他瞪了姑娘好幾眼,我好想去踢他,又忍住了。”
王嬸喝道,“你少給姑娘惹禍。你若踢了那個瘟神,我們一家都要遭殃。”
到了家門口,芍藥先下車,把馮初晨半抱下來。
夜色沉沉,漫天寒星眨着眼睛,微涼的夜風讓馮初晨過好了些許。
上官如玉沒下車。他很想進屋跟馮初晨繼續探討做手術的技巧,也知道這時候不能去姑娘家。
他掀開車簾低聲說道,“馮姑娘好生歇息,改天我再登門請教。”
馮初晨點點頭。
王嬸來到他車前,低聲道,“我家姑娘得罪明大人了,怎麼辦。”
上官如玉想起馮初晨吐明山月的事,低笑出聲。
“那傢伙專克女人,今天終於被女人反克了一把,馮姑娘威武。哈哈哈,小爺看着都舒坦……放心,他雖然脾氣怪異,卻最是公私分明。馮姑娘幫了大忙,
“他再生氣也要記你家姑娘的情。再說還有我呢,他敢對馮姑娘不利,我先不答應。”
馬車跑起來,上官如玉對車伕說道,“去定國公府。”
護衛苦着臉勸道,“二爺又住定國公府,長公主殿下和駙馬爺知道不會高興。”
端硯也勸道,“爺,人言可畏。”
上官如玉道,“爺纔不在乎別人說什麼,你們再囉嗦就滾。”
上官如玉靠在椅背上,想着剛纔的場面。
朦朧的火光中,馮初晨嘴脣緊抿,眼神沉靜,一舉一動都是那麼優雅且堅定。
真是太美太颯了,天上的仙女都不及……
芍藥把馮初晨扶去淨房,自覺地站去西廂廊下。
馮初晨累極了,坐在木桶中,由着木槿幫她沐浴,又被扶去牀上躺下。
馮不疾正準備上炕睡覺。
聽說姐姐回來了,趕緊跑過來。
“姐姐又施神針了?吃完飯再歇息。”
馮初晨沒睜眼睛,“姐很累,還噁心,不想吃飯。”
“姐的手這麼涼,我給你加牀被子。”
“無需,姐不冷。”
“我讓人給姐煮碗蔘湯。”
“好。”
小囉嗦終於走了,屋裡靜謐下來。
馮初晨睡不着,心慌,總覺得還有什麼事沒做。
對,施了神針還未點此生香。
馮初晨閃了一下神,神針?
出現了小娃的笑聲,她剛纔施的應該算神針吧?
馮初晨咬牙下牀把此生香插在小香爐上,拿起火摺子放在香的頂端,心裡默唸着: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爲樂。入塵不染,出塵不失……”
香頂端真的亮了起來,小火星上一縷青煙嫋嫋生起。
馮初晨咧嘴笑起來。
她現在比大姑還厲害,僅憑意識就能知道病人適不適合施神針,還可以先施針後點香。
等到香燃完,她把香灰倒進一個碗裡,又上牀躺下。
她在想剛纔爲什麼要在那幾個穴位施針。上陰神針的三個穴位再加深化上陰神針的五個穴位,還按照深化上陰神針的方式旋轉銀針和注入真氣……
書札上說,上陰神針深化後就是太陰神針。
再想到那兩聲糯唧唧的笑,她剛纔施的是太陰神針,還成功了?
應該是的。
大姑一直探討卻沒有機緣的太陰神針,她會了,並且她還有機緣。
具體是什麼機緣,馮初晨也不知道。
但她知道的是,除了她有機緣,還跟在青葦蕩給母狼接生後的身體變化,磨平九個銅頂針,力量夠了有關……
這幾樣條件缺一不可。
她還知道的是,那個人能活下來主要靠的是太陰神針。
不施神針,手術再好,縫合再好都得死。
馮初晨望着房頂傻笑起來。
笑出了聲。
她會施太陰神針了,救了想救的人。
那個人也好命,死前她去了,她又突然會施太陰神針了。
她覺得太陰神針有些像前世的強心針,只不過作用更大更廣……
真是玄妙至極。
聽名字,“太”字比“上”字要高大上。
都帶有陰字,會施上陰神針的身體比正常人涼,而會施太陰神針的身體則比會施上陰神針的更涼。
怪不得自己身體逐漸變冷。
解釋不通的問題太多太多。
又想着,中醫把宇宙看成整體,萬物相生相剋又相輔相成,人是宇宙的一部分,遵循天地法則……
上陰神針和太陰神針也是宇宙中的一部分,與人相輔相成……
因爲她沒有點此生香,圍觀的人並不知道她用的是神針,或許還以爲那個男人之所以病好是因爲手術成功。
太陰神針有什麼注意事項她並不知道,是不是像上陰神針一樣三天內不能施兩次。
她現在勢弱,上陰神針已經讓她應接不暇,不能讓別人知道她會施太陰神針。
太陰神針治療的疾病比上陰神針還大還廣,不止能救新生兒,還能救成人。權貴階層爲了自己活命,可不會管她的死活……
半夏端着一碗蔘湯一碗雞蛋麪條走進來,後面跟着馮不疾。
“姑娘,把蔘湯喝了。”
“姐,喝完湯再歇息,趁熱喝,出些汗。”
喝完蔘湯馮初晨心緒依然不能平靜,見小正太還守在牀邊,只得閉上眼睛裝睡。
姐姐睡着了,馮不疾又摸了摸她的手,還是那麼涼,也沒有出汗。
他從櫃子裡拖出一牀被子給姐姐蓋上,吹滅油燈後躡手躡腳走出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