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天還是乾燥，三月份的初春，街上恢復了熙熙攘攘，剛下火車，我就和表姐朝城裡奔去。
“聽聞貴初樓那位名角兒今天來了。”
“真的假的，回來了？不是說和那大小姐之後的事就不唱戲了麼。真是的，當年沸沸揚揚的事傳的還少麼？”
“誰知道，今兒達官貴族都來了，我們何不去湊湊熱鬧？”
“還以爲他被梨園除名了，誰曾想今個又回來了。”
“不說了，不說了，去看看。”
眼看着兩個男人從我們身邊過去，邊走邊議論着，我垂下頭去，掩住目中的神色。
先生，還是回到了戲臺啊，這時表姐手搭上我的肩，輕輕安撫。終於不在是我一人承擔了，在這等世界，有個人安撫你，是多麼幸運的事，我默默的想着。
“無事，走吧，貴初樓。”我朝表姐笑笑，眨眨眼率先向前走去。
表姐恍惚一瞬，這樣俏皮的樣子，很久...很久沒有出現了。
她上次對自己露這等表情，還是讓自己替她保密的時候，回上海後，兩人關係一直很僵，明明曾經那麼要好，現在總像中間有隔閡。因爲，她不會再對自己要小孩子脾氣了。
放下了嗎？表姐盯着我的背影，心裡泛起了酸。
“哎呦，姑奶奶們，就別難爲我了，我也就只是個夥計啊。”
“咱這裡面兒坐的可都是大人物，您想進，必須出示身份啊。吶，瞧見沒，外面可都是記者，都等着採訪咱的名角兒，想見的人多了，也不是都能進去，體諒體諒？”
貴初樓外，一夥計頭疼道，我離開上海時就不是白家小姐了，哪還有什麼身份，想不到，如今連進都進不去。
一旁的表姐看不下去了，翻開包，拉出一袋子細銀往夥計身上一扔，冷聲道“能進不？不能進還有。”說着又掏出一條大洋塞給夥計。
那夥計左右爲難的拿着銀子小心翼翼道：“小姐，能進去能進去，可前面正座都滿了，看在咱們今個投像的份上，你們坐後臺，可行？放心後臺也能觀賞咱名角兒，只是他看不見你，怎樣？”說着還掂量掂量銀子，笑眯眯看着我們。
現如今也只能這樣了。
後臺，這位置在臺子後面，中間有一扇巨大的屏風隔絕開來，爲了放置物品，我和表姐坐在裡面，看着戲臺上走來的那個人呼吸都要停了。
他頭戴珠瓔八角帽冠，身着琉璃碎玉長裙，裙邊鑲着珍珠流蘇，腰間長帶飄然至極，面上妝容精緻，張口戲聲驚人，剎那間，我都能聽見自己狂亂的心跳聲。
昭君出塞。初遇時他唱的曲兒。
一時間，千般萬般滋味涌上心頭，說不清，道不出，只知道心口那裡痠疼痠疼的，好像有什麼滿了出來。
他知道我來了嗎？他不知道吧！怎麼會。
就這樣，我出神的盯着他唱完，明明僅有一屏之隔，我卻無法出去找他，這種感覺還是第一次，無力籠罩全身。
不一會，我就看到有人爲難他，我立馬坐不住了，起身想出去，卻被表姐您的拽住，她眼睛沉沉的看住我。
“小蘇，現在出去，就真的什麼都沒了。”
我釋然一笑。
“我知道，自我離開上海那日起，就再也不是白小姐了，我只剩下他了。”我收回胳膊準備出去，傾刻間，門口傳來一陣槍聲。
子彈直衝臺上飛來，表姐抱住我往地下一撲，就地打了個滾，子彈穿透屏風射入我們身後的木板上。
“一定是曹元追來了，我們快走。”表姐拉着我就往起站。
我驚呼一聲：“先生”他爲躲避子彈此刻在臺上側身轉動着。
我朝前奔去想推開屏風，可這屏風極其牢固怎麼推都不動。座下已亂成一片，慌亂中，一個小男孩爬上戲臺，趁程玖停頓之時，順手推了他一把。
“先生！……”我大喊着，從心底嘶孔出聲。
冬天長出的野草，夏天開了花，我躲在人羣的角落窺探他的光。
野草的炙熱，光還是沒有發現，他們在交織，扭打，糾纏，一邊在腐爛的低吟，一邊在絕望的吶喊。
是那夜送信的男孩。原來如此，難怪那次出逃會被發現，因爲這個男孩本來就是曹元的人。
我出不去，站在屏風後面眼睜睜看着他墜落下去，手裡還緊緊握着領間的玉墜。
涼意順着腳跟爬上心頭，大腦。指尖已深深嵌在肉裡。彷彿許多根針在這一時刻同時扎入身體，每一處都疼的要死，可就是阻止不了任何。
“啊啊啊！”我拍打着屏風，撕心裂肺的尖叫着，什麼都沒了。我猛然拔出腿間的槍朝那男孩打去，下一瞬，他就倒在血泊中，眼神驚恐的看着屏風後的我。
座下的更是如蜂窩一般亂搡着，眼前漸漸眩暈，黑暗，一切都在覆蓋着我的視線，腳底發軟，心臟劇裂疼痛抽搐着。
下一瞬我就疼暈了過去，只剩下一片無盡的黑暗。他根本不知道，我最終爲他一無所有，卻還是沒能換回我們的自由。
落花斷續，窗外下了一場紅雨。
金色的日光將屋檐下飛落的雪都鍍了光，恍然間，我看見他半蹲在那裡，像在漫天飛揚的金粉裡，對着我笑。
這是他在胭脂巷，爲她留的最後一點念想。
疼啊！這樣的愛太疼了。
如果過了這戰火四溢的年代，我想換個方式愛你。
程玖，我們最終落得這般慘的下場，你說？我應該記得你嗎？
我寧願這一切都是假的，如果我們在和平年代遇見，如果我們身份沒有差別，如果雪山能看見，如果命還能預知，如果時光能倒退，如果歲月能重來。
可惜，沒有如果。
1931年，九一八事件突發，日軍強力攻佔東北三省，北平人皆爲國難而奔波，一半逃難，一半救國，慌亂間無人在閒心聽戲消遣。只知道，之前有一段悲傷刻骨的民國愛情被戰爭時局永遠埋葬在銷菸灰下。
亂世間的誓言，永遠可笑。
戰爭下的愛情，永遠可悲。