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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下午,奉書把自己關在房裡,揉着小腹,怔怔的出神。杜滸說,他的傷勢雖然還沒痊癒,但三日之後,應當能夠行走無礙。到時他們便出發。
雖然她知道杜滸的本意,他倆都是身負命案的欽犯,不能在一個地方多逗留,需要儘早離開。但她還是心裡頭擰着,對自己冷笑一聲:“他還真是一刻也不願和我多待在一起。等到了南方,他說不定還會親自做媒,把我嫁給哪個繡花枕頭,免得他的徒兒整日價想些顛倒倫常之事。可他想沒想過,到時候我在一個人的枕邊思念另一個人,這又算得哪門字子禮義綱常?哪門子三從四德?他說等我出嫁後再去看我,哼,就算再過得十年、二十年,他見到我時,該瞧我不起,還是瞧我不起……”
想到他那句“反正我不會娶你”,又是連連冷笑,笑出一串串眼淚,“我何時說要嫁你了?你這麼着急撇清做什麼?我只是想像小時候那樣,在你隔壁乖乖的住着,大家一起吃飯,一起聊天,一起練功課,摔痛了時,能讓你抱一小會兒,有錯嗎?爲什麼你連這個要求都不答應……你何時那麼討厭我了?還是……還是你怕我了?怕我再鑽到你的懷裡去?我都保證過以後不會了,難道會食言嗎?我是那麼下賤的姑娘嗎?”
“你說這世上有的是比情愛更要緊的事,可當我想做那些事的時候,你又不讓……天生重情有什麼不好了?你教了我那麼多本事,可沒教過我怎麼把心變成石頭……還是說,你的心本來就是石頭做的,因此以爲人人皆是如此?要是你的心真是石頭,昨天怎麼又爲我哭了?”
天慢慢黑了。杜滸在外面招呼她吃晚飯。
奉書規規矩矩地應了一聲,穿鞋下牀,走到廚房,抿出一個微笑,說:“師父,我來。”自然而然地盛飯、盛菜、擺好碗筷。過去在清遠坊租住的時候,杜滸每日回家後都是累癱了的,這些事多半是奉書來做。
杜滸笑着誇她:“乖孩子,謝啦。”
奉書心道:“你的乖孩子早就不乖了,你還在這裡自欺欺人。”
她扒了半碗飯,忽然問:“師父,送我回家之後,你會去哪兒?”
杜滸想了想,說:“我也要回我的家鄉看一看。”
“然後呢?”
他笑了笑,“然後,看緣法吧,很多事情會自己找上門來的。”
她不滿意這個答案,歪着腦袋,微笑着,又問:“比如說什麼事?”
“比如……”他斜睨了她一眼,微微笑道:“給你找個師孃啊。”
奉書狠狠咬了一口筷子,格格一笑,道:“到時候做徒兒的不能到場恭賀,還請師父莫怪。”
“到時候,我自會經常去看望你。”
“你還有好多本事沒教我呢。”
“你乖乖的,以後我一樣樣的教你。”
“你還會收別的徒兒嗎?”
“不收了。”
奉書心中一酸,嘴上卻嘻嘻笑個不停,順着他的話,說:“操不起這個心了,是不是?”
杜滸看了她一眼,笑道:“你這是怎麼了,吃笑藥了?”
奉書努力維持着笑容,臉上的肌肉痠痛,“嘻嘻,沒有啊,我一直是這樣的。今天早上我以爲我要死了呢,現在大難不死,自然開心,嘻嘻。”
杜滸笑道:“傻丫頭!”起身去盛第二碗飯。
奉書看着他的背影,再也忍不住任性,丟下碗筷,一把將他從背後抱住,雙手用力環住他的腰。
杜滸身子一僵,“幹什麼?”
奉書笑道:“你緊張什麼……抱抱還不許了?你的好閨女想抱抱你,成不成?過去爹爹也經常抱我的……嘻嘻……”
她感到眼淚不受控制地溢出來,將臉蛋和脣角貼在他寬闊的後背上,把自己異樣的聲音掩飾得悶悶的,繼續歡快地喋喋不休:“等我以後出閣嫁人,你想疼我,也沒機會啦。到時候你碰一碰我,讓我當家的瞧見了,他一生氣,非跟你拼命不可,又肯定拼不過你,一不小心讓你打死了,奉兒可就成了小寡婦啦……多不好玩……你說我是改嫁呢還是不改……”
杜滸又好氣又好笑,“小妮子胡說八道……”
他突然住了口。奉書也一下子安靜了。她雖然在嘻嘻哈哈的強顏歡笑,可是淚水早就洇溼了他後背上的衣服,慢慢滲了下去。他遲早會感覺到。
杜滸慢慢拿開她的雙手,轉身輕輕摟住她。一陣席捲而來的戰慄,掃得她全身發軟。
溫溫軟軟的小糯米糰,在他懷裡輕輕顫抖着。他不敢抱得太緊,只輕輕拍着她後背,低聲說:“好姑娘,是我不好,是我害得你這樣……”
強行抿出的一抹微笑終於潰不成軍。奉書用力嚥下眼淚,顫聲笑道:“師父怎麼不好了,師父對我最好了。奉兒才壞……是讓師父寵壞的……”心中告誡自己,這樣不應該,要放開他,可是身子卻化成了一灘溫水,柔柔順順的偎依在他胸前,怎麼都動彈不得。
她告訴自己:“就一會兒,就最後的一小會兒,數三下,就放開……一、二……不,數十下……三、四……八、九……”
“奉兒,你答應師父,不管怎麼樣,自己都要好好的,不許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好嗎?”
奉書感到他呼出的氣輕輕吹在自己髮際,用力點點頭,把頭埋在他懷裡,貪婪地呼吸着他的味道。十二、十三……
“功課不要落下,每天練一會兒,不過……嗯,難受的時候就別練……我過兩年會……不,我一年後就去看你,好不好?”
“好,我知道了。”她當然知道,就算一年後再見,也不過是將今天的情境重複一遍罷了……十五、十六……
杜滸不再說話了,伸手輕撫她的頭髮。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
他的手指忽然勾上了她頭髮裡的繩結,把她拉得微微一痛。她“呀”的小聲叫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擡起頭來,正對上那雙烏黑深邃的眼睛,眼中滿是溫存和愛惜,像她在夢裡見到過的一樣。
奉書雙頰立刻暈紅如火,全身如棉如絮,雙腿幾乎站不住,情不自禁地輕聲喚道:“師父!”
稚嫩的、依賴的聲音。眼裡是青澀的水波,臉蛋上是少女特有的細細絨毛,好像即將成熟的桃子。頸窩裡有極淡極淡的奶香味。
杜滸的呼吸忽然變得粗重起來。他神色微變,閉上眼,輕輕將她推出懷裡。
奉書便順從地退開了。心中數到了四十二,她已經心滿意足了。
“師父,我再給你添碗飯?”
杜滸轉過身去,不再看她,“不用了,收了罷。”
“要不要泡茶?”飯後給師父敬茶的規矩,她幾年以來已經做得習慣了。
“去泡一壺。”他似乎不願再和她多說話。
奉書聲音微微顫抖,說:“茶葉沒有了,我出門去找主人家娘子要。”
“好,去吧。”
“師父乖乖在這兒等着。”
“好。”
奉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出了門,回到自己的房間,抓起一個早就打好的包裹,穿過空地,路過薛氏住的小屋時,卻並沒有敲門拜訪,而是徑直走了過去。等走到村莊盡頭的時候,立刻發足奔跑,消失在荒山樹林裡。
她咬着嘴脣,淚眼朦朧,把哭聲壓抑在胸腔裡。等師父反應過來,他傷勢未愈,行動不便,追不上她的。就算他追出來,她已經將逃命的本事練得精熟,他找不到的。
她帶走了匕首,帶走了一半的銀錢,這樣他就知道,自己並沒有想不開、做傻事。她心中唯一擔憂的,是自己房中那用石炭寫的“勿念”兩個字不夠大,不夠顯眼。但他應該也會發現的……
她涉過一條冰凍的小溪,翻過一座山坡,仰頭看了看星星,辨明方向,朝北走去,心中默默道:“師父,奉兒不乖,這是我最後一次亂跑、讓你着急了。你給我計劃好的生活,我不想要……你以爲跟了你這麼幾年之後,我還能過回尋常人的日子?當年,二叔想讓我過那樣的日子,我不願意,寧可讓火燒死,也要求你帶我走,你忘了?只是你不用擔心,我自己會照顧好自己。我不在了,你的日子也會省心不少吧……”
她不禁回頭。從黑漆漆的夜色中,彷彿已經看到杜滸焦灼萬狀的神色,心一橫,喃喃道:“不用你趕我,我自己會走。你想分開,就徹底分開。我要變得和你一樣聰明,一樣強壯,一樣厲害,一樣狠心,到那時,你永遠再沒有機會瞧不起我……我心裡面裝的東西多着呢,我要做好多好多好玩的事情,你要是知道了,一定會羨慕……只是你也不會知道了……”
只不過,記憶裡所有好玩的事情,似乎都帶着他的影子。第一次彎弓射箭的忐忑,第一次縱上樹梢的驚喜,千山萬水的跋涉,妙趣橫生的故事,棋盤上的廝殺,雪地裡的玩鬧,鐘樓頂上那一片鋪開來的巍峨城市,海子裡盪漾的一葉小船……
奉書的雙腳凍得麻木,整個心都慢慢被北風吹得麻木了。她掩緊了外套衣襟,遮住了全身縞素的衣裙,伸手入懷,摸了摸那兩件自己的老朋友,默默道:“爹爹,保佑奉兒。”
沒了師父,自己卻還有一件事可做。跟師父在一起時,這個念頭一直被壓制着。而現在,這個信念在她心裡瘋狂地生根發芽,甚至比他的懷抱還要讓她熱血沸騰。
該報仇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最長的一卷結束。前三卷裡埋的線和反派是不是該拿出來花式遛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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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丫頭要飛速成長和黑化了。只有經歷一次狠心的分別,杜滸才能意識到她作爲女人而不是晚輩熊孩子的身份,同時也是給他一段時間冷靜和思考(我纔不說會虐男主呢)。不管怎麼樣,劇情也不允許馬上HE。別忘了奉丫頭還要給爹爹守孝……通俗時間是三年,準確來說是二十七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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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讓這二十七個月快點過去噠。所以,明天雙更,算是給大家的情人節禮物~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